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壳中。我再次闭上眼睛。窗外先是一片灰白,大概是北方冬天的麦地,后来渐渐有了蜿蜒起伏,离南方总是越来越近了。
一天一夜混过去,老家嵋县就到了。下了火车,才得知嵋县已更名为嵋市。它应该比以前大了,或许还更新。一块“嵋市人民欢迎您”的白字红幅挂在车站顶棚,“欢”字右下角的一捺想是被风刮跑了。红幅的红色有些残旧,白字上染了几点红斑,像是被雨水洗乱了颜色。
嵋县多雨。今天就在下雨。天空灰暗,刮着阴冷的细风。站台没几个人。出了站台,到了路边,还是没几个人。马路对面,我的中学同学王建新穿着警服背着双手伫立着,目视前方,威严端正,显得十分醒目。他身后一个矮小的警察踮着脚为他撑着雨伞,另一个更矮也更年轻的垂手站在他身边。他们身后停了一辆黑色桑塔纳,车身在细雨中蒙蒙发亮,很安静地。
尽管王建新比从前大了不止一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王建新没有那么快认出我,他背着手一动不动,神色漠然,直到我离他只有十来米远了,他才醒过来似的,骤然咧开一个笑容,露出他曾经备受讥笑的一口白牙,同时潇洒地举起手做了一个轻微的手势。他身边的警察立刻朝我奔来,他身后撑伞的警察则会意地蹈开碎步,跟随王建新的步伐一同前移。为了保持和谐,身宽体胖的王建新把原本开阔的步伐切细、剁碎、放慢。从我这边看,他仿佛悬空顶着一把雨伞,携带宫女,王母娘娘似的飘过来。奔到我跟前的警察在我身上睃巡一番,之后不由分说,把我肩头的背包扯下来,挎在他的肩上。他悻悻地瞟了一眼我空垂着的手,分明有些不满我只带了一件行李。
胖了,胖啦!发福的王建新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肚子。你也胖啦!我习惯性地想伸手拍拍他那张肉脸,不知为何又忍住了。王建新做了一个跟刚才相仿的手势,给他打伞的警察立刻站到了我身后。我忙说不用不用。王建新只顾拉着我向前走,嘴里念叨着,你小子,你小子,把我们都忘了吧。我注意到他的声音比以前洪亮多了。背着我背包的警察已在司机的位置上坐好。打伞的给我们打开车门,请示性地望了王建新一眼,后者一努下巴,他就坐到了前排副座。王建新拢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们坐到了后排。刚一坐定,车就启动了,精确无误,就像排演过一样。
听说你可发达了,好几十人的公司,王建新亲热地把一只胖手搭在我的腿上。我说,你听谁瞎扯,我要发了早衣锦还乡了。还能听谁说,于莉莉每次打电话都提起你。于莉莉?我重复了一声。是啊,她这次本来也打算回来,可惜临时有事。王建新轻轻拍了拍我的腿,仿佛才注意到地问:怎么,没带行李回来?我说,那边事儿挺多的,走不开,只请了几天假。哈哈,你是老板,自己跟自己请假还不容易。这里变化挺大的,既然回来了,就呆一阵再走。王建新说。我说下回吧,下回多住一阵。你们也该来北京玩玩。下回?王建新把头扭向窗外,喃喃道:下回不知轮到谁啊。
他不说话了,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之中。我掏出一盒中南海,抽出两根烟。王建新回过神来,略微粗暴地挡开我的手,掏出一盒中华,说:抽我的,抽我的!我们各自抽了两口烟,王建新叹了口气说:话说回来,你小子还挺有良心,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呢。我说哪能不回来,我就是一直忙,抽不出空儿。是啊,于莉莉说你要回来,还真让我吃了一惊。于莉莉?我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我忍不住问,你是说咱们班那个于莉莉?王建新说,你这不废话么。她在北京?我问。王建新瞪了我一眼:不是她告诉你小顺出事的么。小顺?我问:小顺出什么事了?……我是说,他怎么出的事?王建新又叹了口气:小顺这人哪,没福,典型的死要面子。喝不了酒,他愣喝,喝完酒走不了路,他愣走……
