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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徒-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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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涵章原本想,春爷也就是一个小小的龙泉驿哥老会的舵把子,他说把自己送出自己的地盘,最多就到简阳县地界。哪知道,他竟低估了春爷的势力范围,一直走到这里,四个随从都还没有要回去复命的意思。李涵章暗自有些汗颜:为了工作方便,他十多年前就加入了青帮和哥老会,自以为对这些组织非常了解。却不想,江湖规矩毕竟是人定的,人在变,有些看不见的规矩也在变。自己了解的是那些不变的,而因时因事变化的,自己却未必清楚。比如这一路经过的地方,当地哥老会就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联络方式,跟以前官家的驿站一样,虽然出了龙泉驿的地盘,但每到另一个舵把子的“码头”,那个专门负责联络的竹竿就会提前去打前站。等他们这些“后续部队”到达时,竹竿已经笑嘻嘻地等在路旁,把什么都安顿妥当了。继续往前走,果然没有一点儿麻烦。

一个江湖组织能绵延数百年,要是真的死守老规矩,一成不变,怎么可能经历那么些朝代?这样一想,李涵章就理解了,为什么一个小喽啰开道,就能让他平平安安地过州串县,从成都附近的龙泉驿,一路走到内江。他摸了摸贴身揣着的证明,暗自好笑:离开成都前,花了那么大的心思才搞到这个“护身符”,居然一次都没有派上用场!

这位舵把子春爷的势力范围,究竟有多大呢?这四名临时随从,能跟随自己多久呢?

李涵章想,如果能过泸县、经叙永出川,然后再一直把自己送到昆明就好了。想归想,但他不能说出口,更不能问竹竿他们。不就一把勃朗宁的交情吗?春爷能这样待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如果再问,岂不显得自己太没胸襟?

当晚,竹竿在内江城大东门内的东大街上找了一个客栈。客栈虽说窝在小巷子里,但却有一个极祥瑞的名字,叫“福禧顺”。走了一天的路,人困骡子乏,几个人还是像前几天那样,言语不多地吃了饭,就早早地休息了。李涵章也同样多留了个心眼,在进客栈的路上仔细查看了周围的地形,饭后,又在客栈周围转了一圈,才回了竹竿为他定的房间。

客房的安排也和第一天同样,依然是李涵章住个单间,他们四个人分成两组住在李涵章的左右两侧。一路上,每到一个地方住下,竹竿都是这样安排的,看来,竹竿是这四个人的小头领。这么想着,李涵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过仍保持着和衣而眠、枪不离手的老习惯,仍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睡得正香,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李涵章被惊醒了。他麻利地端起那支柯尔特手枪,翻身坐了起来。

侧耳听了好一阵,四周没有任何异常。李涵章点燃床头桌上那盏油灯,赫然看见桌子上斜插着一支飞镖。

这种飞镖李涵章并不陌生,那是练武的人经常用的三棱镖,后尾上带有一撮白缨。不过,让李涵章吃惊的是,飞镖上竟穿了一张胡乱叠着的纸。他急忙把飞镖拔下来,打开那张纸——纸上,是用血写的几个字:“危险,立即离开!”

李涵章就着灯火,又仔细看了一下,这张巴掌大的纸片,像是从哪儿随便撕下来的,很不规则,上面的字显然是用手指蘸着血写的,笔画断断续续,歪歪斜斜。李涵章立即把那张纸放在油灯上燃着了,然后“呼”地吹灭了油灯。又等了一会儿,确信没有什么异常,这才背起背篼,拎着枪冲出了屋门。

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他都必须去喊住在自己房间左右两侧的竹竿他们赶紧起床,同自己一起连夜离开这里。李涵章决定先去右侧竹竿和花瓜住的房间,哪知道,刚出了自己的房门,侧过身子,他就发现左右两侧的房门大开着。出了什么事儿?李涵章意识到问题比自己想象得更严重,他打开柯尔特手枪的保险,平端着进了竹竿和花瓜的房间。可房间里屋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兄弟,兄弟,竹竿!”喊了两声没人应,李涵章一着急,喊出了他自己为他们取的绰号。

但房间里仍没动静。

李涵章心一横,摸出了口袋里的火柴。火光闪亮的瞬间,李涵章惊呆了:他看见竹竿躺在床上,花瓜趴在地上,两人的身下全是血!李涵章随即又去了左侧木墩和哑炮住的房间。果然,那两人跟竹竿和花瓜一样,被人用刀抹了脖子。

3

那张血字纸条,看来是那个提醒自己身陷险境的杀手,随手在哪儿扯下来的一张纸,然后用手指蘸着那四个随从的污血匆匆忙忙写下的。凭直觉判断,李涵章相信这个人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来救自己的,自己应该相信他在纸条上说的“有危险,立即离开”的劝告!

