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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不好?”
“我不关心你,我没有珍惜你奉献出来的一切,是我不对,尤其是今天早上,我实在太粗暴了,我答应你,自明天早上开始,我一定准时起床,不用你叫。”
“俊,这些都是小事。”她温柔的说。
“等我们的经济好转之后,请个佣人,好不好?”
“不必了,俊,真的不必了,我自己不是料理得很好吗?”
“可是你太辛苦了。”
“那个做妻子的不辛苦呢?你在外头办公赚钱,也不容易呀,每天早出晚归。”她说。
“阿莉,答应我,你心里不要难过。”
“我从来没有难过。”阿莉惊异的说。
“你有心事,不要瞒我。”我说:“说出来舒服一点。”
“我的确什么心事都没有,俊,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什么事情能瞒过你呢?”
我吞吞吐吐的说:“但是今天早上,我回来取文件的时候,你来开门,我看到你的眼睛是红红的,你哭过了,是不是?”
“我哭?我没有哭。好端端的干嘛哭?”阿莉还是不承认。
“阿莉,”我叹一口气,“别瞒我了,我明明记得你的眼睛是红的。”
“眼睛红?”她反问。
我点点头。
突然之间她大笑起来,“我的天!这就是你买这些东西回来讨好我的原因?”
“一部份,我平日也实在太叫你受委曲了。”
“唉,俊,没的事,你完全误会了,到厨房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看了你就会明白。”
“甚么?”我问。
“进来。”阿莉到厨房里,打开一只锅子,“你来看呀。”
我低头一看,“我最爱吃的洋葱鸡?”
“对了,你回来拿文件的时候!我正在切洋葱。”
“所以”我手指看她,“所以你的眼睛是红的?”
“是的!俊,让洋葱剌激的,我并没有伤心,也没有哭,更没有受任何委曲。”她笑了。
“啊,那我就放心了!阿莉!”我把她抱在怀里,开怀的笑起来。
阿莉轻轻的问:“为了几个洋葱,叫你破费,真是太不应该了!”她抬起头来,看看我。
“没有,阿莉,这是值得的,无论你有没有伤心,但是今天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决心改过了,阿莉,从今天开始,我将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我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这时候的阿莉,在我眼中,比一个天使还好看。
阿莉甜甜蜜蜜的笑了,“谢谢你,俊,真的谢谢你,我早就晓得,嫁给你是不会错的。”
阿莉真是一个好妻子。
蜕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回南天》
到姨妈家去渡假,是我一年一度最佳节目。姨妈有三个孩子,莉莉与我同年,大宝二宝比我小六七岁,不过今年也长得蛮高了。
他们都像我自己的弟妹一样,感情融洽,通常我到姨妈那边,都与莉莉一间房间,两个人坐在床上,一直聊呀聊的,到天亮还不肯睡觉,不知道那里来的精神。
而且那些话,永远说个没完,第二天一早又得去游泳、爬山、钓鱼,真是精力过剩,在姨妈家里就了二个星期才回家,绝对清瘦不少,但是精神奕奕,一点影响也没有。
妈也说我和莉莉的“结构”与众不同,顽皮得像男孩子一样,而且我呢?又实在太瘦了,头发太短,也不是好事。
妈一直批评我。
每一样事情都是她批评的目标。
姨妈就好得多了,她总是很和蔼的,什么都不出声,也不太激烈,她说的话,太动听了。
等我这一年把行李整好,搬上车子的时候,心里的快乐,实在太难形容,但是母亲还在身后嚷了一句。
她说:“十六岁了,别忘做些男孩子爱做的事!”
我装作没听见,但是我看到妈在摇头叹息,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容。
到了姨妈家,莉莉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我大声叫:“阿莉!”
