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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心 短篇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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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见到杨望真女士前来同她说话:“倩云,你别听信一面之辞,我已结了婚,有三个孩子,而且生活得相当好,郑介义那个人,优柔寡断,最好我一声不响等他一辈子,可能吗,我自有我不得意之处。”

  倩云十分同情她,正想说话,郑介义出现了,他也分辩说:“倩云,为着她,我终身不娶。”忽然之间,他面孔衰老,头发丝丝变白,像电影中特别效果一样,刹那间老了下来。

  倩云左右为难。

  正在尴尬,甘世宏来了,“倩云,他们的事与我们一点关系也无,我们自己有急事待办。”

  握住甘世宏的手,倩云的心略定,“事,办什么事?”

  甘世友顿足,“倩云,你好不胡涂,是我同你的婚事呀!”

  “嗄,我几时答应同你结婚?”

  在这个时候,倩云惊醒。

  知道是做梦了,叹口气,喝杯水,又再伏在床上。

  思潮起伏,直到天蒙蒙亮才睡去,闹锺接着响了。

  她并不是那么渴望结婚,可是又觉得结婚不是坏事,到她们那一代,已清楚知道,生活无论如何是靠自己的好,伴侣只不过是志同道合一起上路的那个人,他不可能背着她走。

  到了办公室,一天工作又开始。

  当然再也收不到阿拉巴斯特信封载的情书。

  那日中午,同事们都出去午膳,倩云独自留下赶一点工夫。

  她拉没有掩门,只觉人影一闪而过。

  “谁?”她抬头问。

  那人踌躇一会儿,才出现在她门口。

  倩云本来有点紧张,见是一个斯文的中年人,才放下心来。

  “请问找谁,我可以帮你忙吗?”

  那中年男子轻轻说:“我来找一位故人。”

  倩云猛地一怔,他好面熟,呵,慢着,她知道他是谁了。

  他莫非是郑介义。

  “现在,是利小姐你坐这个位子。”他知道她的姓名,是因为门上有名牌。

  “是,我升了有一段时间了。”

  “年轻有为。”

  “谢谢,不敢当。”

  “从前,这房裹也生过一位美丽能干的女子。”

  “她现在好吗?”

  “好,很好,两个大儿子经已大学毕业,小女儿也有十五六岁。”

  “你同她尚有来往?”

  “不,我也是听友人讲的。”

  倩云忽然极之冒昧地问:“你呢,你又好不好?”

  “不太坏,托赖。”

  “你有无子女?”

  “有,我有一个女儿,同利小姐你差不多大。”

  倩云放下心来,“你是路过?”

  “是,我们早已移民,这次回来探亲,我……顺便上来瞧瞧。”

  “本市较年前热闹得多了。”

  “真是沧海桑田,无从适应。”

  “我们这幢大厦也快将改建。”

  “那么,我来得及时。”

  倩云微笑。

  “我不妨碍你工作了。”

  “走好,郑先生。”

  那中年人讶异地转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姓郑?”

  “呵,你刚才告诉我的。”

  “是吗,你看我这记性。”

  倩云放下手头上工作,送他出去。

  郑介义的背影比正面较为苍老,看得到他头顶头发已经稀薄。

  倩云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了。

  “倩云,我是甘世宏,下班我来接你。”

  “我今日打算逛书店。”

  甘世宏毫不犹疑,“我陪你。”

  是要这样子吧,喜欢的人与事,要抓得紧紧,要努力争取。

  “那么,下班见。”

  “倩云,我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没想到六十年代的情书会在九十年代撮合一对年轻人。

  情书一直有它神秘的力量。

  
  









少女与母亲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周日英是社会福利署保护妇孺小组的其中一位负责人,每天办公桌上文件堆积如山,同事们叹道:“少女失踪、妇女遭虐待、病弱老妇、弃婴病童……世界已经沉沦,人间没有希望。”

  日英笑,“你们就是拯救她们的天使。”

  “算了,我们只是到这里来领薪水的庸人。”

