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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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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点正落下来。雨点很大,但很稀疏,家具被砸得很响,溅起水花,司猗纹
在稀疏的大雨点里东遮西挡,最后只遮住了几件零星,大批的家具仍然赤身露体。
雨点越来越密,变成很有力的雨柱。锐利的雨柱戳打着家具也戳打着司猗纹的头
顶、肩膀,她被戳打得生疼。但她没从雨中退下来,舒着双臂张开十指还在东遮
西挡,那无效的奔跑使她显得滑稽而又凄凉。她仿佛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说不定
姑爸和眉眉就正在看这个浑身精湿的老太太的笑话。她很想哭,但在雨中哭不出
来。

    她实在无法应付这天、这雨、这家具了,她踉跄着回到南屋。眉眉心疼起婆
婆,从脸盆架上拿下一块干毛巾递到婆婆手中。她看到婆婆正要流泪。

    司猗纹接过毛巾擦着头发擦着脸。她不愿在外孙女面前表现悲痛,但抑制不
住的泪水还是当着眉眉流下来,先是稀疏,后是密集。后来她竟用毛巾捂住脸抽
噎起来,湿而乱的头发直在毛巾里摇。

    夜深人静时雨才停。司猗纹披着衣服从床上下来,拉开窗帘把脸凑在玻璃上。
她睁大眼睛朝漆黑的院里望,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面灰乎乎的影壁。
她这才想起院里从来都有影壁,南屋从来都在影壁的外面,北屋才在影壁的里面。
身居北屋时影壁给过她严实感和安全感,现在她睡不着了。

    她索性穿好衣服,搬把椅子就坐下来看黑夜,看影壁。望着那望不见的一切,
一种说不清的欲望又充盈了她那日渐衰竭的肌体。她带着与她那年龄不相称的精
神镇守着这黑夜,镇守着影壁那边的一切,就像要镇守住她那失去的年月。

    在司猗纹的档案中,她喜欢把自己的出身写作旧官吏,实际她的祖上比官吏
要高。官吏一般是指那些小官微吏,若用“品”而论,吏当在七品以下吧。而司
猗纹的祖上远比吏要高。据说曾有人在前清做过御前行走。但这行走究竟是司家
哪代,司猗纹从不得知,她知道的是她的父亲。父亲的官职虽不如祖上显赫,但
也当在吏之上。司先生人过中年时,曾在江南一个省充任盐铁专卖的官职,那已
是军阀割据后期。若不是军阀纷纷下野,司先生或许还能进入更高的幕僚阶层。
他上司的下野才使得他也就地做起寓公。现在他只为他有一个独生女儿而得意,
这便是司猗纹。

    司猗纹愉快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充分地享受着家庭的和睦。这种和
睦更多地启发了她的聪慧和她开朗的天性。她先是跟家塾先生熟读了那个年龄应
该熟读的一切,当她长到十六岁,出落成一个健康、秀美的少女时,她已经熟读
过四书五经,并开始阅读二十四史了。她喜欢用蝇头小楷记日记、写诗,而到诗
则是新体白话诗。在新诗里,她模仿的是湖畔诗人那一派。

    后来,根据女儿的意见,司先生和司太太将女儿送进当地著名的教会学校:
圣心女中。司先生所以将女儿送进这所教会学校,一是为满足女儿的愿望,此外,
在当时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中,教会学校还算平静。他不愿意女儿卷入那种潮流,
他只愿意看到女儿在学业上的不断长进。

    司猗纹怀着双亲盼“子”成龙的期待,怀着对洋式学校的新鲜感和由这新鲜
感带来的惶惑,离开了她朝夕相处的家庭、她呼唤自如的仆人和娇她爱她的父母,
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两年的学校生活使她接触了现代文明,使她认识了许多从前帅不认识的人,
懂得了许多从前她不懂的事。她了解到世间原来还分着许多阶层,像她那样的家
庭原来并不多。在她的同学中,就有许多人家要靠平凡的劳动来糊口和交纳学费,
于是她和她们才有了贫富的悬殊。那些风起云涌的学潮最终目的就是要消灭这种
悬殊。于是许多学校都沸腾了,连这所与世隔绝的圣心女中最近也受了附近一所
男校的影响。女生们愿意和邻校的男生一起,讲着国家的存亡讲着平等,讲着她
们认为有意思的一切。司猗纹也受了一位男生的感化,参加了那个行列。那男生
叫华致远,他现在正走在那行列的前面。

