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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遭。他甚至已经嗅到了死神的气息,同时也感觉到了死神那双冰凉大手。死亡的三分之二过程,在刚才的五六秒时间内,已在他的身体里演习了一遍。这时他要不哭才怪呢。至于父亲在吼些什么,他根本没听见。
父亲骂了三青几句,又来骂妹妹。他把事情的原因又迁怒在妹妹身上。他认为妹妹如果把谷子早点收拾完,那么浇菜就不会这么晚,三青也就不会稀里糊涂地踏上电线。可怜的妹妹,如一只吓懵了的小麻雀,跟着三青大哭。
一人的吼声加两人的哭声把全村人都吸引过来了。大家从父亲的谩骂声中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人责怪父亲,说:既然没事了,就别骂了,看把两个孩子吓成这样。也有人说:这么晚了,还浇菜啊,不知道等到明天再浇啊?!还有人说:老鼠能吃掉多少菜啊?还布电线呢,多危险!
在众人的指责中,父亲发现要负主要责任的居然是自己。事实上,父亲嘴里骂着三青和妹妹,实际上在内心他也怪自己怪得不得了。听了众人的指责,父亲不骂了,一手牵着三青,一手牵着妹妹回家。
妹妹收住了哭,可三青的哭却停不下来。泪眼望天,头顶上的星星不再是一颗一颗,而是斑斑斓斓连成了一片,像林子里那些鲜艳的毒蘑菇,也像败烂在枝头上的残花。平常的檐鼠这时也变得神秘起来,像一些翻飞的手掌,在人的头顶上捞呀捞的,仿佛要把人的灵魂捞走。三青感觉身体的某一部分不由自主就随它们消逝在幽冥的夜空中。
三青没有哭声了,却抽噎得特别厉害,每抽噎一下,整个身子都要随之一颤。他贴着父亲,东张西望,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后来他的牙齿开始格格格地响动,很快全身都哆嗦起来。整个人如风雨之中的一片木叶。父亲问: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三青指着昏暗的灯影说道:我怕,什么东西在飘来蹿去?父亲睁大警觉的眼睛,朝四周瞄了一眼,说:哪有啊?三青又说:你听,他们在说话呢。
父亲骂道:哪有人在说话?是隔壁洋生和他婆娘在说话呢。
三青说:不是。就在我们家里,好多好多的影子,他们都在说话。
父亲知道三青中了魔症。也许被电击了一下,把五魂六魄给惊出来了。现在他的魂魄正在跟传说中的冥鬼窃窃交谈。
瑶村就有这样的说法,开了天目的人,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鬼魂。父亲怀疑三青的天目被电给击开了。
父亲突然剑拔驽张、气势汹汹地冲着各个角落吼一声:你们都是些什么东西?快滚快滚!不滚莫怪我不客气了!父亲的吼声听起来有些变调,音尾里还有一丝颤声。看得出他也非常紧张。父亲吼完之后,把三青一把夺过来搂在怀里,喘着气,四下环顾,目光凶凶的,像要吓走什么似的。
父亲的这个举动,把妹妹吓得不轻,她的牙齿也格格格地颤起来。父亲走到哪里,她就跟在哪里。仿佛只要离开父亲半步,黑暗的虚空里就会伸出一只无形的大手,把她掠走。父亲将五瓦的灯泡取下来,换成了一个一百瓦的。那个灯泡是为村里做红白喜事准备的,太耗电,一般是不用的。但现在父亲没办法,他希望能靠着强烈的灯光,把三青眼前那些飘忽不定的影子驱散。
父亲显然成功了,三青不再说有什么身影在飘来荡去。三青在父亲的怀抱渐渐地安静下来了,除了牙齿偶尔格格响一下外,身子的抽噎和哆嗦都停下来了。父亲把三青放在床上,正要去做饭,可灯泡突然熄灭了,屋子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刚刚安静的三青又凄伤地喊了一声,父亲从黑暗中扑过来,再次将三青搂在怀中。并且一晚上没有松手过。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闪亮,那是妹妹的眸子。妹妹站在床沿,一直看着三青和父亲。她甚至伸出一只手拽着三青的脚,生怕三青和父亲会突然消失。父亲恶声恶气地说:你站在床沿干什么?还不睡觉?!
