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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
“请你原谅我,我实在是有苦衷……”
我摇摇头,“裘,你们都是这么说的,”我说,“我不能原谅你对她粗鲁,我最恨绝情的人。”我极难过,“男女间的事,最要紧好来好散……”说着我哭了。
我为什么要劝他们?
这里面最受伤害的人是我,来的时候我带着一个梦,现在我却第一次懂得人心难测这四个字。
“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裘的手搁在我肩膀上,“芍药——至少你应该给我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人总是会有错的,我很寂寞!”他辛酸地叫起来,“我太寂寞!”
他用拳头大力敲着墙壁。
“裘,”我倔强,“我想回去了。”
“你不能走。”他急,一副惶恐,“你不能走。”
“我还留下来干什么?”
“我爱你。”
“你的爱太恐怖,随时会变。”
他默然。
“对不起,裘。”我索然地回房间。
我拿出行李箱,打算收拾衣服。
他没有再阻止我,也不再说什么话,只是苍白着脸倚在门框,看着我把衣服一件件叠好,他眼睛内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眼睛不会骗人,他待我是真心的!
我犹疑着——但叫我冒那么大的险,明知有危险,还往下跳,我问我自己:香芍药,你真的这么爱这个男人?你与他见面才不过一星期,犯不着,收拾东西,回纽约吧,这里的情形太复杂了。
白丽丽是别人的情妇,他又是白丽丽的情人,我提醒自己,你应付得了?
但是他的眼神令我心醒。
豁出去一次吧,香芍药,你还年轻,可以有资格这样做,为恋爱而恋爱也是值得的。
感情的发生在不知不觉间,现在后悔也已经太迟了,做人要潇洒点,香芍药、香芍药,不然你老大了坐在摇椅中有些什么记忆?
我崩溃下来,不能自己,丢开衣裳,问裘约瑟,“你这就算了?眼睛睛看我收拾东西回家?你尽点力也不肯?”
他一怔,转过头去。
“裘——”
“你走吧,快走,”他低声说,“别留在这个地方——”
我抱住他,“太迟了,我也愿意我可以走得脱,太迟了。”
他忧伤的眼睛看着我。
我说:“是我自己愿意的,是我愿意留下来的,我们是情侣,别忘了我们还有将来。”
他身体颤抖,“芍药,走!”额上冒出冷汗。
我怔住。
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我说:“太迟了。”
裘的表情像是被判了刑似的,他恢复镇静,去开门。
门外又是白丽丽。
“又是你!”我说,“你还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洗去,粉底下的肤色是一种青白的蜡色,她的嘴唇破了,肿起一大块,眼圈下深黑,她怯怯地站在门口,与适才我第一次见她,简直判若两人。
“你来干什么?”裘厌恶地问。
她张开了嘴。
“我来解释,”她麻木地说,“这整件事是我的错,裘与我断绝来往已有一段日子,是我不对,老来缠住他,故意引起你的误会。
我即时的反应是又惊又喜,随后就反而觉得不安,这里面还有文章,白丽丽决不是这么容易妥协息事的女人。
我凝神注视她。
但他似乎真的很累了,疲倦得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我又留意裘的神色,裘没有太多的意外,也许他太清楚她。
白丽丽取出裘的门匙,交过来,“还你。”她说。
门匙跌在地上,我俯下身子去拾起。
“希望你行乞修道士谅我。”她低声说。
不知道是希望我原谅她还是裘原谅她。
我再一次觉得她是身不由己的可怜女人。
她转头要走了,她甚至没有进屋子来。
“白小姐。”我叫住她。
裘拉住我。
她微微转过头来。我没有再叫她。
裘关上了门,他点起一支烟,抽得很凶。
完了,他与白丽丽之间完结了。
我松一口气,但是裘却仍然心事重重。
我蹲下问他:“不是说今天带我去离岛?”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我趁势坐在他膝头上。
我不出声。
短短一星期我已习惯他的作风,他根本是个没事不说话,有事也不说话的人。
如果我爱他,就必须要有耐力。
我问:“你刚才为何不说?为何不告诉我,你已与她断绝往来了?”