    后来司猗纹的活动终究传进父母的耳朵。他们规劝她、阻止她,但她无视父
母的劝阻,还是随着社会的大潮、随着华致远一起游行,一起罢课,一起书写标
语。她热衷于华致远正在进行着的事业。华致远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那微黑
的脸,他那敏捷的中等身材,他那目光锐利的眼睛都唤起了司猗纹从未有过的激
动。

    和司猗纹相比,华致远倒显得矜持。然而他在富家小姐面前刻意的分寸终究
抵挡不过他对司猗纹的喜爱。她的开朗、聪慧和毫不矫揉造作的谈吐终于解除了
他对她的怯懦。当每一次行动结束之后,他一边走一边对身旁这个女孩子讲述他
的目标他的计划时,司猗纹总觉得他现在虽然是男校的一个学生,但他是属于一
个更广阔的世界的,一个她不清楚、却肯定存在的世界,她愿意跟他一起走进那
个世界。

    他们离得更近了。

    他终于被当做她的客人领进了司家。司先生、司太太问清华致远的家世后,
马上对他表现出正常的冷淡;华致远目前所进行的事业更增加了他们对他的敌意。
华致远告辞后,司先生立刻就对女儿发出了训告,他告诫她,如果她再与姓华的
来往,他们就立刻让她退学。

    司猗纹仿佛听进了父亲的训告。

    但事隔不久,司先生还是吩咐管家到圣心女中替女儿办了退学手续。原因是
有人对司先生说,司猗纹仍然跟着华致远在走,就走在他那个行列里。

    司猗纹的被迫退学却激起了她更强烈的自主意识,在家里她气急败坏地顶撞
着父亲,她像是从一个自由世界一下子落入了专制主义的王国。这时她才发现她
正在热恋。热恋中的少女从来是勇敢的,她差遣家里的女佣给华致远送去了一封
信。信的大意是现在她迫切想要见到他,如果他不来,她甚至要离开人间了。

    当天午夜他来了。她在她的闺房里迎接了他。他说他正好也要来见她,因为
时局的激变,他就要离开城市去乡下。

    他带给她的消息太突然了,她只有哭。她哭着只重复着一句话,她要跟他走,
哪怕天涯海角。他想他不应该立刻把她带到那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深浅的无底洞去。
他告诉她,终有一天他会回来接她,因为他爱她。

    外面正在下雨,是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没完没了的秋雨。

    当他们都觉出不得不分开时,他自己开了房门。
 他开了门。不能走。

    因为有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他会无处躲身。他想。

    她关上门。他不能走。她想。

    因为有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会把他淋成个落汤鸡。

    现在司猗纹面前也有过一场雨。如果现在的雨涤荡的是庄家留给她的那些藕
断丝连,那么她十八岁的那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涤荡的便是她所受的全部家庭教育
和她做姑娘的无比坚贞。

    当那扇沦落在秋雨中的门再次打开时(这次是她打开的),她看见他还站在
门口。

    原来他并没有走。他猜她还会把门打开。

    原来她猜到他不会走,她还要把他追回来。

    也许他们都觉得他们的离别还缺了点什么,假如他决心从乡下回来接她的话,
假如她坚定地相信他会回来接她。

    过去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他吻过她许多次,她还过他许多吻。他抱过她许
多次,她许多次就让他那么抱。他们都问过自己那吻那抱是因了什么,那是爱。

