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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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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与母亲一般的疙瘩。也不晓得这是不是上海人的特性,也许这样说是不公平的,叶成秋就不介意喝罐头果汁。
  出发那日我拖着行李匆匆赶到飞机场,别人都比我早到,也比我轻松。
  酒店管理科一组全是女将,仍然窄裙高跟鞋,宁死不屈,好气概。电机工程师如蜜蜂般包围她们,煞是好看。
  世球叫我,〃之俊,这边。〃
  我才如大梦初醒,向我的助手打招呼,挽起袋子去排队。
  他特别照顾我,悄声问:〃都齐了?〃
  我点点头。
  飞机在虹桥机场降落,我心有点激动:回到故乡了。随即哑然失笑,我只在故乡耽过半年,在襁褓中便离开江苏,有什么感情可言,除非是祖先的遗传因子召唤我,否则与到伦敦或巴黎有什么分别。
  下飞机第一个印象是热。
  我们不是不能忍受热,但到底岛上的热与内陆的热又不一样。等车的一刻便件件衣服湿得透明,贴在身上,热得你叫,热得你跳。
  第二便是蝉鸣的惊心动魄,一路上〃喳〃——拖长声音叫,我抬起头眯起眼睛,明知找不到也似受蝉之魔法呼召,像是可以去到极乐之土。
  女士们面孔上都泛起一层油,脂粉褪掉一半,比较见真功夫,都立刻买了扇子努力地扇。
  冷气旅行车立刻驶至,我依依不舍地登车。
  那蝉声还犹自可,空气中的浓香又是什么花朵发出来的?既不像白兰又不是玉簪。
  我贪婪地深呼吸。
  〃香?〃世球坐在我身边。
  我点头。
  〃桂花。〃
  我一时没想到。鼎鼎大名的桂花,传说中香得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团的桂花。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这个地方我是来过的,莫非在梦中曾经到过这里。
  车子往大东饭店要个多小时,世球在那里吹嘘:〃我到全世界都要住市中心。〃
  女士们立刻投以倾慕神色,我暗暗好笑。也难为他,这个领队不好做,虽然叶伯伯已搭通天地线,也还得世球一统江湖。
  他见我笑,便解嘲说:〃最不合作的是你,之俊。〃
  我不去理他,心中很矛盾,看样子大东饭店一定时髦得不得了,绝不会勾起什么怀旧之幽思。
  我不是不喜欢住豪华旅舍,只是先几年经济情形有所不逮,往欧洲旅行只得住小旅馆,窗门往往对着后巷,在潮湿的夏季傍晚,水手在廉价路边咖啡座喝啤酒,看到我倚窗呆望,往往会好心地吹口哨引我一笑。
  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小旅馆风情,特别有亲切感,连淋浴都成了奢侈,另付五块钱租用莲蓬头一次,带着私人浴巾及香皂进去,不能每天都洗,花费不起。
  我喜欢看窗外月色,喜欢在没空气调节的房间辗转反侧,喜欢享受异国风情较为低层的一面。
  当然欧洲再热也热不到什么地方去。
  冷气车门一开,热浪如吹发器中的热风般扑上来,逼得我们透不过气来。
  几位工程师哗然,纷纷发表意见。
  我用手摸摸后颈,一汪汗。
  世球笑道:〃我父亲说,真正热的时候,躺在席子上睡着了,第二天起身一看,席子上会有一个湿的人形,全是汗浸的。〃
  女士们都笑:〃罗伦斯最夸张。〃
  如果是叶伯伯说的,一定全是真的,我相信。
  我们在旅舍安顿下来,淋浴后我站在窗前眺望那著名的黄浦江。
  除却里奥热内庐之外,世界大城市总算都到过了。
  世球敲门进来,我转头。
  〃别动。〃他拿着照相机,一按快门,摩打转动,卡拉卡拉一连数声。
  〃干什么?〃
  〃之俊,〃世球坐下来,〃你永远像受惊的小鹿。〃
  〃因为你是一只狼。〃我笑答。
  〃我觉得你与这里的环境配合到极点。〃
  〃这是歌颂,还是侮辱?〃
  〃你太多心了。〃
  我不去回答他。
  〃今天晚上我们有应酬,先吃饭后跳舞。〃
  我服了他,就像一些人,在游艇上也要搓麻将,世球永远有心情玩,玩玩玩玩。
  〃同什么人吃饭?〃
