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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妈是妈小时候的保姆,家在虽城附近的农村。妈都上了大学丁妈才离开婆
婆家,于是她们就突然扔下眉眉谈丁妈。妈说前几年还见过丁妈一面,背驼得厉
害,两只手患着类风湿,还净打听大奶奶(眉眉自然不知道大奶奶就是婆婆)。
后来没再见过面,兴许不在了。她们沉默一阵,好像都很怀念她。
也许是想起了丁妈的缘故,她们忽然想起该吃午饭了。婆婆出去了一会儿,
买回了菜,买回了“螺丝转儿”和馒头。菜其实是肉和香肠。有一种鲜红透明、
吃起来甜丝丝的肉,后来眉眉才知道那叫叉烧肉,婆婆只称它为“叉烧”。妈做
了一个汤,婆婆吃了很多香肠和叉烧,也不让妈。一边吃着,一边挑剔那叉烧的
不地道。
“哪儿赶得上‘天福’。”婆婆说。
“还有‘天福’?”妈问。
“有。也不如从前。”
妈不挑剔,给眉眉往馒头里夹了几块香肠和叉烧,就自己吃自己的了。眉眉
没吃出什么滋味,她注意着桌上的“螺丝转儿”,却没人让她。
吃完午饭就睡午觉,这像是婆婆家两个挨着的节目。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
屋里一下子黯淡下来。她们睡,也让她睡。宽大的床罩揭开了,她被夹在妈和婆
婆当中,三口人睡在一张软而大的床上。这床栏杆很高,床头有两根又细又高的
铜柱子,柱子之间连着繁琐、奇怪的花纹,很亮,有铜锈味。
闻着这种铜锈味,婆婆和妈很快就睡着了。她睡不着。她既不愿意把脸冲着
妈,也不愿意把脸冲着婆婆,就平躺着看天花板。她看到天花板上有凸出来的大
圆圈套小圆圈,她就数圆圈。那圈儿就像她在湖边往水里扔小石子时,水一圈套
一圈地向外扩展一样。
一只吊灯就吊在当中最小的一个圈子里。
婆婆打起了奇怪的小呼噜,发出“吱儿吱儿”的响声,像吹着吹不响的哨子。
吹着哨子,她的脸不再漂亮,下嘴唇耷拉下来,嘴角淌出口水,浸湿了枕头的一
角。妈也打着呼噜,妈的呼噜更怪:打着打着就断一会儿气,气上来再打。
眉眉像蛆一样在床上咕容。她有点故意,她想用这咕容使她们惊醒。但她们
不醒,她们不在乎她这小手小脚的小咕容。她们睡得很是心中有数,很有主意。
也许她们做着一个梦,梦里一片光明。昏天黑地的是眉眉。
这昏天黑地的午觉使她莫名其妙,但她们一定要睡,要的就是这莫名其妙。
午睡前她们总要吃两粒小药片,婆婆先吃,吃完再发给妈两片。婆婆吃得轻
松顺利,把药随意含在嘴里,不用汤水也能咽下;妈却吃得勇猛坚定;她先把药
“砍‘’进嘴里,再深深喝进一口水,水砸着嗓子,药被水砸下去。
眉眉觉得妈的吃药里仿佛有一种表示:入乡随俗,回家吃药。婆婆吃她不得
不吃,她吃就得有足够分量的水,那药才能咽下去。
尽管许多年后她知道她们咽的不过是和睡觉毫无关系的vc,但她仍然觉得她
们的咽和睡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整体常使她生出几分恐惧。
每天中午她都领受着同样的恐惧。因为恐惧她想逃跑,又因为恐惧她才没有
逃跑。她就那么在两个女人中间不安生着,咕容着熬着时光,等待一个窗帘被拉
开的时刻。
窗帘终有被拉开的时候,但房间并没有因窗帘的拉开而变亮。天黑了,于是
窗帘再被拉上。
白天窗帘遮光。
晚上窗帘照样遮光。
妈和婆婆坐起来醒盹儿,谁也不看谁,没有要说的话,不知谁偶尔想起晚上
还得吃饭时才开口商量晚饭。婆婆的饭都是在醒盹儿的时候现想,想着该买哪些
现成的回来吃。眉眉从不记得晚饭几点钟吃,只记得每次吃晚饭时也是她一天的
精神一天的清醒消失的时候。她努力不使眼皮打架,但困毕竟还是向她一阵阵袭
来。睡就像在人间不停地轮流,她听到一个来自天上的声音:现在该您了。
苏眉在大学上外语课,老师让她站起来朗读时总是说:“苏眉同学,现在该
您了。”老师不知为什么非称她为“您”不可。
提问,一种轮流。
