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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西脸色苍白地摇晃一下。
“僵持只会带来痛苦的消耗。所以，每一次我对你妄念的果断打压，你都应该为我对你的怜惜而心存感激。”保罗温柔地轻声说，“这样，才会让你随着我获得安静快乐的生活。”
“‘安静快乐’……？”杰西只觉全身寒冷，手脚冰凉，每次保罗这样温柔地说话的时候，他总有一种直觉，保罗这样说是认真的，可是，这更让他难以自禁地要崩溃。
……安静快乐，他还能再得到这样的机会吗……和谁一起……？
杰西用力让自己猝然摆出讥诮着仰望窗外天空的姿势，使用痛恨的语气反问，“把我突然从家人旁边骗绑走，逼迫我面对这一切黑色，你希望我怎样来表达‘心存感激’呢？”
“奴隶表达感激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虔诚接受主人为你选择的位置，仰望主人来获得爱怜。”保罗仍然是温柔地轻声说，“你从来不是惧怕让双手沾满血腥的人……你所一直学不会面对的，只是身边心爱的人的血。坦率承认吧，你天生具有一颗冷酷的心……跟我一样冷酷的心。威廉•；勒姆士和张秀刀在你眼里，就象是得心应手的军刀那类玩具吧？你小时候，总喜欢抱着这种东西睡觉呢。”
在保罗淡如和风的语调下，杰西却战栗地掉回头，和他对视。
保罗的唇边露出一种近似长辈慈爱笑容的东西，声音放得更徐缓，“这么多年的相处哪……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只有我知道，在我亲手锁住的这双眼睛后面，潜伏着怎样一只危险的猛兽。刚才，在见到米法斯军团不正常的改造后，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丝渴望人类的鲜血吗？”
杰西突然喘不过气来，“我跟你，跟那边那些人，都自幼仰望相同的银河系……却要如此……为什么要把我带离家乡的田野，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兵部尚书保罗•；克里斯曼公爵阁下，你当初看出我激烈不安分的不良征兆，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杰西，杰西……”保罗又象当初听到杰西第一次这样问他时那样，低声地叫着杰西的名字，“杀人也是一种承担哪……”但保罗脸上的轻柔神色立刻就隐去了，甚至让杰西以为那是错觉。
保罗已然踱向奔尼的病房门口，“……杰西，你这样坚持地称谓我的身份，倒让我想起一些军务。如果我没记错，下等奴隶，都应被锁在战舰的内舱，负责维护设备的运转。战舰一旦受损，作战部队可以乘太空梭转移到其他船舰上，奴隶却必须为战舰陪葬……奔尼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让他去前沿舰队补充人手吧。”
“你说什么，奔尼？这会杀了他……！”杰西发现，他努力摆出的不羁姿态，却丧失得如此快，“你竟然忍心……？他也是你的……他是我唯一剩下的，这么些年……”这是那天后杰西头一次忍不住暗示曾发生那样的对白，但这对白本身似乎带着让人无法承受的咒语，使他不能把后面的话说完。
保罗仿佛听出了杰西的意思，又仿佛没有，“如果你学会快乐地享受主人的管照教育，同样的结果，就能通过更容易的过程来达到。”
突然，保罗身后奔尼的病房门被推开了，奔尼瘦小的身影走出来，手里费力地抱着一套奴隶镣铐，这是保罗某天被杰西冲动顶撞后拿来，当着杰西的面放在奔尼病床头的。