我瞧了一眼窗外,烟雾蒙蒙,什么也看不真切。陈小顺出事了。陈小顺能出什么事呢,那么个老实巴交的人。路上的红灯好像很多,我们的车时不时停下来。一停下来,警察司机就按动雨刷,前窗玻璃咯吱咯吱地响。王建新说,快到了。到了你也别多问,表示一下悲痛就行了。我说,行。我本来想要回我的背包,被他阻拦住了。他说,我们先去看一下,然后去吃饭。我说,也行。
我本来一下火车就该去瞧我大哥的。我上次见到我大哥是好几年前,我妈过世,我回来了一趟。那一趟只呆了几个小时。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几经周折,进了一家中日合资的广告公司,实习期间不得请假。我周末赶回来,赶上入土下葬,给我妈磕过头,跟我大哥解释了几句,就搭上回京火车,总算没有耽误。我记得我大哥瞧我的眼神十分冷淡,不过他从小就是这么看我的。我当时很愧疚,尽量多解释了几句。我大哥不耐烦地点点头说,你别说了,快滚吧。
我们在一幢二层小楼前下了车。冬雨阴霾,虽然才是下午,天色黯淡得像泼了墨。楼梯设在露天,台阶上全是脏兮兮的泥印水印,看来楼上已有不少人来过。我跟在王建新后面,上得楼梯,一排房门皆紧闭着,只有走廊中央的一道房门半开着,传出一些声音,门口摆了张桌子,一位年轻男子坐在桌边,朝我们这边看。他很快站起来,冲这边点点头:您来了。然后冲里面喊:王处长来啦。没等我们走进房门,一位姑娘便迎了出来,她叫过“建新哥”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停留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她客气地说:回来啦。陈……小圆?我迟疑着说。是啊,认不出来了吧,她就是陈小圆啊。王建新拉长了语调,竟有些意味深长。
陈小圆转过身去,带领我们往里走。她的背影像一个葫芦,小蛮腰,大屁股,丰满而苗条,典型南方女子的好身材。我对她有一点模糊的记忆。她哥哥陈小顺也是我们的中学同学,和我很要好。王建新和我也要好,不过这多半是因为我大哥。我大哥比我们高两界,是那会儿校内校外出名的小霸王,打架一流,为人仗义,老早就在外面混,身边时常带着几个小喽罗。那时王建新对我大哥很是崇拜,我大哥却瞧他不起。我大哥有一句名言:不要信任牙齿白的人——王建新的牙齿就很白,几乎是雪白,而嵋县的水质令大部分人都牙齿发黄。除了牙齿雪白,王建新还有一点不得大哥欢心,从小他便一边崇拜大哥,一边紧跟班主任的指令,所以他从小就是我的小组长、中队长,班里的劳动委员或宣传委员。自从王建新当上宣传委员,我们班就变成了全校最积极的班。他像一只永远处于饥饿状态的猫,对可能存在的猎物维持着惊人的警惕性和热情。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王建新便精神抖擞,甩动鬃毛,指挥几个文艺骨干出黑板报,写颂词,排演节目。校领导发了次言,他必定将发言与国家正在倡导的某种精神结合起来,搞出一份心得体会。写字的事,他一般找陈小顺,画画的事,就落到我头上。有回三八妇女节,连喜欢宣传的女班主任都只字未提,早早回家享受半天假去了,王建新却兴致勃勃,中午下课之后,要求我和陈小顺出一期特刊,歌颂伟大妇女尤其是我们的女班主任。陈小顺写了一句“妇女是最伟大的”之后就再也写不出来,我们三个在教室里干耗着。我大哥带着两个人突然进来了。后来我知道大哥是被我妈逼着来找我的。我大哥一进来看见黑板报就笑了,他一笑他身后的两个小喽罗也笑了,这样王建新也跟着笑了。我大哥边笑边说,王白牙,又是你出的主意吧。我问你,你知道什么是妇女吗?两个喽罗中的一个就说:是呀,你知道什么是妇女吗。王建新憨憨地摇了摇头。那时候的王建新圆头圆脑,模样十分憨厚。王建新嗫嚅道,没办法,是老师让我们出的。胡说!陈小顺没好气地顶了王建新一句。你才胡说呢,王建新连忙辩白,不停朝我这边看。我对我大哥说,李光辉,是老师让我们出的。你们别捣乱了。我大哥李光辉轻蔑地瞥了我一眼,转身对王建新说:这样吧,你回家问问你妈什么是妇女,明天讲给老子听。走吧。他们走后,王建新立刻指着陈小顺的鼻子说:好啊陈小顺,你敢不支持宣传工作。我不知哪儿来的火气,一把打落了王建新的手臂,拉着陈小顺说:陈小顺,我们走。王建新你要出自己出吧。