  日英顺手取起其中一只文件夹子,每只文件夹内都是一宗不幸的个案。

  日英不得不承认,人间悲剧何其多。

  她打开文件,目光落在表格上:姓名:曾咏珊,失踪少女,年十七,母曾佩文,业酒店管家。

  日英抬起头来。

  酒店管家这份职业算是高薪,照说,中等家庭很少有这种案例。

  事件已由同事追查,在下一栏注明:“少女经已寻获,自立更生,在时装店任售货员,不愿返家。”

  照说,他们的工作经已完毕,少女也已快满十八岁,从此自主自立。

  但是曾佩文三字使日英一震。

  当下她不动声色,下了班,却忽忽赶往母家。

  “唷,大小姐,什么风,把你吹来。”周太太十分幽默。

  “妈真风趣。”

  “这年头,做母亲,最考功夫,不俏皮还真不行。”

  “妈,闲话少说,娴淑阿姨的女儿是否叫做曾佩文?”

  周太太沉默一会儿,“不清楚,多年没来往。”

  “妈,你一定记得,佩文比我大一节,她亦属犬,我们自幼相厚,你还说两只小狗气味相投呢。”

  周太太无奈,“是,你是有这么一个表姐。”

  “多少年没来往了?”

  “十多年了。”

  “为什么?”

  “娴淑阿姨疏远我们。”

  “何故?”

  “你又惹我说亲戚的是非了。”

  “妈,这不是闲言闲语,不知道究竟,如何帮助亲人,佩文表姐是否有个女儿叫咏珊?”

  周太太叹口气,“你怎么会讲起陈年旧事?”

  “那时我还小,只得七八岁,忽尔听得佩文表姐未婚怀孕,只知道她做了坏事,故她是坏人,后来,她不再上我们家来……我有段日子颇想念她,也不相信她是坏人。”

  “当然不是坏,只是一时愚昧。”

  “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娴淑姨最要面子,她同媳妇不和,日久变成憎恨,受害人却是佩文。”

  “我不懂。”

  “娴淑姨逼佩文事事胜过大嫂,可是两者年龄相差十年,智能不能相比,这不是难为佩文吗,压力这样大,母亲天天噜嗦,表面上是殷勤叮咛,实际上佩文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讨得母亲欢心,她的少年期过得很苦。”

  “佩文大嫂是什么人?”日英奇问。

  周太太失笑,“不过是一个普通家庭妇女,不知活地,娴淑姨偏要拿她来作女儿的典范。”

  “娴淑姨教育水准不高吧。”

  “母亲毋须拿博士衔,母亲只须爱护子女,娴淑姨处处拿女儿出气,又时时问她要钱,佩文同我说,她十五岁同人补习所得都要交上去,过年亲友给的压岁钱全部充公,真是个严厉的母亲,自小就对佩文说:‘家里穷你知道否?唉,穷呵’。”

  日英耸然动容。

  真是个难相处的母亲。

  “老是在亲友间宣扬佩文不听话。”周太太十分不满,“可是听她话又能去到哪里?少年人好强,一时想不开,便离家出走。”

  日英愕然,没想到表姐亦是失踪少女。

  “她去了何处?”

  “自然是不堪设想之处!”周太太说:“好端端一个女儿,硬是被她逼走。”

  “做女儿的,也许也得负若干责任吧。”

  “那么小,乳臭末干,很多事都不懂,大人又不好好教她,那娴淑姨是个怪人,平日最爱批评人,这下子认为女儿丢了她脸,轮到她受批评了,干脆就放弃了佩文,绝口不提她下落,我几次三番想找佩文谈谈,都被她挡掉。”

  “佩文把孩子养下来了?”