他说:“你没给我机会解释,我与她没见面已一年。”
“所以你恨她,打她?”我问,“她故意来破坏我们?”
“我是不该打她,但我心中恨。”
“你在什么地方认识她?”
“酒吧,她侍酒,绰号白狐狸。”
“啊——”我说,“那么她不是你老板的情妇?”
他一怔,“是,”他说:“她确是我老板的情妇。”
“你没有骗我?”我微笑。
“到这种地步了,芍药,其实刚才我巴不得你走了算数,我还骗你做甚。”他万念俱灰的说,“如今我连工作也失去了。”
“因白丽丽的缘故?”又一个意外。
“是的。”
“没关系,”我说,“我对你有信心,你是专业人才,到处找得到事。”
“你好端端的一个人,芍药,何苦来足堂这个混水?”
“唉,都是你寄了飞机票叫我来,害得我心不由已。”
“身不由己。”他怔怔地说。
“不,心不由已。”我调笑地说。
“你还有心思说笑话?”他瞪我一眼。
“世上有什么大事是不能一笑置之的呢?你年纪还轻,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你原谅我?”
我装一个愕然的表情,“原谅你什么?我全忘了。一点记不起来。”
“白丽丽——”
“这个名字好熟,”我点点头,“但我们提不相干的人干什么?”
他搞不过我,只好笑了。
爱情是最大的冒险大赌博,输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将那副可怕无情的面孔拿来对付我。赢了,我得到与我钟爱的人共度一生。
都是这样。
我问:“不是说带我去离岛探望你的祖母吗?”
“今天迟了,”他略为犹疑,“明早吧,明天一早去。”
“也好,我想与父亲说几句话,告诉他们,我想在香港多玩几天。”
“我替你接通电话。”他说。
刚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裘取起听筒,我知趣地避开,听得他在推搪:“……明天,明天一定,明天……”仿佛他欠下了钱债,明天是最后限期。
我握着自己的双手叹一口气,真是不可理喻,怎么会爱上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就凭他所说的,也不尽不实,前言不对后语,大大在不清白,如一条绳上,一个个连绵不断的结等待解开来,这场混水我是足堂定了,我不想回纽约去逃避。
女人的弱点是以为凭她们的魅可以使男人改邪归正,故此往往失败得血本无归,我不至于那么幼稚。
我只是愿意帮助裘约瑟。
他挂了电话,我便随即问他:“谁限你明天一定要做什么?”
他抬起头,“租快艇的公司,我告诉他们,今天不用船。”
“用船干什么?”我追问。
“祖母住的地方,没有公共交通,得租船去。”
“哦。”真只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有时候裘撒的谎,没有半点破绽,我也压根儿不相信白丽丽会自动去而复返,跟我俩道歉,像她那样的女人,豁出去就豁出去了,这后面定还有隐情。
“你不相信?”裘忽然问。
“不不,”我心虚,勉强地笑,“明天去到一看还不是知道了?这点小事你不会瞒我。”
他像是对我有戒心,益发不肯将实情告诉我知道。
电话接通,应是纽约时间晚上十点多。
我扼要地对父亲说:“爸,我在香港很好,想从玩几天,学校那边,你替我告假。”
他在那边不表示什么,一片沉默,隔一会儿,他与我说:“你母亲跟你说话,芍药。”
母亲的声音十分紧张不安,“芍药,你好吗?芍药,你好吗?”
“担心什么?”我笑,“去年去欧洲露营三个月,回来人都臭了,还不是没问题?我们随时联络,我现在住朋友家中,”我按住电话筒,“裘,请问号码可以告诉他们吗?”