  〃当然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跳舞我就不去了。〃
  〃随你,〃他耸耸肩,〃反正我手下猛将如云。〃
  我既好气又好笑,他的口气如舞女大班。
  我忽然问:〃我们在这三天内会不会有空当?〃
  〃你想购物?〃他愕然。
  〃我想逛逛。〃
  〃我与你同去。〃他自告奋勇。
  〃这么热,你与你的猛将在室内喝咖啡吧。〃
  〃之俊,我早说过,我们有缘,你躲不过我。〃
  当夜我们在中菜厅设宴请客。标准的沪菜,做得十分精致。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上海籍女士,五十余岁,仍然保持着身材,很健谈,而且聪慧,她是早期毕业的建筑师,很谦和地表示愿意向我们学习。
  她肩上搭着一方手织的小披风,那种绒线已经不多见,约二十年前我也看母亲穿过,俗称丝光绒线,在颜色毛线中央一条银线织成,贪其好看,当然有点老土,不过在这个时候见到,却很温馨。
  女士很好奇,不住问我一般生活情形,乘什么车住多大地方做什么工作。我从来没有这么老实过,一一作答,并且抱怨自己吃得很差,不是没时间吃就是没心情吃。
  世球见我这么健谈,非常讶异。
  临散席时,女士说:〃你不像她们。〃用嘴呶呶我其余的女同事。
  我乐了。真没想到她会那么天真,不是不像我母亲的,经过那么多劫难沧桑,都是我们所不敢问的,仍然会为一点点小事发表意见,直言不讳。
  我笑:〃她们时髦。〃
  她忽然说:〃不,你才时髦潇洒,她们太刻意做作。〃
  赞美的话谁不爱听,我一点不觉肉麻,照单全收,笑吟吟地回到楼上房间去,心想,上海人到底有眼光。
  我喝着侍役冲的香片茶,把明天开会的资料取出又温习一遍,在房中自言自语。
  扭开电视机,正在听新闻,忽然之间咚的一声,冷气机停顿。室内不到十分钟便燠热起来,侍役来拍门通知正在赶修,心静自然凉,我当然无所谓,但是世球他们跳得身热心热,恐怕要泡在浴缸里才能睡得着。
  侍役替我把窗户开了一线,我总算欣赏到江南夏之夜的滋味,躺在床上不自觉入梦。
  隔很久听见大队回来,抱怨着笑着,又有人来敲我房门,一定是世球,我转个身,不去应他,又憩睡。
  早上七时我被自己带来的闹钟唤醒,不知身在何处,但觉全身骨头痛,呻吟着问上主:我是否可以不起来呢?而冷气已经修好了。
  世球比我还要早。他真有本事。
  他悄声在我耳边说:〃同你一起生活过,才知道你是清教徒。〃
  这人的嘴巴就是这样子,叫好事之徒拾了去,又是头条新闻。
  一大行人准时抵达会场。
  会议室宽大柔和舒适,是战前的房子,用料与设计都不是今日可以看得见的了,桃木的门框历年来吸饱了腊,亮晶晶,地板以狭长条柚木拼成,上面铺着小张地毯,沙发上蒙着白布套子。
  我抬头打量天花板,吊灯电线出口处有圆型玫瑰花纹图案,正是我最喜爱的细节。
  我在端详这间屋子,世球在端详我,我面孔红了。
  会议如意料中复杂冗长,三小时后室内烟雾弥漫,中午小息后,下午再继续。
  华之杰一行众人各施其才,无论穿着打扮化妆有何不同,为公司争取的态度如一,每个人在说话的时候都具工作美,把个人的精力才能发挥至最高峰。
  散会后大家默默无言,世球拉队去填饱肚子。
  有人说这儿也应有美心餐厅。
  仍然是上海菜。
  广东小姐吃到糟青鱼时误会冷饭跑到鱼里去,很不开心,她在家从不吃上海菜:〃样样都自冰箱取出,〃她说。世球白她一眼。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我问:〃今天几度?〃
  〃摄氏三十五度。〃
  哗。
  世球问:〃心情如何?〃
  〃很好,久久没有过群体生活,很享受。〃
  〃是的,这么多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感觉上非常好。〃
  〃我想到淮海路去走走。〃
  〃明天傍晚或许会有空。〃世球说。
  〃今天傍晚有什么不对?〃
  〃你没有经验,今晚我们自己人要开会讨论。〃
  真没想到时间那么迫切,我们在世球的套房里做到晚上十二点。所有女性脸0上的胭脂花粉全部剥落,男士们的胡须都长出来,但没有人抱怨。
  我们这些人真能熬,咬紧牙关死撑是英雄本色。
  只有六小时睡眠,世球还自备威士忌到我房间来喝,他这种人有资格娶三个老婆,分早午晚三班同他车轮战。