妹妹怯生生地说一句:我饿。父亲叫道:你没长脚手?饿,自己去做饭!妹妹听了,就一声不吭地爬到床的另一头,躺下了。妹妹才六岁。她只能协助三青做饭,一个人她还做不好一顿饭。她只能忍饥睡下。
父亲叹了一声,问三青:你饿不饿?三青懵懂地说:不饿,我怕。父亲便把三青搂得更紧了。事实上三青不可能不饿,从早晨到现在,才吃一顿饭,怎么可能不饿呢?可这时的三青已失去了饿的感觉。父亲也饿,但父亲也没法去想饿的事情。他现在整个心思都想着如何保护三青。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把三青紧紧地搂在怀里。
打有记忆以来,三青从没有感受过父亲的关爱。记忆里,父亲打他骂他是常事,却从没有与他亲昵过。三青曾多次怀疑自己真的是不是捡来的?现在看来,应该不是捡来的。在关键的时候,父亲是那么的在乎他,恨不得把他弱小的身子整个儿包容在自己的胸膛里。那种近乎窒息的拥抱,让三青感觉到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情愫,好像母亲回到了这个家。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源源不断地朝自己内心注输。好像有一片明亮的海绵似的液体在托着自己不断地上升,上升,上升……三青终于完全安静下来了,飘浮的意识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四
第二天一早,三青活蹦乱跳地下了床,续继他的日常家务,昨晚的事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阴影。父亲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他几句,发现他真的已恢复了正常。他知道昨晚是被电击了,而不是有什么东西要把他拽往地底。眼前那些飘忽不定的影子,也遁逃得无影无踪。
父亲放心了。吃了三青做的早饭,又去山里砍柴去了。三青嚷着要跟他一起去。父亲没让,他让三青留在家里和妹妹一起晒谷。
晒谷是一件简单的活儿,用木耙均匀地把谷子梳布在禾坪里,然后隔一个时辰翻晒一次就可以了。黄昏时让谷子在风车里过一遍,再挑回家。
三青满以为自己和妹妹能把这事做好。不但可以把谷晒好,而且还可以在父亲回来之前,把饭菜做好,那样的话,父亲也许还会夸他们兄妹两句。但三青的计划全让四猛家的喊魂给搅乱了。
四猛的魂大约也丢了吧?四猛骑在自家大牯牛的背上,一副很威风的样子。没想到牛一蹶蹄子,就把四猛给掀下来了。被掀下来的四猛,也没缺胳膊少腿的,可就是头脑有点蒙,再没以前那股鲜活劲了。该吃的时候还晓得吃,该睡的时候还晓得睡,可就是懵懵懂懂的。脸上也不见怎么笑,眼珠子也不会像梭子鱼那样梭来梭去了。四猛的母亲春香就认为四猛把魂丢了,得把魂喊回来。
瑶村喊魂一般是在黄昏。也许魂的作息时间跟村人恰恰相反吧?白天村人在田间山里劳作,魂就偷偷地寻着身体的某个角落睡觉了。晚上村人进入梦乡,魂就出来东游西逛,弄得人一脑子是非。昨晚三青不就是这样吗?昨晚三青的魂肯定是丢了,弄得三青见到了很多本不该见到的东西。而且睡梦里也不老实,时不时就踹父亲一脚,还喊着要妈妈。
魂一般不会从身体里出来,只有受了惊的魂才像黄昏时的檐鼠,从身体的缝隙里飞出来,满天空飘来掠去。但一到天亮,它们又会飞回到原来的身体里,并不会出错。三青的魂就是这样回来的,可四猛的魂笨,却再也找不到四猛身体的入口了。
白天四猛的魂稀里糊涂找了一个地方寄宿了一下,一到黄昏,就飞到村庄上空,满村庄满田野寻找四猛。这时只要春香一开口,魂听到了,就会一头扎进四猛的怀中。
四猛的魂也叫四猛。春香扯开喉咙,一声一声地喊:四猛哎——回来哟!四猛的奶奶跟在媳妇后面一声一声地应:回来了,回来了。那时四猛就夹在他母亲和奶奶中间。他们从家里出发,对着池塘喊一阵,对着树梢喊一阵,对着天空喊一阵。
春香的那把嗓子又尖又亮,把黄昏瑶村的宁静喊得惊慌失措。凄厉的喊声划破暮色渐浓的夜空,在旷野中回荡。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种冥冥不安的氛围中。很多媳妇纷纷把自己的孩子叫回家,她们是怕这声音惊了自家的孩子。说不定那小魂儿会吓得茫然无措,慌乱之中就跳出身体,钻到四猛身上了。那时有理也说不清了,因为很少有人看见魂,不知道魂与魂是否长得一个样,总不能再向四猛去要吧。