几乎是在一瞬间,李涵章就调动了他的大脑里对内江这座小城储存的所有信息。

进城的时候,李涵章就看出来了,几年过去,内江城并没有什么变化。当然,以内江建城的格局,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变化:沱江流到这里,转了一个“U”字形的弯儿,由江水绕成的那块陆地,有如一个小半岛,内江城被沱江环抱,就建在沱江西岸的“U”字里侧,这是内江城的得名,也注定了内江城不可能有太大的拓展余地。竹竿安排他们住下的这家福禧顺客栈,就在内江城东大街的一个拐角处。李涵章记得,东大街的尽头,就是内江城的大东门;穿过这道城门,便到了江边;由此过河,可以渡到沱江东岸。

做出了决定之后,李涵章首先想到的,是栓在客栈院子最后边马棚里的骡子。他疾步走过去,接着院子里气死风灯笼的微光,正要解骡子的缰绳时,忽然,从马棚一角的草堆里钻出一个年轻人,揉着眼睛问:“客官,这三更半夜的,咋上路啊?牲口还没吃饱呢。哎?客官您不是五个人一起住的店吗?还有四个下人呢?”

李涵章以为他是这家店里喂牲口的马倌,边解缰绳,边应付道:“哦,他们还在睡觉。我临时去见一个朋友,不想搅了他们的好梦。就在城里,不远,一会儿就回来。”

“内江城巴掌大个地方,客官要见的朋友既然在城里,干啥要骑骡子去呀?走路在内江城里转一圈子,也就是吃袋烟的工夫。客官,我看你还是走路去吧,让这匹骡子好好吃草料,明天客官好赶路。”那马倌说着,伸手来拦李涵章。

时间紧急,李涵章顾不得和他啰嗦,一把将马倌推了个趔趄,牵着骡子出了马棚,飞身骑了上去。

“客官,客官!”那马倌还不死心,在后边喊了两声,见李涵章不回头,忽然把手指伸进嘴里,“嘘”地打了一个尖利而又响亮的口哨,喊道:“冲围子(黑话:番强,逃跑)啦!舵把子要看得紧的那个人,跑啦……”

随即,客栈周围响起震天的嘈杂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而这声喊也惊醒了李涵章,让他回想起一路上竹竿联系事情时,总要把他和另外三人撇得远远的,这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一路都是春爷设下的圈套!从他走出龙泉驿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哥老会的监控之下了。

李涵章满心懊悔,骑着骡子,冲出福禧顺客栈,沿着东大街,一直向东跑去。身后,有一群人打着火把,乱嚷嚷地追了上来。

内江城的确很小,李涵章觉得胯下的骡子还没撒开蹄子,东大街便到了尽头,眼前,已是夜幕下的大东门了。奇怪的是,大东门的城门,却大开着,在夜间并没有关闭。李涵章没有多想,紧抽了几鞭子,骑在骡子上飞快地穿出了城门。眼前就是沱江江岸边的码头了,但李涵章看不清楚码头有没有渡船。

追赶的人越来越近,李涵章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火把照耀下大东门城门楼。

李涵章骑着骡子立在沱江码头,后面是暗涛汹涌的沱江,前面是蝗虫一样扑来的追兵。

“难道此处就是我李涵章的葬身之地吗?”

就在李涵章以为自己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时,忽然,一阵枪声响起,逼得那帮追赶李涵章的人边往回跑边扔掉了火把。那是卡宾枪猛烈扫射的声音,李涵章非常熟悉。枪声过后,深冬的沱江岸边,霎时一片死寂,让这个凄清的寒夜显得更加苍凉。

一定是给自己报信的那个人,还在暗中保护自己。但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李涵章顾不得多想,骑在骡子上,来来回回地在码头周边寻找渡船:他必须尽快渡过沱江!只有到了江对岸,才会安全。还好,天无绝人之路,他在码头上找到了一条小船。然而,还没等他跳下骡子去接缆绳,身后突然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主任,哦,现在应该叫你李匪啦。毛竹林一别,多日不见啦!”

居然是苟培德的声音!