睡觉,一种轮流。
她常常攥着一个烧饼就睡了过去。梦里她仿佛听见婆婆和妈还在说“叉烧”
“天福”“丁妈”什么的。
过了两年,她七岁了,她考上了虽城市惟一一所寄宿小学。因为上学她开始
喜欢念字,念书上的字念街上各种各样的字。认识的不认识的她都念:“禁止乌
刺八”(禁止鸣喇叭),“刀刀回”(刀切面),“一口香也糖”(一品香池塘)。
她认识“糖”,她知道有许多字都是瞎念。但她认识糖。糖没错儿。
没有人纠正她的念,因为她只念在心里,止都止不住。
在她的第一个寒假里,她又被领到了婆婆家。与上次不同的是,妈怀里多了
一个不满两岁的妹妹。她们又走进这条又曲折又细长的灰胡同。她仰头看着胡同
口的蓝牌子念道:“响勺胡同。”她念出了声,她念对了,她是念给妹妹的。她
还问妈为什么把胡同叫做“勺”,妈说就因为这条胡同像一个弯弯曲曲的大勺子。
她问妈婆婆家住的是勺把儿还是勺头,妈说是勺把儿中段。
没有走到勺把儿中段,眉眉便关心起那午觉了。她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得睡,
还得睡那么许久。两年前的记忆她模糊了许多,惟有那没尽头的午觉怎么也不能
忘却。她甚至提前闻见了那午觉的气味和午觉的声音。
她们果真又睡了起来,一如两年前。窗帘封住了光明,婆婆的睡里又多了花
样,像练功的人又发出了新功,她在原来的“吱儿吱儿”里又多了一种“伏儿伏
儿”声。幸好这次小玮代替了眉眉的位置,眉眉被安置在远处一只长沙发上。但
她们的睡还是不断传进她的耳朵,仿佛越远就听得越清楚。
她看看小玮,小玮正在两个女人中间咕容,想起从前那睡对自己的折磨,她
轻轻走过去从两个女人中间“掏”出小玮,把她也安置在沙发上。小玮犯愁似的
回头看看,她庆幸姐姐把她拖出了苦海。
她们并排在沙发上躺下来,小玮侧过身子扎进了眉眉那瘦小的怀抱。但是没
过多久她也无法忍受眉眉的沉默了,她终于挣脱了眉眉坐起来。
小玮实在不能习惯这白天的黑暗这黑暗的白天,她开始不管不顾地大声说话。
确切点说那不是“话”,因为她掌握人间的词汇还很少,她只会说“灯”、“饼
干”,好像她需要的就是人间的光明和饮食。她把饼干说成“梗干”。
对面的大床听不见“灯”和“饼干”,她这能量极小的絮叨反而对她们起了
催眠作用,她们的呼噜骤然间更加惊天动地。
眉眉也坐了起来,和小玮并排等天亮——不,等天黑,她们不懂这是为什么。
后来每当苏眉回忆起那些睡的时候,便经常反问自己:婆婆干吗不睡?那时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需要她,也没有谁麻烦她,她的时间太多日子太多,她必得用
睡来充盈她的日子。尽管她还有麻烦这个世界的时候,但也用不着非要为这个世
界拉开窗帘不可。
妈干吗不睡?眼前就是妈的妈妈——难得的会见。只有用睡才能表现这会见
是多么必要多么及时多么不可少。少了这睡就谈漠了她们之间的亲情,有了这睡
才能证明这是女儿回来了。
天又黑了,窗帘索性就不再拉开。当妈和婆婆又对着醒盹儿时,一位白胖的
老太太进了屋。
妈首先反应过来。她站起来一边叫那老太太“姨妈”,一边伸手开灯。
灯亮了,房间一片光明,空气流畅起来,充满着一股陌生的、淡淡的香气。
在一片光明里,眉眉看清了那白发老太太。她头发白,皮肤也白,白得就像一个
小姑娘。一身剪裁合适的黑罩衣罩着她那偏胖的身体,她有一副宽广、厚实的胸
脯。她的衣领显得狭小,也许因为脖子粗了些,眉眉只觉得那领子一定妨碍了她
的呼吸。然而她的声音却流畅、嘹亮。
这是婆婆的妹妹,妈的姨妈,眉眉和小玮的姨婆。
按照妈的吩咐,眉眉和小玮都叫了“姨婆”(小玮叫“姨佛”)。姨婆开怀
地笑着弯下腰,轮流在眉眉和小玮的额上、腮上、鼻尖上亲着,自言自语着:
“看,看是吧,我一看就是庄晨的闺女。看,看是不是……”
庄晨是妈的姓名。
眉眉知道这是姨婆在夸庄晨的闺女,虽然她并没有叫她们“乖乖、宝贝儿”,
但眉眉觉得这比叫乖乖宝贝儿还真。她在姨婆那暴风骤雨般的亲吻中顺从着,那