奔尼把那套奴隶镣铐戴在自己瘦小的手脚上，“咔咔咔咔”，用力地合上双手双脚的铐环，然后抬起头，用湛蓝色的大眼睛注视杰西，“哥哥，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
保罗出乎意料，挑眉打量奔尼，过了一会才道，“杰西，这孩子越来越象你小时候了……”他沉默地望了一眼杰西，拿起呼叫外面副官的通话器，“叫奴隶训练军官进来。”
杰西看着病房门口奔尼瘦小的身体，还有那用力昂起脖子倔强仰视他的眼神，感觉霎那间空气沉寂的惊人——从十年来相依为命，到也许就此生离死别，不过瞬间。
杰西想对奔尼伸出手。
奔尼象是知道杰西要做什么，没有迎上来，反而拖着镣铐“哗啦”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候，几个奴隶训练军官已经受宠若惊地用最快速度赶到，当下遵照保罗的指示，押起奔尼，送去登名注册。
奔尼临别，又看了一下杰西随时等待迎接他的胳膊，却骤发抖地咬紧了嘴唇，稚气的眼中，蓦然被留恋难舍的波光盈满。但兄弟两个人被奴隶训练军官层层隔住，甚至连轻轻拥抱一下都不能。
等奔尼从两人的视线完全消失，保罗才收回望去的视线，静静询问旁边的杰西，“现在，你还对回舰队作战，有什么疑问吗？”但那客观冰冷的语气里，却似乎掺杂了些比平素更明显的凌厉感，而尤具逼迫性，“刚才，你明明只要温顺地屈膝跪下，就可以挽回一切……但现在，我和你都只剩下一种选择。”
＊＊＊＊＊
第二天一早，保罗让杰西换上不易被人注意的普通便服便帽，亲自带他去猎户军在这个星球上的一个简易太空埠，目送奔尼被人押着，登上即将飞往前线的奴隶运输舰。
奔尼的伤还没全好，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尤其是在沉重的奴隶镣铐拖累下，更显非常吃力。
杰西的心，也随着奔尼的每一次摇摆而颤抖一次。
负责押送奔尼的人嫌奔尼动作迟缓，有些不耐烦，拿着鞭子轻轻地抽一下他的脚后跟，示意他快些。
奔尼吃了一惊，踉跄地往前躲避，差点没跌倒。
“奔尼——！”杰西望着奔尼蹒跚的小脚，猛地踏前一步。
手腕立刻被旁边的人攥紧，把他硬生生拉留在原地。
“奔尼——！”杰西继续直勾勾望着奔尼远去的矮小背影。
奔尼终于听到了杰西的喊声，他转回头来，望着这边，然后，就一跛一跛地向这边跑来，“哥哥——！”
伴随尖利嘹亮童音的，是一声声随着奔尼跑动时掀起的“哗楞楞”奴隶镣铐声。
杰西挣开旁边人的手，冲上去，接住眼看就要被脚镣绊倒的奔尼。
“哥哥！”奔尼仰望杰西，用小孩特有的清澈明亮眼神。
杰西突然再也难以维持自抑，他单膝跪下，把头深深埋在奔尼瘦小的肩头上。
“哥哥，我相信你！”奔尼蹲下身，抓起一把松松的土壤，按米法斯农业区传统的送别祝福礼，把土一点点洒满杰西金色的头发。
“把这个奴隶小孩带下去。”旁边沉默的人，一直耐心等奔尼洒完，才沉稳地命令，又过来，再次抓紧杰西的手腕，把他拉得站起在身边，冷厉逼视他，“杰西指挥官，请回舰队准备下一轮的战役，这才是能确保你弟弟的唯一方式。”
杰西微微偏开头，却恰望见天边的白云被狂风搅散，“……是去杀人吗？明白了，兵部尚书保罗•；克里斯曼公爵阁下。”
第032章
当天，从遥远某星域调来的小渡轮终于姗姗而现。
“杰西，战局全都在按你的计划一步步进行。”威廉赶来保罗这里汇报好消息，同时催促，“我手里你的半分作战方案也就到此为止。请问下一步我军该怎样行动呢？”
杰西没有回答，只一言不发地戴上方才捏在手里的军帽，军姿笔挺直起腰背，等待着看向威廉。一切都开始与两个月前和威廉在指挥室共同作战时的情形一样，只除了杰西眼神中蒙着一层厚重的灰云，以及云层后隐约飘出的凄厉电芒。
但那电芒，也许只是杰西偶然把视线扫向保罗时眼球反射的天光，因为在杰西重新看着威廉时，那层光已消失了，就象是被云层吞噬一样。