裘犹疑一刻,“不太好吧。”
“去你的,婆婆妈妈,”我笑着把裘的电话号码报上,“再见。”我放下电话。
裘说:“阳光普照,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去到山顶旧咖啡店,裘抽烟喝啤酒,我们坐在露天,阳光暧和,我觉得这里与南欧最相似,那里的咖啡座就这个模样。
隔壁桌子上有个孩子带着小小的录音机。正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曲:“如果爱你是错——我不要做对。”
如果爱裘是错了,我也不要做对。
他替我在茶内加蜜糖,搅拌好递给我,我就他手中喝一口,倘若我们生生世世就如此过,我也不要做对,不要问我这什么,我爱这个男人。
他断断续续地说:“……白丽丽并不是那么不堪的女人,”她年纪不比你大,但底下有六七个弟妹,十四岁开始养家,没机会念书,但她有天赋本钱。风尘女子的故事都如出一辙,你也听惯听熟了吧,但这样的事确实是有的,离得你远,你就不觉得是真的。我欠她很多,她总在危急的时候替我挡煞,也没少借钱给我,没有抱怨也没有恨,在她那个环境内居然如鱼得水……”
我静静问裘:“你想她怎么样?招待记者说要到剑桥去念英国文学,专修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她即使洗尽铅华,你也不见得会娶她,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你们之间没有那样的缘份。”
裘转动着杯子,不出声。
他英俊的脸不是没有哀伤的,他对白丽丽爱恨交织。
“她倒并没有提过婚嫁。”
“我说过好聪明。”
我们静默了。
过了很久我问:“我们呢?裘,我们之间的前途如何?”
他一震,不回答。
我说:“我总要回纽约,我不能在这里住一辈子,为你留下来,这对我不公平。”
他看着我,叹气说:“我们今天终于来到这里,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去想不愉快的事儿。”
我点点头,微笑说:“原来我们的将来是那么不愉快的事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我用一只手指掩了掩他的唇,“别解释,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听其自然。”
阳光底下,海水滟滟的蓝,金蛇狂舞,我有点眼花缭乱,我打一个哈欠,伸伸手臂。
“困了?”
“不可能,才下午四点。”他召侍者结帐。
我的眼皮渐沉。
他扶我站起,我跟他走到车子旁,我耸耸肩,“莫非是睡午觉睡惯了?”
他开动车子。
我说:“要不就是中了你的蛊。”
“别开这种玩笑。”他说着推了我一下。
我忽然觉得舒畅,大笑。
回到裘的公寓,我往他的床上一倒,几乎没扯起鼻鼾。
许是经过早上那一番喧嚷,有点疲倦。
我没有想太多。
是裘把我摇醒的,天都亮了。
“睡了十二个小时!”我惊叹。
他很沉默,指指替我收拾好的行李箱子。
“去哪里?”
“不是催我带你到祖母处?”
“呵是,但这么早出发?”我问。
〃路远,到了就不早了。”他说。
“你什么都替我收拾好了?
“牙刷都在里边了。”他拍拍箱子。
“去多久?”我问。
“住一阵子,”他说,“那边静,我们两人可以把事情想个明白,计划将来如何。”
裘的声音很来静,但脸色却坏得出奇,我也引以为常,不再诧异。
他开动那辆吉普车,清晨的空气出乎意料的好,大群的雀鸟觅食,简直鸟语花香,裘却目不斜视地驾驶。
我们乘了往长洲的大船,船上的不少往离岛旅行的学生,互相玩游戏、拍照片,我观察他们,觉得乐趣无穷。
但裘终日看着远方,闷声不响。
“裘——裘——”我唤他,
他说:“我去买杯咖啡给你。”
我只好处之泰然。
船终于到了长洲,码头附近的接我们的船和船夫,我恳求裘让我在长洲游一会儿,听说这里出了名多猫,风景很好。
船夫显得很烦躁,裘过去与他说了几句话,他点点头,终于答应等我们。