陌生而又真切的小话使她心中充溢着前所未有的欢乐。她依偎在姨婆宽厚的怀里,
那温暖的肉的芳香使她受着莫名的陶冶。那柔软的、手背带着肉的旋涡的抚摸使
她很想撒娇。
童年的眉眉常把奶奶、姥姥想成一个满头银丝、皮肤白净、胸脯宽厚的老人。
甚至在幼儿园为小朋友描述自己的姥姥时,她描述的就是眼前这位姨婆,虽然她
们从未见过面。她还编出过许多假定:一双刚穿在脚上的新鞋,她说“是我姥姥
给我买的”;星期天下午回园时手提一只装满糖果的塑料提袋:“我姥姥从北京
寄来的”……
她愿意使一切美好和慷慨都属于她想象中的那个姥姥。
原来她真有这么一位想象中的姨婆姥姥。
姨婆把带给她们的巧克力和一种弯曲的小点心分给她们,她们终于不再想到
困,仿佛从来就不懂困的滋味。
夜深了,姨婆没回东城自己的家。在婆婆的提议下她们开始打麻将。小玮终
于忍不住倒头睡在床上,眉眉却愿意和姨婆共同度过这神秘的时刻。她被姨婆拥
在怀里,看着那满桌子奇形怪状的图像,不明白其中的一切。姨婆耐心为她作着
讲解:“这多像个烧饼,你看上面还有芝麻粒;这是副眼镜;你再看这个,这不
是一只小鸟么;那多像两条鱼……”眉眉觉得姨婆是专门为了她才坐在这里。她
看看对面,对面的婆婆对眼前却贯注了全神。她认真的盯着手下和桌上,惟恐错
过了什么忽略了什么。她不断地叫着“和”,把别人手下的红绿筹码不客气地往
自己跟前收敛。眉眉看懂了那筹码代表着什么,那是钱。
婆婆收敛着别人的筹码,并不断欠起身,把耳朵贴上窗子听听动静。这种听
动静给她们的行为乃至整个房间带来了几分不光明。
姨婆的心不在焉姨婆对眉眉滔滔不绝的讲解,使她自己眼前的筹码越来越少
了,眉眉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姨婆。
姨婆越来越“穷”了,在牌桌上,姨婆成了婆婆一个好脾气的陪衬。
夜更深了,眉眉在姨婆的怀抱里体味着困倦的懒散和美好,一切的声音离她
越来越远……
那时候小玮正在妈的肚子里,妈就有了一个大肚子。眉眉觉得妈的肚子很沉,
像扣着一口大锅。
有一次眉眉不高兴,越看妈越不顺眼。她气不打一处来,就冲着妈的大肚子
推了一把。她以为妈一定会被她推翻在床上,但是妈没有翻,只摇晃了一下。
妈正在看一本画报,画报从妈手里翻下来掉在床上。
“怎么回事?你!”妈惊异地看着眉眉,眼睁得很大。
眉眉躲过妈的眼光,努力注视掉在床上的画报。她看见一个非常恐怖的场面: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将一个垂死的青年搂在胸前;那青年脸上淌着又红又稠的血,
那个瘦老人把眼睁得很大,惊恐地看着前方,就像妈现在这眼光。她不知是因为
有了青年人睑亡的血,老人的眼光才变得惊恐;还是因为有了老人的惊恐,青年
人脸上才有了血。过了许多年苏眉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和那画的故事:俄国皇帝
伊万雷帝在激动中失手杀死了他的皇太子,然后又将儿子紧紧搂在胸前。那便是
人所共知的“伊万雷帝杀子图”了。
后来眉眉哭了。那血使她恐怖,血和妈的肚子受到的袭击好像就是一回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把那个俄国皇太子的血和妈的肚子连在一起。
她想她是被自己的行为吓哭的,血使她流了那么多眼泪。
爸问她为什么动手推妈,说这种行为就是粗野。开始她说什么也不为,后来
又说那是因为妈的肚子太大太难看,她最不喜欢妈有这样一个大肚子。爸和妈互
相看看,像是相信了她的理由,又像不信她的理由。他们原谅了她,但她却哭得
更凶。她哭,号陶着大哭,好像无论爸妈原谅她还是不原谅她,她都得哭。也许
她哭是因为没把真正的理由告诉爸妈,她对真正的理由作了藏匿。然而那理由她
似乎又说不清楚。
可谁能说妈的大肚子好看。
妈的肚子终于在眉眉的恼怒之下变小了。眉眉怀着一种不自然的新奇迎接了
小玮的出生。她相信她是世上第一个虐待过小玮的人,小玮还没同她见面她就打