阿莉奔过来为我拿行李,“唉呀,你真的来了,可想坏我了。”她说。
我打量她一下,呆住了,莉莉今天穿一条雪白的裙子,显得腰身细细的,头发留长了许多,都整整齐齐的缚在一根丝带里。
她变了好多,她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去年她还跟我一样,穿一条旧裤子,一件破T恤,大多数赤着脚跑来跑去。
我呆呆的看着莉莉,这人是我表妹吗?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莉莉被我瞪得尴尬起来,“喂,你干什么?”
“你干吗穿得这样漂亮?”我问。
“漂亮?谁说的?这都是家常衣服。”莉莉否认,“不过我很久没穿过长裤了。”
“为什么?”我与她进屋子去。
“唉,妈说穿着一条破裤子不像女孩子。”她笑了笑。
“姨妈也这么说?那倒是与我妈一鼻孔出气嘛,不过我还是我那个老样子。”我也笑。
“不过──”她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
这时候姨妈出来,“是小柔吗?过来让我看看!”
“姨妈!”
“嗳,还是老样子,今年可别摔破腿了,还有,隔壁那个园子,现在让人家买下来了,不可随便出入,知道么?小柔,你又长高了。”
我看着姨妈,只有笑的份儿。
莉莉说:“妈,别说这么多了!让小柔休息一下吧。”
“姨妈,”我说:“住在郊外真是福气。”
“可不是,我是怎么都不肯搬回市区去的了。”她答。
我问莉莉,“大宝二宝他们呢?”
“放风筝去了。”莉莉说。
“这样大的风,如何放得上天?”我诧异的说:“从来没听说夏天放风筝的。”
莉莉抿嘴笑道:“还不都是跟你学的怪主意。”
我也笑了:“我看他们去!”我说。
“喂!你还是歇一歇吧,吃点东西吧。”
“不,我去看他们,”我说:“五分钟就回来。”
莉莉与姨妈无可奈何,只好放我出去,我在附近溜了一个圈子,找到了大宝二宝。
他们拿着风事,在一棵树下指指点点。
“干吗?”我从他们身后走过去。
两个孩子吓了一跳,一见到是我,又高兴的嚷出来,“表姐,你来了可好啦!”
“怎度回事?”我走过去,“唉呀,这棵树上的木瓜又熟了,还不动手?等什么?”
“不行,”大宝说:“这个园子有人买下来,这是他们的树,不可以采的。”
“谁说的?”二宝说:“我们都采了六七年,是不是呢,表姐?”
“莉莉怎么说?”我问:“她没有帮你们吗?”
“她?她现在都不跟我们玩了,”大实鼓着嘴,“现在她一天到晚躲在家里,做小姐。”
我坐了起来,“我想采一、两个没有关系,我帮你们。”
大宝二宝马上欢呼起来。
我沿墙爬了上去,攀着木瓜树的大叶子,问下面大宝,“要那一只?”
大宝指了一指。
“够眼光。”我称赞他,“这一只又熟又黄,一定甜。”
突然之间,墙内有人冷冷的说:“也没见过这样的贼,偷东西,还大呼小叫的,要挑选过才偷!”
我吓了一跳,险险从树上墙头翻下来,定了一定神,我看下去,那里站着一个男孩子,浓眉大眼,手里拿着一条木棍──正瞪看我。
“我才不是贼!”我说。
“不是贼?不是贼爬在墙头伦人家的水果?”
“这树是你的吗?”我还要强辩。
“不是我的是谁的?”
“哼,这树上的木瓜,我们都采了六七年了。”我照大宝的话说。
“你是李家的人吗?”他怀疑的问。
“表姐!”大宝在下面叫,“我们走吧。”
“不跟你说了。”我对那男孩子讲。
我爬下墙,拍拍手,跟大宝二宝回家了。
“真小器!”我说:“一个木瓜有什么了不起。”
“可不是?”二宝附和着。
“不过我心里还是好笑的,自己在偷人家的水果、倒怪人家小器。”
回到家里,我一身一头都是泥,莉莉惊叫起来。
“叫什么?”我没好气的说:“去年你还不是跟我一样?”