    为了爱,现在他又来吻她了又来抱她了。这吻、这抱使他们都变成了爱的糊
涂人。难道现在不再是爱吗?当然。但他们分明又觉出和以往那爱的不同。

    如果过去的行为是爱的一种徐缓和渗透,那么现在这便是一种爱的迫不及待。

    过去是一个活泛的华致远吻着一个活泛的司猗纹,现在是一个僵硬的司猗纹
正被一个僵硬的华致远在吻。

    他们都觉出了一个僵硬的自己,他们不知道这个爱的迫不及待的僵硬要干什
么。

    他们忽然陌生了。

    也许人在爱得最陌生的时刻才是一个最熟悉的时刻,那熟悉还得用一种陌生
来作代价。

    那时由于陌生你连你自己都会畏惧。

    那时由于熟悉你会觉得你最熟悉的还是你自己的一切陌生。

    这便是一个陌生的你和一个熟悉的你的结合。

    他们结合着,她显出笨拙地去承受一个不明白的重量。

    他们结合着,他显出无可奈何地去开掘一个无可奈何。

    这是互相的袭击又是互相的吸吮。

    是对自己的怜惜又是对自己的厌恶。

    他和她有所不同,她觉得她已是经过改变的自己,他却觉得他是自己的没有
改变。

    后来司猗纹只听见华致远在她耳边说了一些迷乱的句子。那句子她永远也听
不清记不住,她永远都在猜,她猜了几乎一生。有时她觉得那句子不是语言只是
一些念头,只是两个相爱的人在相互准允之后的多嘴多舌。但这念头、这准允之
后的多嘴多舌分明渗进她的血液里,和她的血液永远奔流在一起。原来和人血一
起奔流的远不是医生对血液的那些自作聪明的化验单,虽然化验单的项目总在增
加。

    天快亮了,雨也停了,他没有再耽搁的理由了。他走了,他带着司猗纹的体
温闯人了黎明前的黑暗。

    他给她留了乡下的地址,她攥着那个地址一直睡到天亮。

    她觉得自己很僵很懒,觉得自己很散又很完整。

    雨早就停了,天快亮了,坐在窗前的司猗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干净家具,
等“他们”。
眉眉没有见过山。

    眉眉听过的故事里大都有山,有鬼的山,有仙的山,有庙的山,有寺院的山,
有狼虫虎豹的山。

    眉眉在虽城只能看见山的影子。晴天时影子碧蓝,横在西边的天地之间。有
人告诉她山看起来很近,但是你走几天也走不到。

    现在眉眉眼前终于有了山,山离她很近,她伸手就可摸到。那是院里的家具
山。

    早晨婆婆递给她一块搌布,她和婆婆一起来到院里擦家具。昨天下了半夜的
雨,家具上到处是水是泥。婆婆站着擦上面,她就蹲着擦下面。上面是家具面,
下面是家具腿儿。她面前的家具就是山涧就是山的悬崖绝壁。她在山涧里挪来挪
去,就像一只失散在山里的小动物。故事里被丢失的小动物大都丢在山里,有的
因为不听父母话,擅自行事;有的则是因为父母只顾自己不管孩子,于是孩子失
散了,在山里乱跑乱喊。

    失散在山涧里的眉眉不喊也不跑,只觉得和失散了的婆婆离得很远。她不知
自己在一个什么地方,也不知婆婆在一个什么地方。

    想到了远处的婆婆,眉眉才觉得自己还是人,不是动物。她面前也不是大山,
是一张硬木写字台,她正在擦写字台腿上的泥点。她一边擦一边欣赏起这张神奇
的写字台,她怎么也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美丽的桌子:幽暗深色的紫檀木镶
嵌着许多好看的装饰,那装饰像许多只彩蝶排列起来在飞舞。眉眉不知道那“彩
蝶”叫云母,她认为那就是珠宝,珠宝就是镶在桌子上的那些各种发光的“彩蝶”。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觉得它们又凉爽又光滑。她抚摸了“珠宝”又发现了
抽屉上的铜把手,铜把手更好看:美丽的弧线、细致的花纹都使她恋恋不舍。她
轻轻拉了一下把手,一只抽屉很容易就滑了出来,好像这抽屉不是用手拉开的,
而是自己滑出来的流出来的,抽屉自己把自己拽出来的,她原以为那抽屉一定很
重,重得使她无法拉开,谁知它们是那样轻巧。她轻轻把抽屉拉开又轻轻推上去,
再轻轻拉出来再轻轻推上去。婆婆发现了她,她的推拉引起了婆婆的注意。她看
见婆婆停下手中的搌布正朝她这里挤过来。

    司猗纹挤到眉眉身边俯视着她说:“你玩什么抽屉。做事总是这样精神不集
中,你妈也不说你。小孩子做事最主要的就是不能走神儿。”眉眉也觉出了自己
的涣散,便加快了速度。她擦着又开始在山涧里钻着,故意钻到一个婆婆看不见
她的地方。她愿意和婆婆背靠背做事。她愿意婆婆看到她工作的成果,不愿婆婆
看她做事的过程。就像婆婆说她洗脸扑噜扑噜不文明,那是因为婆婆看见了她在
洗脸。你要是看不见呢?你知道我怎么洗?脸洗不干净才不文明。