威廉先愣了一下，但接着就怀疑是自己刚才看错了，注意到杰西一直等待他的目光，心头不由全被喜气占满，马上忘了别的，只顾着站起来，“要去指挥中心正式商量吗？”
在两人走前，先被保罗叫去为他送行。
保罗当初不顾强大的反对声浪，坚持随军一起踏入断鹊桥星团这个彼时很可能会陷入有来无返险境的战场，之后，也从不在意自身安危，率先进行最易出变数的地面战，直到找回杰西为止。但他在听说瑞恩去参赛星系附近的米法斯星域发生战乱后，就决定立即回到帝都主持大局，如今有了可以离开断鹊桥星团的小渡轮，自然不做耽搁。
送完保罗，只剩威廉和杰西两人驾陆上车前往指挥中心。杰西很自然地坐上驾驶座，抓住操纵杆。
威廉跟着坐上副驾驶位，不由担心杰西又要极速飚车，检验他的心脏承受能力。谁知杰西这次居然开得非常平稳，反而让威廉不习惯，“你怎么不开快车了？”
杰西先是似乎仍要用寡言来应对一切，但下一刻，却居然转过头来，望着威廉，“你不是说过，让我开慢些？”
“呃？是、是呀，你还记得？”威廉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种要大声唱歌的冲动，然后方想起还没回答杰西的问话，忙道，“如果是你开车，快些也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我不在的这两个月，让你辛苦了。”杰西却没有马上收回望向威廉的视线，还又继续加上这么一句。
“呵、呵呵，那、那个……”威廉激动得满脸通红，已经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天知道，他以前听到有人跟他说“谢谢”，可是随口就能含蓄微笑着来上一段，让对方更加心存感激之余，日后一定设法报之以李——可是那些话，不是在这种时候说的呀。
杰西也没去等威廉找话，已然正过头，把速度提上去。只听车子一声呼啸，霎那间路边的大树都飞快地连成一排，变成看不清的存在。
威廉紧紧抓住座位旁边的把手，感到上身被沉重的加速度牢牢贴上椅背，胸口瞬时险些透不过气，心中却多日来第一次踏实下去。
——杰西是真的回来了，他和他的距离，只在短短一臂之间。
＊＊＊＊＊
杰西和威廉抵达指挥中心。周围的军官们，纷纷对杰西这位终于出现的隐形指挥官行注目礼。但因为威廉的保密功夫做得好，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杰西一直处于某个高高在上的指挥室时刻控制全局。之后出现的保罗，更三言两语就让那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也跟着相信，杰西藏匿行踪是为了谋划更长远的战术动作。
两个月来，战局一直按照杰西前期的规划平稳而顺利地进行，让参谋室对他充满信心。本来，很少露面可能会损伤指挥官在基层的煽动力，但杰西成功的作战表演，却让他在下层的小道传言中，成为让士兵一提就两眼发光的神秘超人。因此见到杰西再次现身，全员立刻紧张兴奋起来，脸上浮动着战场即将有重大行动前的期待而忐忑不安的表情。
正要宣布开始作战会议，威廉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在兜里一通乱掏，摸到两封信，挑出其中一封，递给杰西，“这是保罗公爵让我转交给你的。真奇怪，他为什么不直接给你？还吩咐我必须在你进行作战决策前才能拿出来。”
杰西接过信封。
威廉看到杰西贴着信封开启处的手指微微发抖，似乎撕不动信封口，想起保罗说到杰西正在修养的事，有些担心杰西是不是手指无力，“要我帮你撕开吗？”
听到威廉的询问，杰西却立刻“呲啦”一声自己扯开信口。信里夹着一张短签，看来象是花店里卡在类似玫瑰百合这种礼品鲜花上的小玩意，但格调精美高雅得多，还散发出一股乡间清晨的露水气息，加点淡淡的玫瑰丛灌木香，显然是独家设计，价值名贵不菲。