  “听说是个女婴,跟她姓曾,父亲身分不明。”

  “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

  “在彼时,也不是死罪,宣判佩文死罪的是她母亲。”

  “妈,你似对娴淑姨很反感。”

  “是,”周太太不讳言,“那女孩水深火热需要帮助,她却去践踏她,真无聊,所以日英,我很喜欢你现在这份工作。”

  “妈妈──”

  “不要再提人家的事了。”周太太直摆手。

  “妈妈,所以你对我那么开明吧。”

  周太太答:“某些事上,我亦很固执,可是我支持我女儿。”

  日英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她自觉非常幸运。

  隔一日,周日英找到了曾佩文。

  曾佩文没把她认出来,以为她是个有事投诉的酒店客人。

  日英微笑,“是我,我是小狗,佩文表姐。”

  曾佩文瞪大眼睛,“日英,小日英。”

  “不小了,表姐,不过,你同我印象中的佩文表姐一模一样。”

  “好久没来往。”佩文不知从何说起。

  “是。”日英一直笑。

  佩文双目忽然润湿,“分堂好吗?她一直很关心我。”

  “她要是知道你是五星酒店一百八十间房间的管家,一定很高兴。”

  “日英你几时变得这样会说话。”

  “娴淑姨可好?”

  “还活着,七十多岁了。”

  日英不出声。

  “我的事,日英,你都知道吧?”

  日英反问:“什么事,你抢劫了银行还是当了电影皇后?生活上挫折谁没有,不必过份紧张,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佩文十分感动,“日英,你长大了,你胸襟好不宽阔。”

  “哪里,只是出来做事的人,都知道生活不容易,命运且不受控制,故此不责人,亦不责已,谁不想名成利就,生活无忧,母慈子孝,光宗耀祖,惜事与愿违,何必同不相干人多解释。”

  句句含蓄,句句开解表姐。

  佩文呆半晌,“多年来我只听过你的安慰。”

  “以后我们要多来往。”日英放下名片。

  曾佩文一看呆住,“日英你在社会福利署工作。”

  “是,”日英把手放在表姐肩上,“我会去看咏珊。”

  日英在那个周末,就找上蒂蒂时装店去。

  那种时装店代理欧洲次等衣物,时款,可爱,但料子与缝工都比较差,来价比名牌低许多,故此利润反而高。

  曾咏珊在蒂蒂任售货员,已有一年。

  日英一进店便把她认出来。

  咏珊长得似她母亲一个印子。

  遗传这件事真的十分奇妙,少女使日英想起当年的佩文表姐,心中无限感慨。

  那少女过去招呼日英:“小姐,心目中想买哪种衣物?”

  一张雪白俏脸,笑容可掬。

  “咏珊。”日英叫她一声。

  少女一怔,过一劾,很客气地问。{这位小姐──”

  “我是日英阿姨,记得吗。”

  少女凝视她,对日英一点记忆也无,也难怪,上次两人见面,少女还在襁褓之中。

  “你母亲同我,是好姐妹。”

  少女笑,不知说什么才好。

  日英暗暗留意少女的言语举止,她同她妈一样,是好底子好性情的人,不知怎地,就是与生母合不来。

  “咏珊,能喝杯茶吗?”

  少女摊摊手,“我哪里走得开。”

  “你几点钟下班?”

  “晚上十点。”

  “什么,这么晚?”

  “这一区同银行区不一样。”少女无奈地答。

  真辛苦,可见少女并非懒惰之人。

  日英对她好感又加深”层。

  正在此际,少女身后出现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咏珊,你去喝茶好了,我替你三十分钟。”

  咏珊连忙道谢。

  日英同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

  咏珊微笑,“你是来做说客的吧。”

  日英点点头。

  “叫我回家?”

  “我不坚持。”

  “叫我向妈妈认错?”

  “错,”日英愕然,“什么错?”

  咏珊颔首,“你这个说客倒是很特别。”

  “我只是来见见你,希望你们和解,有空,去看看她。”

  “无缘份,一见面,三句话,准吵架。”

  “怎么会这样!”