  我用手撑着头,唯唯诺诺,头太重,摇来晃去,终于咚地撞到茶几上,痛得清醒过来。
  世球大笑,过来替我揉额角,嚷着〃起高楼了〃,忽然他凝视我,趋身子过来要吻我,我立刻说:〃世球,你手下猛将如云。〃
  世球立刻缩手,大方地说:〃我不会勉强你。〃
  我很宽慰。
  〃你是吃醋了吗?〃
  〃神经病。〃
  〃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个男同学早熟,他经验丰富,与我说过,如果女孩子肯骂你神经病,对你已经有感情了。〃
  我们大笑。
  第二日会议很有用很有建设性,皆大欢喜,大局已定,我们回去将做初步正式图则。
  世球说:〃头五年一定要赚回本来,跟着五年才有纯利,这十年后资产归回当地政府,最大敌人是时间。散会。〃
  我一定要到淮海中路去。
  世球陪着我,在这条鼎鼎大名,从前是法租界的霞飞路上踱步。热气蒸上来,感觉很奇异,世球问我,有没有可能,他父亲同我母亲,于若干年前,亦在同一条路上散过步?
  他说:〃从前国泰大剧院在这条路上,父亲喜欢珍姐罗渣士,苦苦省下钱去看戏。他兄弟姐妹极多,而祖父是个小职员,半生住在宿舍里,他童年很困苦。〃
  叶伯伯的一生与我父亲刚相反。
  〃要不要买些什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我并没有在旅行期间购物的习惯,通常是一箱去,一箱回,看见人家什么都抓着买就十分诧异。
  〃我同你去吃刨冰。〃世球说。
  与他去到戈壁他也懂得玩的门槛,环境真的难不倒他。
  菠萝刨冰既酸又甜,又有一股浓厚的香精味,不过含在嘴里过一会儿才吞,倒别有风味。
  〃回去吧。〃世球笑,〃我们还要吃晚饭。〃
  女同事们还是去购物了。
  助手给我看她买的一串项链。真的美,全用绿宝石串成,珠玉纷陈,价钱公道,陶陶最喜欢这样的饰物,我见猎心喜,连忙问在什么地方买。但时间已晚,店铺已打烊。
  幸亏助手取出另一条让给我,我才有点收获。
  结构工程师找到一条丝披肩,流苏足有三十厘米长,结成网,每个结上有一颗黑色的玻璃碎米珠,东西是旧的,但仍然光鲜,一披在身上,整个人有神秘的艳光。
  我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物,赞不绝口,不过不像是中国东西。物主很高兴,告诉我,那是俄国人遗落在这里的,说不定是宫廷之物。
  我不敢相信,诡秘的古国,无论拾起什么都有几十年历史,一张布一只花瓶都是古董,而且保存得那么好,奇异地流落在有缘人的手中。
  还有人买到镶钻石的古董表,只有小指甲那么大,机器还很健全,只不知有没有鬼魂随着它。
  我们这班蝗虫,走到哪里搜刮到哪里,总有法子作乐,满载而归,我慨叹地笑了。
  深夜,世球说:〃在这个古老的城市住久了,不知你是否会爱上我?〃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第二天清晨我们上了飞机。
  回到家,弟弟立刻找到我,我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便赶往医院。
  继母眼睛肿如核桃。
  我同她说:〃他脾气一直坏,架子一直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忍着点。〃
  她拉着我的手,〃切片检查过了,是鼻咽癌。〃
  我头上轰的一声,如炸碎了玻璃球,水晶片飞溅至身体每一角落,都割在肉上,痛不可当。
  啊,上主。
  我握住继母的手,两人坐在医院走廊长凳上,作不了声。
  过半晌,我撇下她去见医生。
  医师很年轻,很和蔼,总是安慰病人家属:〃对这个症候我们很有研究,已开始电疗,幸亏发现得早,有机会〃等等,我没有听进去。
  我去病房看父亲,他刚服了药。
  他看见我只是落泪,他们已经告诉他了,这真是天地间最残忍的事。
  他同我说:〃我们明明是一对。〃
  我一时间没听懂。
  〃我们明明是一对,她是独女,我是独子,门当户对,可是叶成秋偏偏要拆散我们。〃
  我听明白后怵然而惊,他已经糊涂了,当中这几十年像是没有过,他永远不会原谅母亲。
  〃叶成秋是什么东西?〃他不住地说,〃他算什么东西?我杨家的三轮车夫还比他登样。〃
  我说:〃是是,你休息一会儿,爸。〃泪水滚滚而下。