了她。她整天猜测她打了她哪一部分,是肩膀,还是脊背。
小玮躺在小车里,从来没有计较过那件事,她挥手举胳膊地欢迎眉眉,没完
没了地冲她笑,冲她撒泼,冲她咿咿呀呀地述说对人间的看法,甚至还向她表示
对一切的无所畏惧,仿佛决定和她肩并肩地去直面世界。为了证实她对一切的无
所畏惧,她还吃屎给眉眉看。
小玮对眉眉表示的哥儿们义气般的忠诚感动着眉眉,她找到了那个理由:原
来就因为妈肚子里有个人,有个对她宽宏大量的人。她越发觉出自己那个行为的
粗野了。她一面被小玮感动着,一面坚决地制止她的吃屎行为,仿佛说:我知道
了,我们是姐妹,是哥儿们。她指着小玮吃的那东西说“臭”,她把一切不愿让
小玮做的事都说成“臭”。她每说一声臭就耸一下鼻子,鼻子上过早地出现了两
排小皱纹。她觉得自己的神情有点夸张有点煞有介事,但她获得了小玮的信赖。
获得信赖才是一种幸福,小玮又咿咿呀呀地开始跟她讨论更多的问题了。一种幸
福充盈了两个人。
为了这幸福,她甚至都有点讨厌寄宿小学了。在教室里她的脑子常是一片混
乱,有时脑子里的事你追我赶混作一团,有时又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有时她故意和老师作对,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她偏不看黑板;老师朗读课文她偏要
听远处的青蛙叫(她们学校附近就有一个水塘);老师唱歌她就故意不张嘴。老
师发现了她的不张嘴,停止了全班同学的张嘴去问她,她什么也不说,老师问刚
才大家在唱什么,她说大概是“我们是公社的好儿童”吧。其实老师唱的是“学
习雷锋好榜样”。她想,反正都一样,我都会。
眉眉会,什么都会,她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在教室里“不会”是什么滋味。先
前她在大街上胡乱念字的时代早已成了过去,现在虽然她还把“禁止鸣喇叭”念
成“禁止乌刺八”,那是故意。她这样念才证明她现在会,不会是早先的事。
只在一个时间她才肯于倾注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和全部的热情,那便是每晚熄
灯之后黑暗来临时。
那时,每天的黑暗对于每个同学是那样至关重要那样富有吸引力,那才是她
们想象中的一个新世界。她们讲故事,从故事里得到欢悦。你讲我也讲,把听来
的看来的,从美丽的公主到丑陋的巫婆,从狐狸到狼,从东方的皇帝到外国的农
夫、皮匠,她们讲起来争先恐后没完没了。眉眉不讲,眉眉听,待到哪个故事出
现不可原谅的错误时,她才会直言不讳地出来纠正。有时她还能毫不客气地否定
那整个故事。她气愤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支着胳膊说:“你瞎编!”
被否定的同学自然是不服的,于是一场指责“瞎编”和反指责“瞎编”的斗
争便开始了。窗外青蛙的鼓噪使她们的鼓噪越演越甚,有时全宿舍的同学都会卷
进来,使这场争论更广泛更激烈。
斗争总是以生活老师的光临而告终。她们伏下身子,缩进被窝蒙头装睡。但
生活老师还是以侦探般的速度冲人宿舍猛然把灯拉开,然后开始侦破。她一个个
地仔细观察着她们的眼皮,从眼皮跳动的节律中发现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她叫起了眉眉。
眉眉并不为自己争辩。虽然她并不是这个案子的主谋,老师还是要以她为典
型展开一次当众点名批评。那老师上身穿一件灯笼背心,下身只穿一条大花裤衩,
以满腔的义愤,以革命接班人应具备的条件为理论依据,直讲到她们这种行为是
多么不应该多么不合乎革命的需要,多么不合乎领袖对于革命接班人的要求。直
到眉眉站在床头举手声明要下床小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