禾坪里的谷子本来已收得差不多了,但春香猛地一喊,三青幼小的身子就颤了一下。春香再喊,三青一簸箕谷子就从手中跌落下来。春香喊第三声的时候,三青浑身就哆嗦着颤个不停。三青感觉到自己身体突然如飞絮般纷纷扬扬朝外飞。妹妹看着三青这副样子,转风车的手不由自主就停了下来,秕谷饱谷哗啦啦全从风车里流进箩筐,再从箩筐里溢出来,掉在禾坪上。
春香一声一声地接着喊,妹妹的身子也忍不住哆嗦起来。偏偏这时,三青还要问妹妹满天空是不是有飘来飘去的影子?显然他又出现幻觉了。妹妹怕得不得了,但看哥哥比她更怕,就一把拽住哥哥的手,两人肩并肩,贴在墙壁上。两双恐惧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夜空。握着的两只小手则是一手心子冷汗。
三青的父亲上山砍柴还没有回来,爷爷奶奶早就死了,母亲远在他乡,没有人把三青和妹妹喊回家。而三青和妹妹自己又不敢回家,家里的灯泡坏了,早晨父亲忘了把那个五瓦的灯泡换上去。这时家里的漆黑比墨汁还要浓。那种黑更有助于恐怖幻想的生长。所以三青和妹妹宁愿站在屋檐下,用背贴着墙壁,翘首以盼父亲回来。
四猛的魂也许喊回来了,四猛一家人突然不喊了,回家去了。可三青和妹妹的恐惧却并没有随着春香喊声的消失而消失。三青的身子打摆子似的越抖越厉害了,妹妹抱着三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后来她哇地大哭起来。哭是那时候瑶村孩子们的有力武器,哭可以把一部分自己置身事外。现在妹妹只能用哭声来保护自己。而三青则怕得连哭都不会哭了。
父亲挑着一担柴火从暮色的深处走出来,妹妹止了哭,急巴巴地迎上去,怯怯地叫一声:爸。父亲没有答应,他喘着粗气,肩上的担子也咯吱咯吱喘着粗气,。看得出,这一路上,父亲和肩上的担子已较量很久了。柴担太重了,父亲有时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挑多重的柴火,才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家。今天,父亲显然挑得太重了,他差一点被肩上的担子击垮。
父亲使出最后的一把力气,将肩上的柴火掷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大门口的石基上,喝道:屋里有鬼啊?怎么都不进屋?!妹妹嗫嚅道:我们怕……哥哥……哥哥他又看见好多好多的影子了……
父亲听妹妹这么说,这才把注意的焦点投向墙根下的三青。可怜的三青这时已像个痉挛患者,全身抽搐着缩作一团。父亲顿时慌了神,跑过去,将三青再次搂入怀中。
晚上,一家人又没吃饭,父亲就这样忧心忡忡地搂着三青过了一夜。这时他多么希望母亲在家啊,母亲在家时,父亲凡事都听母亲的,日常生活就有了主心骨。现在,他真不知道拿三青这孩子怎么办。
五
第二天一早,三青从父亲怀抱里蹦跳出来,又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但这回父亲并不放心,他没去砍柴了,而是去找母亲的母亲,也就是三青的外婆。外婆家在相邻的村子,两个小时的路程。父亲要外婆来拿主意。不然的话,他只能带三青到医院去一趟。可去县城的路这么远,又要花钱,何况花钱也不一定能医好三青这种失魂落魄症。
外婆是杨村有名的扶乩手。每年到了七月半鬼节的时候,都由她和杨村另一个妇人扶乩。这时候冥间的鬼们就纷纷附在乩身上,与人间的亲人们对话。阴阳两界大多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是非问答,乩身左右摇晃为非,乩身上下摇晃为是。比如说:
是XX公公吗?乩身上下摇动说是。
在那边过得好吗?乩身上下摇动说好。
每年烧的钱都收到了吗?乩身上下摇动说收到了。
这时问话的后人往往会喜极而泣。也是的,还有什么比知道先人在那边过得好更让人心满意足的呢?也有问什么乩身都左右摇动说不的,这家后人知道先人在那边过得并不好,一伤心,就忍不住抚案恸哭。七月半就加倍烧纸,以期先人在那边能用这些钱通融一切。
三青见过外婆扶乩,但三青并不信这些,他怀疑外婆和另一个妇人串通好了。见到顺眼的人,就让他(她)高兴,见到不顺眼的人,就让他(她)伤心。好几次外婆扶乩时,三青都要在一旁捣乱。