“你又在采木瓜了,是不是?”她问。
“是。”
“妈不是警告过你了吗?晓得你要去的。”
“没有关系,我迟早要偷到手!”
“小柔──”姨妈出来了,“你上张家去过了,是不是?”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不怪你,是大宝二宝激将的,是不是?”姨妈问。
“不不,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过算了,别提了。”
“上楼去洗过澡吧。”
“好。”我上楼去。
等我洗完了澡下来,发觉客厅里立着刚才那个男孩子,他来干什么?我下意识的一闪避,但已经让姨妈见到了。
“过来,小柔。”她叫我,“来见见张家的德维。”
我过去,瞪了他一眼。
那个男孩子忽然说:“唉呀,你是女孩子吗?”
姨妈与莉莉都笑了。
“我还以为是男孩子呢,爬在树上,我也看不清楚。”他越解释越糟。
我不介意被人误会是男孩子,但是心里究竟有点不快。
姨妈说:“德维送来了木瓜,说你们假如要吃,就问他要好了,爬那面墙,实在危险。”
我说:“什么?就是偷来的才好吃,这样子又有什么味道?”
大宝二宝都笑了,我很得意。
“小柔──”姨妈温和的阻止我。
我不出声,着看张德维,他也正在合我,把我当史前怪物似的看,然后他告辞了。
姨妈一直谢他。
在门口我听见他与莉莉说:“怎么叫小柔呢?一点也不温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我好气,可又没有法子。
照照镜子,发觉自己确实过份了一点。
身上的衣服都已破旧得不得了,一双球鞋,头发短而且不整齐。十六岁了。妈说,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来,心里有点不自在。
莉莉穿起了裙子是那样的好看,那个张德维,是她男朋友吧?
我有一种寂寞的感觉,今年的莉莉,与往年不同了,我们大概不会谈得那么高兴。
当夜我与莉莉照例睡在一间房间里。
她兴致勃勃的问:“小柔,为什么你不打扮一下呢?”
“打扮?”我呆呆的问:“怎么打扮的?”
“常穿裙子,去买几双丝袜,把头发修一修,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想到过?”她问。
我傻傻的说:“我觉得没有必要,我现在也是好好的。”
“可是我们是女孩子,十四五岁的时候没关系,到十六七岁还这样,就不大好了。”
我笑:“你长得真漂亮,莉莉,那当然。”
“谁说的,谁也不会有你那美丽的眼睛了。”
“嗳嗳,你称赞我,有什么企图?”我问。
“才没有呢,不过是把实话告诉你。”
“你要我怎么办?”我问她。
“换过一身衣服,别再爬墙,打扮得好一点。”
“那多没劲。”
“你看你!”
“莉莉,张德维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胡说!”莉莉否认,“才不是呢。”
“奇怪,我觉得你与他好熟。”我说。
“我与他弟弟是朋友。”莉莉终于承认了。
“啊!他还有个弟弟?”我好奇心来了,“他长得怎么样?好看吗?”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莉莉的脸忽然之间涨红了。
valentine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回南天》
华伦泰自己说的:“我二月十四日生辰,刚巧是情人节,故此就叫做华伦泰。”
她是个中英混血儿,一般人想像中的混血儿是美貌的,但华伦泰布朗却是例外,她个子很小,深棕色的肤色与头发,秃鼻子上有几个雀斑,只有一双眼睛,在笑的时候,比中国女子活泼些许。
她的性格倒是可爱的:爽朗、肯帮助同学,不小器,因此华伦泰布朗一直是班里的宠儿。
我坐在她后一排。
念英文书院的孩子略为早熟,南国的春天早临、华伦泰有意无意地与我接近,问我功课,请我到她家去吃菜,我不是不懂得她的意思,是呆子也觉察得了,但是既同窗数载,也不必避这个嫌疑,我并没有故意拒绝。
她的母亲是英国人,华伦泰从母姓。
她的父亲呢?始终是一个秘密。
也许华伦泰是私生女,也许她父亲早逝,也许……
布朗太太就是像布朗太太的一个女人,限电视新闻片在英国街头轮买洋山芋的布朗太太没有什么两样。
我爹爹是英国留学生,他者穿了英国,因此这个古老国家对我们来说毫无神秘感。
布朗太太的英语带一种难受的口音,她不是伦敦人,毫无疑问,不知哪个小镇出生的。
她住在香港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是说起祖国,仍然一往情深,尤其喜欢称香港为“这殖民地”。
我想告诉她,这个称呼已经不合用了,但是布朗家自制的巧克力饼干太香甜,所以我就原谅了她的无知。何必费劲与她争论?