    她和婆婆在家具堆里转,你转过来我转过去。她不断看到婆婆的腿和那两只
脚,脚上穿着方口平绒布鞋,很瘦。一看到们她就想躲开它们,但这次她还没来
得及躲,婆婆就又向她弯下了腰。婆婆腰弯得很低,脸凑到眉眉耳边,声音很小
地说:“哎,待会儿他们要是真来了,你就往屋里藏,啊。”

    婆婆的话使眉眉很纳闷儿,平时婆婆都管她叫眉眉,这次不知为什么却管她
叫‘’哎“。还有她那过小的声音和弯得那么低的身子,都使眉眉觉得有点奇特。
既然她被留下了(就算她是个困难吧),这就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婆婆不许她
见人,让她往屋里藏?她决定不按婆婆的吩咐做,她决定让婆婆知道她不听她的
话。

    “哎,听见我的话了吗?”婆婆假装擦家具,皱着眉。

    “没有。”眉眉也假装擦家具,鼓着嘴。

    “你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不懂?”婆婆停住手,站直。

    “不懂,我不知道,我不藏。”眉眉也停住手,蹲着。

    眉眉的别扭突然使司猗纹发觉自己紧张得过分,紧张得幼稚。她想眉眉说什
么也是个孩子,不是她窝藏起来的黑帮走资派。她爸被剃了头,北京街道上谁知
道她爸是谁。即使一个孩子引起了街道的猜疑,过后她带眉眉报个临时户口就是
了。现在她表现的应该是临危不惧,而不该是疑神疑鬼。她后悔让眉眉看见了她
这自己吓唬自己的样子。

    “好吧。”她对眉眉说,“一会儿如果他们来了你什么也别说。有人间你父
母的事你就别开口,一切有我,听见没有?”

    眉眉没说话。

    她们的工作已接受尾声。这时司猗纹突然想起今天还没买早点,她把眉眉叫
进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两块点心,递给眉眉一块,留给自己一块。眉眉接过
来背到一边儿去吃,她不愿和婆婆脸对脸地吃点心,她觉得那好像她们合伙儿在
干一件不光彩的事。

    没等她们吃完点心,“他们”到底进了院子。司猗纹盼望的一个时刻、司猗
纹又不摸底的一个时刻终于来到了。

    院里突然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红的绿的影子在窗外走马灯似的晃动。司
猗纹连忙放下手中的半块点心,飞速用毛巾掸掸嘴擦擦牙就推开了屋门。

    “我叫司猗纹。”她说,站在南屋台阶上。

    “住这院儿。”

    “不用问是旧社会过来的人。”
    “前几天我给小将们写过一封信。”

    “少啰唆,你!”

    “谁不知道你住这院儿!”

    “我们知道你那封信!”

    形势立刻紧张起来。人们剑拔弩张,大有要从南屋门口揪下司猗纹之势。

    “可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也不是专为交几件东西而写的信。那是一封
请罪信。”司猗纹说。

    眼前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使司猗纹想到也许她的一切计划就要破灭,也许他
们还是要把她从台阶上揪下来推上一张方桌,再摘下随便一个柜门儿作牌子给她
挂上脖子,她就要扮演起她应该扮演的角色了。谁知她这两句以解释那信为开始
的开场白,却使人稳住了阵脚。那么现在她应该不失时机地、按部就班地把这场
戏(真实的戏)演下去。要演,她准备了数日的那个长篇演说当然就显得格外重
要了。

    她不顾一小股一小股的骚乱,她坚持下去了。

    她说,她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封微不足道的认识尚浅薄的请罪信,真惊动了
革命小将,还有革命干部革命的大婶儿大妈。她从灵魂深处感到他们不是来造她
的反的,是来帮她造封资修的反,帮她摆脱封资修的束缚,帮她脱胎换骨重新做
人的,因为谁也没有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她说,她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是一个旧社会的受害者。

    她说,她恨透了旧社会,连旧社会遗留给她的家具都恨。就说那张桌子吧,
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桌子,那是一张麻将桌。她恨诱了那些坐在桌旁的夜晚,恨透
了坐在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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