现在父亲请外婆来瑶村,目的就是想让外婆像春香那样,为三青喊一喊魂。四猛现在已鬼精鬼灵的了,再也看不到半点懵懂的样子。他的魂应该已被喊回来了。外婆听了父亲的叙述,立刻有了自己的主见。她认为喊魂对三青没用。因为三青的魂不是像四猛那样丢了,而是在身上窜出窜进。黄昏时窜出去,等到天亮又窜回来。而三青之所以看到飘来飘去的影子,说明三青犯煞,阴鬼缠身。要不然无缘无故怎么会踩住电线啊?所以首先得为三青驱鬼,然后再为三青安神。父亲平时也不信外婆那一套,可现在他方寸大乱,母亲又不在家,只能一切凭外婆做主。
外婆从瑶村出发,跑到另一个村子,把一个与她平日交往甚密的巫婆请来了。三青从没想到外婆会在他身上使用这么大的场面,他不敢再调皮捣蛋了,他只能屏声静气看着巫婆在他身上折腾来折腾去。先是在一些黄纸上画了很多符,在门上贴一张,在窗上贴一张,在神龛上贴一张,然后又将一大把黄纸烧了,在各间屋子里撒米,在各个屋角焚香,嘴里念念有词。做这些的时候,外婆把妹妹带到远远的一边躲起来了,是怕从三青身上驱走的阴鬼又缠上了妹妹。
驱完鬼后,巫婆又替三青安神请魂。她把门窗蒙得紧紧的,不让光亮透进来,然后打着手电筒照亮三青家的水缸,要三青对着水缸一遍一遍喊自己的名字,而她则在一旁请东南西北的神把三青的魂送回来。在这种阴森森的氛围中,三青不敢不照着她的话去做。三青冲着水缸里自己的脸相,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喊得气喘吁吁,喊得心惊肉跳,喊得冷汗淋漓。喊着喊着就感到水缸里有只手在拽他入水。
最后,巫婆烧了一张黄纸放在一碗清水里,让三青喝下。再把门窗洞开,又念了一段四六句,就说好了。外婆不无担心地问:就好了?巫婆拍拍手掌说:包好,包好。
忙完这一切,下午已过去了一半。巫婆告辞后,外婆也回家去了。父亲的意思是想让外婆留下来观察三青一晚。可外婆家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外婆家有好多孩子,有些孩子居然比三青还要小,比三青的妹妹还要小。那么一大堆小舅舅,一天也离不开外婆。父亲知道外婆家的实情,只能让外婆回去。
事实上,父亲的担心是正确的。当暮色越来越深时,三青的魔症又开始了,怕的感觉又侵吞了他的全身。瘦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又颤抖起来。这回父亲早有准备了,不等天黑,他就安排一家人吃完晚饭。并且还早早地向人家借了一个四十瓦的灯泡,天一黑,就把灯泡拧亮。然后抱着三青在灯光里睡去。
六
父亲不想再去请教外婆了,他决定尽快把屋里的谷子晒好,把田里的油菜种上,然后带三青去一趟县城,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该怎样做,三青这病才能好?
那天,妹妹仍然留在家里晒谷,父亲则带着三青一整天去地里种油菜了。中午时分,妹妹居然把菜饭送到了地里。这是妹妹第一次单独做饭,油盐及火候居然都恰到好处,这让父亲和三青真是喜出望外,不得不对妹妹刮目相看。两人一边狼吞虎咽地扒着饭,一边夸妹妹的菜饭不比母亲做的差。妹妹那时是一脸的炭灰,但一脸的炭灰也遮掩不了她内心的喜悦。这些天来,妹妹一直受父亲责骂,这次得到了表扬,怎不让她喜上眉梢呢?事实上,妹妹悄悄地把菜饭做好送到地里,就是冲着父亲和哥哥的表扬来的。
当母亲不在家、哥哥生病了、父亲手足无措时,小小的妹妹便迅速成长,一下子就长成个大人似的了。深秋的气候非常干燥,深秋的人心好不恓惶。但这时一家人宁静祥和得如同早晨那平铺一地的露水儿。父亲百感交集,看妹妹的眼神有些躲躲闪闪,眼角深处还涌出一丝湿润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扭过头,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事实上,还不满七岁的妹妹在这些天来真的长大了不少。黄昏来临的时候,她又笑吟吟地出现在原野上,喊父亲和三青回家吃晚饭。同时她还骄傲地宣布,禾坪里的谷子她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