布朗太太看得起我,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和蔼,常常说:“华伦泰,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要请教伟明啊,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哩。”
但华伦泰与我一样,是香港出生的。
我益发同情布朗太太了。
她们的家境不好,小公寓中堆满旧家私以及小摆设,整间屋子像杂货摊似的,噜噜嗦嗦,多年来舍不得扔掉的纪念品包括银杯银盾、瓷器、照片、水晶摆设、烟灰缸、钩针垫子、室内植物、书本杂志……零零碎碎,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屋子内略有霉气,因为铺在地上的一条波斯地毯许久没洗了,又养猫,加上布朗太太的体臭,形成一股奇怪的味道。
客厅中尚有一架钢琴,我从来不见华伦泰弹过琴,不知用来作甚。华伦泰学芭蕾,她个子矮,腿短,并不是个美丽的芭蕾舞娘。
窗口装看白色的累丝窗帘,日子久了,香港城市的空气污浊,因此变了灰黑色,又破了,说不出的憔悴。但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上布朗家,如上一间古玩店般的心情。
我自己的家一尘不染,宽大、时髦、漂亮,两个白衣黑裤的女佣躲在工人房看彩色电视,等闲不出现,母亲是局里的要人,因保养得好,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犹如我的大姐,爹更不用说了,本地着名的大律师,还是不少女孩子们的偶像哩。
布朗家是另一个世界,我乐意接触与日常生活相反的情趣。
我与华伦泰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说:“在我们家,你只能见到西方科学的尖端,反而在你们家,有东方古老的情调。”
华伦泰深意的说:“别忘了我有一半中国血统。”
华伦泰自然能说广东方言,但她有意无意间故意说得很蹩脚,文法全不对了,显出她另一半血统。
像:“坏得多了,广东小孩比起英国小孩。”
其实她并不认识英国小孩。
香港的外国人仍然是势利的,有钱人只与有钱人来往,她们母女又瞧不起比她们更穷的人。
生活是很寂寞的。
母亲一次问我:“华伦泰是你的女友吗?”
“不,只是同学。”
“为什么?”
“因为她长得不美。”
“女朋友一定要美吗?”
“我的女朋友,非是个美女不可。”
我对这点很固执。
母亲笑了。
多可惜华伦泰长得不美。
但圣诞舞会,我还是邀她出席。
华伦泰很开心,琐碎地告诉我,她打算穿什么衣裳赴会。
那年圣诞很冷。她穿一条吊带裙子、一件用丝线夹着金线手工钓织的披肩,显得有点瑟缩。
而其他的女同学,都借了她们母亲的貂皮披肩出来。
我跟华伦泰说:“你今天晚上很漂亮,最漂亮是你。”
华伦泰忽然眼睛红了,她说:“伟明,你真的对我好。”
我有点难过。
我给她递上水果酒。
她惨兮兮的问我:“伟明,你不知道穷有多难受吧?”
我摇摇头。
她黯淡的说:“家里越不像话了,怕维持不下去了。”
我说:“不致于到这种地步吧?”
“我找了两份家庭补习,不无小补。”她低头。
“不要紧,自食其力、永远是值得推崇的。”
“如果我们再没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