还没等李涵章反应过来,一群人马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把李涵章包围了。就在苟培德的人将火把点燃的时候,李涵章已经镇定了下来,迅速骑着骡子转移到了江岸的最高处,闪电般抽出腰间那把柯尔特手枪,同时把另一支左轮也拎在了手里。

一个人和一群人,就这么对峙上了。

即使一人手里只有一杆枪,这江边所有人的枪加在一起,也算得上一座小弹药库了。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但寒风中却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似乎一声咳嗽都能成为火种,把一个弹药库点燃。

然而,没有人咳嗽,打破寂静的,是舒缓的马蹄声。一个人骑着白马走出人群,站在了李涵章面前。

在火把的映照下,李涵章首先看到的是两撇八字胡,然后看清楚了一张倒挂葫芦脸。暗想:春爷果然和苟培德是一伙的!

李涵章看看春爷,再看看苟培德,突然想起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坐在龙泉驿客栈门口的瘦女人,和坐在苟培德车里的瘦女人。再想想店小二李转运的话,李涵章知道,春爷完全清楚这女人的背景,知道她曾经是苟培德的老婆……想到这里,李涵章“哼”了一声。

4

春爷听到李涵章“哼”了一声,拱了拱手,对他说:“兄弟,别怪哥子我不讲道儿上的规矩。苟队副昨天一到龙泉驿,就认出了那把勃朗宁。哥子我只好带他来,把您请回去。苟队副说,军管会的张振中张处长,还在成都恭候着您呢。”

借春爷说话的机会,李涵章飞快地扫视了包围他的那帮人。在火把的映照下,李涵章看到,围着他的有近二十个人,虽然每个人都骑着一匹马,但手里端着的武器,有汉阳造、有老三八、有撅把子,还有老土铳;衣着也是五花八门,但都是川坝子上的汉子打扮。从他们使用的武器和穿着上,李涵章立刻判断出,这些全是春爷的手下,不是苟培德带来的共军。

“李涵章,你被包围了,还不把家伙缴了,乖乖投降?!龙泉驿竹林里的那笔账,我们俩也该算算了。不过,好歹你曾经是我的上峰,只要你现在乖乖地跟我回成都,我保证不会难为你。”苟培德尽管也骑着一匹马,但他十分清楚李涵章的身手,即使立即开枪,李涵章也可能在临时前一枪撂倒自己。更何况李涵章早已抢占了有利地形,真的交起手来,不但机动性强,而且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因此,苟培德手里拎着那把勃朗宁,一面死死瞄着李涵章的脑袋,说着外强中干的话儿,一面拢了拢缰绳,往其他人身后躲藏。

“姓苟的,老子跟你的账,迟早会算清楚的!”李涵章回敬了苟培德一句,然后把目光转向了舵把子春爷,“哥子,李某这几天,承蒙你派出的弟兄关照,一直心存感激。但我实在没想到,这一路上全是你布下了眼线。我的一举一动,都没逃出你的手心。也怪李某过分相信了袍哥人家‘与子同袍’的古训,过分相信了袍哥人家讲究的‘五伦八德’。想来春爷身为舵把子,不会把袍哥人家的堂口规矩都忘了吧?就不怕日后道上的兄弟‘三刀六个眼’地对付你?今天这是……”

“兄弟,哥子这也是出于无奈。事儿都到了这份儿上了,哥子就实话实说了吧,从在龙泉驿第一次见面起,兄弟身上那股子英雄豪杰的气度,就把哥子我镇住了。兄弟你往那儿一坐,一抬手、一扬眉,哥子我就看出来,你绝对是一个大人物,不然,咋会一出手就给小二甩出来一块现大洋的跑路钱?要知道,军管会早就禁止私人携带金银了,买卖都要用人民币。这个时候,还敢在生人面前拍现大洋的,恐怕也只有老蒋手下的达官显贵才会这么做。”春爷倒也痛快,一看李涵章用袍哥人家的道上规矩要挟他,干脆实话实说,“……兄弟你自己也说了,你是‘避豪’的。所以,我当即就断定,你绝非一般做小生意的袍哥人家,何况你出手就是一把勃朗宁。我当时就肯定是国军那边的‘大鱼’,但你这条‘鱼’有多大,我心里还没谱,只得回赠你这匹骡子,然后派四个弟兄‘一路护送’,原本想等那四个弟兄摸清了你的底细再收网,哪知道你一路上居然没有吐露半点儿有用的信息,我手下那几个人看到你有军管会开的往返成都、昆明的路条后,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但你身上带的枪、带的银元现钞,还是哥子我比较感兴趣的,原本想出了四川地界再动手的,没想到苟队副这一来,我才终于明白,你居然是张振中张处长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要抓的‘大鱼’,所以,没等苟队副调人来,我就立即不分白天黑夜,带着兄弟们和苟队副一块儿,来请哥子回去了……”