我并不想帮王建新,但我更烦我大哥。我们俩在学校几乎不怎么说话,我知道我大哥也烦我。他瞧不起我这个弟弟,我俩互相看不上,但这并不妨碍我沾我大哥的光,学校从来没有人敢欺负我,像王建新这样的还紧着巴结我。巴结我其实没用,我从不说破这一层。我拉着陈小顺走出教室,陈小顺一走出教室就甩开了我的胳膊。他问我为什么帮王建新撒谎。我说,我愿意。我们两个谁也不说话,赌了气往前走。走了一会儿,我俩同时扭过头要开口,我们捏了捏手,笑了。我说,你先说。陈小顺就说,我觉得你哥挺牛逼的。
我没想到陈小顺死了。陈小顺家里聚满了人,摆放了十几个挽联花圈。正厅东侧的灵台上方,悬挂着陈小顺的遗像。他和中学时代相差无几,一副瘦弱文静的样子,隔着眼镜片,望着我们腼腆地笑。这么说陈小顺死了。按理我应该动一动感情,不过这确实太突然了,我还没适应过来他死了这个事实。周围的人三五一群,谈兴甚欢,他们大概早已适应过来,悲痛过了,现在接受了事实。一屋子烟雾缭绕,有人节奏分明地嗑着瓜子。除了王建新陈小圆,我好像谁也不认识。王建新一进门就忙于跟各色人打招呼,他好像谁都认识,我听见他洪亮的嗓音在人群里逡巡着,断断续续。我还感到有谁的目光断断续续地跟着我,我左右四顾,这时陈小圆过来拉了拉我的胳膊,我就随她往里面走。我跟她走进一间小屋,她关上房门,嘈杂声变得隐约起来。我看着她的脸,渐渐忆起她儿时的面貌,她的圆脸变尖了,下巴颏微微翘着,眉眼细长,如同小顺,但比小顺好看。她抬起眼看我,我发现她的眼圈红了。我刚想说句什么安慰的话,她忽然双手捂住脸,抽泣起来。我能做什么?我只好轻轻拍打她的肩,我想说句安慰的话,我说陈小圆——没想到她猛地扑到我怀里,呜咽着说,你总算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她一哭就是半天,我感到我这时必须动一动感情了,憋了半天,我忍不住问:你哥是怎么死的?她的哭声立时减弱了。半晌,她把自己从我怀里挪开,有些忿忿地说:喝多了摔死的呗。
王建新找来的时候,陈小圆已经安静下来,拿着我递给她的纸巾擤鼻涕。王建新像个兄长般,宽慰性地拍拍陈小圆的肩,哭什么,这不好了么,人都回来了。走吧,他冲我努努嘴,吃饭去。我跟在王建新后面,陈小圆跟在我后面,路过大厅时,我对王建新说我得先去看看我大哥。他诧异地扭头问,怎么,你没看见?你大哥就在这儿啊。李光辉!哎哎,有人答应着,从一端走过来,一眼看去,我真不敢相信这是我大哥。他胖了不少,以前那身引以为荣的腱子肉懈掉了,凶猛凌厉的眼神也不见了。他眼白浑浊,眼珠无光,脸部有些浮肿,像极了我那早死的爹——我太认得这种脸色了,被酒精浸泡出来的脸色。我叫哥,我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他说他早来了,没看见我。嫂子呢,我问。她在家看孩子。咱们走吧。大哥跟在王建新身后往外走,我注意到他的背微微有些驼了。
饭局设在一个饭店包间。除了我大哥、我、陈小圆、王建新的司机,王建新还叫来了李全。李全也是我们中学的,比我和王建新低一届,和陈小圆同级。我对李全记得很清楚,当初他也是我大哥手下的跟随者之一,打架不行,但能说会道,出了名的油嘴滑舌。李全显然是饭桌上活跃气氛的人物,他频频向王建新、我和我大哥敬酒,向我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定带我去嵋市最好玩的地方玩。我问李全现在做什么工作,他说全仗王建新,帮他在税务局找了份差。跟小顺一样,李全说。小顺也在税务局?我问。是啊,李全欲言又止的样子。王建新似乎不经意地瞪了他一眼,举起酒杯,来,来,为李光明接风。我很久不喝白酒了,喝了几小杯已然头晕。王建新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用洪亮的、做报告般的语调回忆我们的中学时代,讲述在座每个人的笑话。大哥坐在我旁边,一直很沉默,埋头喝着闷酒。李光辉!王建新忽然大声叫道:来,给我们讲个打架的故事。大哥闻言,受惊似的抬起头,支吾推辞道:那些破事……没什么好讲的。王建新冲我们眨眨眼,说:可别光讲英雄的时候,讲讲你那次怎么从狗洞里爬出去逃命的……他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被自己的话逗得前仰后合,李全像只公鸭似的跟着笑。大哥干笑了两声,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我端着杯子站起来:来来,建新,李全,大哥,小圆,我敬你们一杯,有空都来北京玩!我仰头喝干了酒。