杰西翻开短签，那里面内侧用来留言的地方一片空白。
保罗曾经对杰西说过，所有上锁房间里的教育，跟没上锁房间里的教育相同，允许杰西在任何时刻提出停止。保罗每次提醒杰西可以喊停时，都会递来这样一张空白的短签，“告诉我你心底的脆弱，请我表达对你的爱。”
而杰西的反应，总是把那张短签撕得粉碎。
保罗也从来不以为忤，每次仍然继续递给杰西这种空白短签，“总有一天，你会学会珍惜它。”
此刻，威廉看到杰西脸色灰白，却仍坚持狠狠地瞪着那张短签，不由颇为好奇，但鉴于礼节，也不好光明正大偷窥他人信函，只能没话找话，拿着手里另一封信道，“保罗公爵这里还有一封信，没封口，里面只抄了一个奴隶的注册编号以及所属战舰的出厂编号。他说任何时刻，只要你提出想知道这两个号码，就让我立刻告诉你。如果你一直没兴趣，也让我在全军起航返回猎户臂时拿给你。”
杰西抬眼望住威廉手里的信，眼前慢慢浮现出保罗给他上第一堂教育课时的情形。
——保罗技巧性地把杰西从上到下均匀打一顿火辣辣、不破皮又弥久难愈的鞭子，然后关进那间只能摆出屈辱跪姿的小屋。当杰西全身僵硬地跪趴在冰冷狭小的空间时，身周是保罗无止境的温柔宣告声，声音随着杰西疲惫难撑的半昏迷意识飘荡，一直渗进他的呼吸和脉搏。
保罗却每次都在杰西的感觉神经就要绷断的刹那，把他重新带回人世。而这也只不过是为了让杰西的四肢和神经由麻木僵硬重新恢复到柔软脆弱，以让他对痛楚的敏感度苏醒并变得更强烈。
“感觉不清晰的痛苦是一种浪费，它只会粗暴地毁坏物品。”
第033章
杰西捏着手里那张精致的短签，指尖用力到发白。
“啊？小心撕破了。”威廉提醒的声音让杰西注意到自己的手。
光洁的卡片纸面上，早被过大的力量捏皱，边侧出现一条不知何时撕开的细口。
杰西有种冲动，想马上重复以前无数次的动作，把这张短签撕碎。但在他就要进行这一破坏性动作时，却正巧见到威廉探头探脑望着短签颇为惋惜的样子。
去撕的手指不知怎么，竟然停下来了，杰西脑中陡回响起保罗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学会珍惜它。”
杰西心尖发抖地看到，保罗说的那一天，来到了。他的手指正颤颤巍巍地伸出来，把那个已受损的卡片慢慢捋平，然后小心翼翼塞回信封。
低头审视一下做出这些动作的手指，杰西克制地不去看威廉手里信口大敞随人阅览的另一封信，抬起头来，环视着整个作战中心，“让我们开始准备下一轮的战役吧，为了众星下的……挚爱。”
为众星下的挚爱而战，是战场上浴血冲锋前，指挥官最常用来鼓舞士气的话。作战中心本来就充满大战来临前骚动不安的气息，听到杰西的开场白，立刻有人跟着大喊，“对！为众星下的挚爱！出击！”众军官纷纷落座。
接下来，杰西很简洁地提出第二步作战方案，“放弃断鹊桥斜渡，全军收敛到断鹊桥前渡，吸引住敌军主力。另外，趁我军拥有小渡轮的消息没有散开，调一支军队悄悄搭乘其绕到断鹊桥中渡，再次奇袭拿下。对敌军主力重新形成两头合围。对方这次打回来所调动的是最后一支后备力量，只要被击溃，就再无余力进行新的战事。”
“第三次瞄准中渡！这样也叫奇袭？”威廉自己都觉得，他怎么就象是专门在作战会议桌上给杰西唱反调而出生的，现在居然又马上站起来强烈反对，“敌军这次的武器配备比上次先进了不止三十年，兵力和火力都大大出乎我军当初的估计。断鹊桥中渡曾被我军突袭，他们早就严加防范。我们故技重施，简直跟送上门去喂狼没区别。断鹊桥前渡虽然天文物理环境适合防守，凭现在双方的兵力和火力对比，我们这次最多也只能守一个星期，根本不可能象方达中将上次一样，坚持那么久。”
“中渡的防御网已被你上次强攻时按计划破坏，如果我军能看准时间空白点，出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