  护士前来替他注射。
  〃之俊,〃父亲握着我的手,〃之俊,做人没味道。〃
  我也不再顾忌,把头靠在床头上哭。
  护士像是司空见惯,平静地同我说:〃不要使他太激动,你请回吧。〃
  历史上所有的不快都涌上心头,我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坐在病房外号淘大哭,怎么都忍不住。两个弟弟见我如此,也陪着落泪,继母用湿毛巾替我揩面,我发了一身汗。
  抽噎着,忽然呕吐起来。
  医生说〃中暑了〃,接着替我诊治。
  我拿着药回家,面孔肿得似猪头,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过一会儿发觉母亲在推我:〃之俊,之俊,脱了衣服再睡。〃
  我尖叫起来,〃不要碰我。〃
  〃你别这个样子,人总会病的。〃
  我尖叫起来,〃你巴不得他死,你巴不得他死。〃
  母亲把我推跌在床上,〃你疯了,他死活还关我什么事,他另娶了老婆已经二十年,两个儿子都成年了。〃
  我才惊觉说错话,急痛归心,更加失去控制,嚎叫起来,〃他潦倒一生,妈妈,他几时高兴过,太不公道了。〃
  母亲也哭,〃他潦倒,难道我又什么时候得意过?〃
  这话也是真的,我只得把头埋在枕下尖叫。
  〃芬,你先出去。〃
  是叶伯伯的声音。
  叶成秋轻轻移开被枕,用手拨开我头发,〃之俊,三十多岁了,感情还这么冲动,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他坚定的声音极有安抚作用。
  〃伤害你母亲能减轻你心中痛苦?〃
  〃我不要你管。〃
  〃你不要我管要谁管?〃他笑。
  我回答不出。
  〃人当然有悲伤的时候,切勿嫁祸于人,拿别人出气,叫别人陪你痛苦。〃
  他陪着母亲走了。
  我支撑起来换睡衣,天旋地转,只得又躺下来。 
 

  
 

第6章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并没有即刻开灯,呆着脸沉默着,暗地里只闻到头发受汗湿透后的酸馊气,我叹口气,又决定面对现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妈妈。〃
  陶陶的影子在门边出现。她走近我,坐在我床边。
  〃我煮了白粥,要不要吃一点?阿一送了豆瓣酱来,是用篙白炒的。〃
  〃我不饿。〃
  〃同你切点火腿片好不好?〃
  〃你回到外婆家去吧,我过一两日就好了。〃
  〃是外婆叫我来的。〃
  〃我没事,只想洗个头。〃
  〃我帮你吹风。〃
  〃一生病就想剪头发。〃
  〃妈妈的头发大抵有一公斤重。〃陶陶在黑暗中笑。
  至此我已经平静下来,对于刚才失态,甚怀歉意。
  〃外公不是不行了吧?〃
  〃乱讲。〃
  〃人总要死的。〃
  年轻人一颗心很狠。
  〃其实我们一年也见不到外公三次。〃
  我叹口气,改变话题,〃你拍完戏没有?〃
  〃拍完了。不过现在帮忙做场记。〃
  我忍不住问:〃你把乔其奥全给忘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你没有回答我问题。〃
  〃忘了。〃
  〃很好,能够忘记真是福气。〃
  陶陶拉开床头灯,看见我吓一跳。
  我笑,〃可是成了蓬头鬼了?〃
  〃一笑又不像,好得多。〃
  她扶我洗了头、帮我吹干,编成辫子。我觉得太阳穴上松了一点。
  我缩缩鼻子:〃什么东西烧焦了,粥?〃
  〃不是,早熄了火——哎呀,是药。〃
  一小壶神曲茶烧成焦炭。
  我瞪着陶陶,忍不住笑起来。
  死不去就得活下来。
  还不是用最好的浴盐洗泡泡浴。
  父亲自医院回家,继续接受电疗,我每日下午去看他,情形并不那么坏,只是支出庞大。
  一连好几天都没见世球在华之杰出现。
  一日大清早,我回到写字楼,看见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西装襟上,别着块黑纱。
  我一震,手上捧的文件险些儿跌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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