陈小圆也很沉默,我奇怪李全不怎么理陈小圆,我记得陈小顺告诉过我,李全暗恋他妹妹。我看了眼我对面正相互低语的王建新和李全,我有点飘忽,拿起酒又要喝,手被陈小圆按住了。她低声说别喝了,目光幽怨,吓了我一跳。今天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总算回来了”,陈小顺是怎么死的,那个通知我陈小顺死讯的于莉莉又是怎么回事?我渐渐感到困顿,眼皮越来越沉,我听见我大哥说,我先带李光明回家吧。王建新答应着,招呼司机送我们。我大哥辞谢了老半天。
在路上我强忍住呕吐的欲望,王建新的车里有股清香剂的味儿,让我更加难受。我靠在我大哥身上,他一动不动,胸脯微微起伏,间或打一个酒嗝。我感到我是被他和司机合力扶下车的,上床则是在大哥和嫂子的搀扶下。一躺下,我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太阳穴还微微发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站在我床头,好奇地盯着我。稍顷,我反应过来,这是我没见过面的侄子。侄子的眼睛又长又亮,很像大哥年轻的时候。
我大哥大嫂坐在堂屋里等我,方桌上放了稀饭、包子和小菜。我叫了一声哥、嫂,我嫂子忙站起来招呼,起来啦,快吃饭。她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往厨房里去了。我在桌边坐下来,上午的阳光穿过天窗,在屋子中间划亮一道光柱,再落到桌前的木凳上。木凳被烤得发烫似的,明晃晃地耀眼。这屋子是父母留下的,桌子凳子也是老的,几乎没什么变样。大哥抽完了一根烟,又点燃了一根。吃饭,吃饭。他不太看着我说。厨房的油烟味飘进来,和香烟的烟雾涌在一起,在阳光下翻滚。嫂子端出了一碟荷包蛋。咦,怎么不吃,稀饭凉了么?要不要热热?我连忙摆手,温的,正好。
稀饭很黏,荷包蛋很嫩,吃着吃着,我真觉出饿了。侄子跑进来,嫂子拢住他,让他叫叔叔。侄子不说话,狡黠地打量我一番,挣脱他妈的手臂,扭身跑出去了。这孩子,淘着呢。嫂子怜笑着说。我附和道,不淘的孩子不聪明。嫂子问,小明,你结婚了么。没呢。嫂子接着问,谈朋友了?我支吾道,算是吧。
我喝完了两碗稀饭。嫂子站起来,你们说话,我看店去了。嫂子一走,屋里更静了。大哥不做声,却很像是憋了一些话。我管他要一根烟,他怔了怔,才把烟递过来。一块二一盒的当地烟红杉,我们上学时尽捡红杉烟的烟屁股抽。劲儿大,辣嗓子,我抽了一口,忍了忍,继续抽第二口。大哥问我这次呆多久。我犹豫了一下说,随便吧,呆长一点也行。大哥瞅了我一眼,我正好看着他,他很快就低下头去,目光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我也低下了头,我们兄弟多长时间没坐在一起,像兄弟一样说过话了。我心底涌起一些辛酸和柔软,我抬起头,试图用眼神鼓励他说出他想说的话。我猜那可能跟钱有关。说吧,大哥——我当然没说出口,但我静默的、等待的态度他肯定是明白的。
半晌,大哥冒出一句:明天去给妈上坟吧。好,我答应着,终于被烟呛得咳起来。趁着动静,隔着烟雾,大哥仿佛得了勇气,吭哧道:小明,你给哥出点主意,我打算去北京……发展。
我没想到一个人连脾气、腔调都会变。我大致也猜到大哥的不如意,但总没料到到了这个地步。我爸死得早,那年我大哥刚满十岁,我七岁。大哥变得凶悍也是那时候开始的。我妈怕我大哥,又得依靠我大哥。大哥十七岁那年差点犯了命案,我妈跪在被打伤的孩子的父母前,求人家不要上告,我记得当时我很冲动,跑去拉我妈起来,我说你儿子就该被关起来留在外面也是祸害。我妈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