我诧异,难怪人家都说香港人不好相处,连受雇的乡下人都那么凶霸霸的,我朝那船夫做一个老大的鬼脸。
问裘跟他说了什么。
裘说:“答应补他钱。”
我们在长洲逛,在街市逗留很久,看着他们把猪的尸体抬出来。
裘把我拉开,我不肯走。
那些猪都已被开剥,雪白粉红的皮上盖着蓝色的印子,奇怪的是仿佛都是含笑而终,表情非常暧昧,看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一切都会习惯的,人是适应环境的动物。
这个小岛是野蛮的,简陋的,粗鲁的,也有美丽之处,美得粗犷,像一个戴赤足金项链的女人,但是我被她迷惑了。
这里值得写生,我告诉裘,光是晒着的咸鱼与密麻的苍蝇就可以画一本速写。
裘说许多弊脚外国人租不起市区的房子,也装作假撇清,在这里住。
我感慨地说:“好好的地方,叫他们住得像国际难民营似的,又脏,一个个蓬头垢面。〃
裘反问:“唐人街呢?外国人何曾又不那么想?〃
逛到一间旧戏院门口,裘说时间到了。
我留恋不舍,因觉下次可以再来,方便得很,也不怎么抗议。
在码头附近我要买甘蔗水喝,被裘止住,〃你会生肝炎,脏。〃
〃口喝。〃我说。
〃船上的饮料。〃
船夫开过船来,是一只中型的机动帆船,摩打噗噗地响,十分古朴有趣,中西合璧。
我忙不迭跳下船去,裘跟着下来。
他脸色益发的坏,对碧海蓝天视若无睹。
我安慰自己,也许在离岛住那么数天,他会暂时忘记白丽丽那段不愉快的事。
我躺在船舱内,以帽子盖着额角瞌睡。过了良久,应当不止半小时了,船犹未到岸。
我有点惊异,掀了帽子站起来,发觉船在茫茫大海中,四周没有一点陆地的踪迹。
我笑问裘:“开往哪里去?往菲律宾?〃
裘说:“这一程是远一点,快到了。〃
〃你唬我?〃我说,〃快到了?〃
〃还有一小时左右。〃
〃不是说才二十分钟?〃
〃这只船慢,比不得快艇。〃
我说:“再追问下去就不得潇洒了,我最记得小时候跟一个中年男人同车,他唬我说车子半小时才开出一班,我很懊恼,要下车,他就怪我不够潇洒。当时我心想,同你这个糟老头同车半小时?那还不闷死?潇洒也得找对象呀。〃我停一停,〃现在我是不在乎船往哪里开的。〃
裘不出声,默默握住我的手。
船的速度并不慢,却还足足驶了一小时才到。
这根本不是长洲附近。
裘为什么不照实说?
船夫把行李交给我们,便把船开走了。
〃这是哪里?〃我问裘。
〃桃花岛。〃
我笑:“桃花岛凶险得很呢。〃
他担起行李,与我向山上走去。
山高处只有一幢木屋,倒是很整齐。
我惊异问:“只这间屋子?整个岛只有这幢屋子?而你祖母就一个人住这里?〃
〃胡说,山坡后是村庄,有好几户人家。〃
〃呵,〃我又想起,〃电呢?没有电?
〃没有电。〃
〃没有电灯、电话、电锅?〃
〃是,也没有熨斗、吹风、冰箱、电视,什么都没有。〃
〃老天,〃我格格地笑,〃别有风味。〃
裘忽然问:“你不怕?〃
〃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反问,〃我应当害怕吗?〃我凝视他。
〃到了。〃他向上一指。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间木屋像是临时搭起来的,门一推就开。
〃祖母呢?〃我问。
〃年纪大,不喜见人。〃裘说,〃跟她的猫同住,〃一边便把我的行李搬进屋子里去,〃你是这间房,她在走廊另外一头。〃
那扇门关着。
我的房内有一张铁床,罩着帐子,也有书桌跟椅子。
〃你呢?你住度假营哪一角?〃我问。
〃客厅。〃他说,〃睡地板上。〃
〃你心情很沉重啊,不像来度假。〃
〃过数日就好了。〃
〃厨房在哪儿?〃我问,〃够食物吗?〃
〃满坑满谷,你过来瞧。〃
我去一看,那是些罐头,算了,谁打算到这里来吃法国大菜。
〃什么炉子?〃我问。
〃火油,〃他说,〃没有煤气,所以你要当心。〃
〃我要当心?干嘛要我当心?〃我追打他,〃我有答应说天天煮饭吗?〃
〃才那么几天,忍耐忍耐。〃他握住我拳头。
一切设备倒还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