听了春爷这番话,李涵章才知道,这一路,自己时刻都处在危险之中,而且竹竿他们四个,也早已把自己身上所有携带的东西,摸了个一清二楚。想到这些,他心里不免有些懊恼,提高了嗓门对春爷说:“亏我还按照袍哥人家的礼数敬着你、信任你,原来,你身为舵把子,居然也是‘生毛子’,就不怕同道日后‘短利子’(黑话:割舌头)、‘穿红鞋’(黑话:杀无赦)?”

春爷听了这话,在马上拱了拱手说:“兄弟,哥子仰慕你是袍哥人家的豪杰英雄,但哥子也得为手下着想。如今是新社会了,自从那回去成都听了张振中张处长的训话之后,哥子就决定服从军管会领导,带领手下接受军管会改造。所以,兄弟,哥子对不住了,在怎么对你的这档子事儿上,哥子必须得和苟队副合作。”

苟培德这时候已经悄悄退到了安全处,大约不再想听这些夹杂着袍哥人家切口的对话,不耐烦地挥着手里的勃朗宁大吼:“少他妈的跟他废话,兄弟们,还不动手把他给我拿下!”

包围着李涵章的那帮乌合之众听了苟培德的话,却都把眼睛往春爷那儿瞅。他们是春爷的人,苟培德的话,对他们并不好使。

春爷抹了抹他那两撇八字胡,呛了苟培德一句:“苟队副,这是我的地盘,我的人。该咋个办,是我们袍哥人家自己的事儿,外人还是不要胡乱插手的好。”

“姓苟的,你怕是想迫不及待地捉了我,好去邀功吧?”李涵章双手端着两把手枪,又对春爷说,“哥子,不管你是出于啥心思,终归这几天是你送我的骡子省了我的脚力,你的四个弟兄一路上也让我省了很多麻烦。都是袍哥人家,哪个兄弟没有妻儿老小?我不想伤了自家弟兄的和气。再说了,就你们这帮‘斗板凳脚’(黑话:零星残兵),居然也要想捉我?那就先问问我手里的枪吧!”

春爷一听这话,似乎觉得受了侮辱,“嘿嘿”冷笑了一声,拱了拱手说:“兄弟,你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就莫怪哥子无情。”说完,也像刚才客栈里那个马倌一样,把手指放在嘴里,“嘘”地打了个长长的呼哨。随即,李涵章就听见自己背后忽然响起一片呜呜啦啦的怪叫声。李涵章用余光一瞥,就知道他们是被刚才那两梭子子弹压下去的人,趁着这边说话绕出城门,从背后包抄了自己。

“嘿嘿……姓李的,这回别说你骑着匹骡子,你就是骑条龙,恐怕也跑不掉啦!”看到李涵章已经是单枪匹马、腹背受敌,苟培德立即像抽了鸦片烟一样来了精神,一抖缰绳,就要往前冲。

春爷大概是不想被人抢了头功,也从腰里拔出一把大肚盒子,打算撂倒李涵章。哪知道,还没等他的手枪抽出枪套,“啪”的一声枪响,黑暗中不知道从哪里打来一枪,正中春爷的眉心。

这一枪来得蹊跷,人群霎时又安静下来。火光中,只听“咕咚”一声,春爷落下马来,两条腿乱蹬了几下,就再也不动弹了。

一看舵把子栽了,李涵章前面的“骑兵”和后面的“步兵”顿时失去了主心骨,有喊叫着要上来报仇的、也有吆喝着要逃跑的,顿时乱得没了阵型。趁此机会,李涵章手持双枪,左右开弓,一枪一个漂亮的点射,六七个喽啰还没迷瞪过来,就纷纷落了马。

正在李涵章集中精力对付正面的那股“斗板凳脚”时,身后忽然又有一梭子卡宾枪的子弹打过去,紧接着,想从后边上来包抄他的那帮人,也乱了阵脚。

慌乱中,苟培德喊了一声:“兄弟们,别怕,姓李的就一个人!冲上去,抓活的!”喊完这句话,他却把缰绳一拢,顺着江岸,一溜烟撤到了火把照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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