  “我也觉得奇怪,她什么都是对的,我什么都是错的,毫无商榷余地,在她身上,我找不到丝毫温情,在我印象中,即使在孩提时期,她也未拥抱过我。”咏珊黯然。

  “她是单亲,忙到极点。”

  “我知道她苦。”

  “那就好。”

  “听说我还有外婆?歌谣说,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要叫我好宝宝,一块糖,一块糕,吃得宝宝笑呵呵,我却从来没见过外婆。”

  “不要紧,许多成功人士都没有外婆。”

  咏珊笑,“这位阿姨真有趣。”

  “你现在住哪里?”

  “与人合住,租一间房间。”

  “就是刚才那位同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收入够吗?”

  “勉强。”

  “但这份工作前途不佳,或许,你愿意继续进修?”

  “阿姨,行行出状元啦,不是每一位成功人士都有博士街头啦。”

  少女机伶活泼,日英拿欣赏目光看住她。

  “时间到了,我要回店里去。”

  “咏珊,在外头住,事事当心。”

  少女已经很成熟,穷人的子女早当家,这话讲得不错。

  “我省得,你放心,我们这一代,比母亲要聪明得多了。”

  日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人存心骗你母亲,从头到尾没有善待过她,到头来,她离开他,还被他四出诋毁她贪慕虚荣。”

  少女动容,“我妈是最朴素勤工的一个人。”

  日英无奈,“她少年时运气差。”

  “我妈有许多优点,我只是与她合不来,她绝对不是虚荣的人。”

  日英微笑,“你为什么不亲口同她说呢。”

  少女恼怒地说:“我只不过外出露营,她就报到社会福利署去,说我失踪,社署通知警方──我不想说了,搞得好大。”

  日英轻轻说:“咏珊,改天我们再谈。”

  日英与她话别。

  曾佩文非常紧张,“她好吗,习惯外头的生活吗?”

  “你女儿很好,并非问题少女。”

  佩文苦笑,“我何尝是问题母亲。”

  “你如果改掉你那挑剔的毛病─”

  佩文的脸色都变了,“你影射我像我母亲!我怎么会同她一样,我对咏珊供书教学,她随时可以回家,我可不曾一而再,再而三把她赶走。”

  “罢呵,佩文姐,还记得那些事干什么。”

  “不,我一定要说,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是好母亲,我亦不是好女儿,是我做得不够周全,我不够用心,呸!你去看看我老妈就会明白到我是如何

  的不幸,到现在我才知道受害者是我。”

  日英微笑,“佩文,那很好,你终于培立了自信。”

  佩文笑出来,“日英,我拿你没折。”

  “我承认你母亲的确比较麻烦,而咏珊呢,少女们心绪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你瞧你这外交家口吻,什么大事到了你嘴,都轻描淡写,真爱听你说话。”

  “那我们可要多多来往。”

  日英要去看她的娴淑姨。

  “我劝你不要去,”周太太说:“她们祖孙三代之间有道鸿沟,你可别妄想修桥铺路。”

  “那是我的工作。”日英回答。

  第一次去,没人开门。

  电话打上去,先是没人接听,后来有人喂了几下,又放下,再上楼按铃,亦无人应。

  邻居探头出来,说:“老太婆耳聋,听不见,不理世事,信耶稣。”

  信耶稣好不理世事?离题万丈,耶稣还医麻风病人,又替门徒洗脚.怎么不理世事?

  日英再按铃,门打开一丝缝,有个老人问:“谁?”

  日英这才发觉,旧楼裹住看两个人。

  “娴淑姨在吗,我姓周,我是周日英,是周四海的女儿,佩文是我表姐,你是曾姨丈吗?”

  老人见日英把他们的亲戚关系说个一清二楚,只得开了门,“她午睡。”

  做老人其实有老人的好,责任已了,爱休息可以随时休息。

  日英进去坐下,老人自顾自回房去,隔一会儿,有老妇咳嗽声,起床声,终于,她颠巍巍走出来。

  “谁?呵,周四海的女儿这么大了。”

  日英放下水果糕点。

  “唔,有规矩。”老妇自言自语,“这年头,怪得很哪,小的不给老的,老的倒要给小的。”开口便是抱怨语。

  “娴淑姨,你的孙女都很大了。”

  老妇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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