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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艺术品,看得我面红耳赤。
就算是客厅中随意挂着的字画,我略为研究一下,发觉一幅是倪瓒的容膝斋图,另一张是恽寿平仿倪瓒古木丛篁图。
就那么随便地挂着,风吹雨打。
〃如今人人只知道唐寅,不外是因为秋香的缘故。〃婀娜笑说道,〃我发觉用钱的最高的境界不是以钱制造突出,而是以钱做到平平无奇,返璞归真。〃
我与宁馨儿也渐渐熟了,她的话很少,凭我自己的观察力,我了解得却也并不多。
一日下午,我正忙着将照相机抬出来,她却主动的来唤我,〃乔先生,你请过来一下。〃声音中透着怪异。
〃什么事?〃我立刻随她出客厅去。
〃这是什么?〃她指着墙角放的两盆花。
〃咦。〃我奇道。
那两盆花高三米左右,叶于如丝绒般滑腻,花朵大而洁白,像只漏斗,花瓣展开如美丽的衬裙。
宁很少为任何事诧异,这次却大动声色。
〃这是谁送来的?我从没见过这种花。〃她说。
我说:〃我见过,我知道这是什么花。〃
〃是什么?〃她缓缓的坐下来。。
花朵香而且甜,再也错不了,我答:〃我在印度看过这种花,这是曼陀罗。〃
她脸色变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这花剧毒。〃
〃不错。〃我说,〃若对牢花叶深嗅,会产生幻觉。〃我忍不住,〃谁送这花来?本地没有曼陀罗的。〃
她惨白的笑:〃这是我的生日礼物呢,我亦不知道谁老远寄了这个花来。〃
我觉得惊心动魄,〃这是什么意思?生日送曼陀罗?〃
宁已恢复正常,她淡淡笑,〃也许说我像曼陀罗。〃
我立刻震惊,〃你有毒吗?〃
她缓缓说:〃多么美丽的花,远看未尝不赏心悦目。〃
我说:〃昆虫爬上去会摔下来,立刻就死了,我见过。〃
她转过头,吩咐佣人抬出露台.每日依时浇水。
她说:〃恐怕气候不合,种不活呢。〃
〃这花倒也不娇生惯养,在印度遍山都有,颜色鲜艳。〃我说。
琅在这时候撞过来问:〃花送来了吗?〃
我奇问:〃你如何知道有人送花?〃
琅说:〃跟二哥哥通电话,他说他送了花来。〃
宁立刻说:〃原来是他,我早该料到他恨我。〃她牵牵嘴角,冷笑,但是没笑出口,回转书房去。
琅探身出露台,〃就是这两盆花吗?好美,咦,这是曼陀罗,阿珏从什么地方弄了这花来?〃
〃阿珏是你二哥?〃我问,〃就是那个在外国不肯回来的哥哥?〃我追问,〃他为什么要恨你的继母?〃
琅不响。
大朵大朵的白花半透明地映在她身后,我觉得这情景太过美丽,解嘲地说:〃曼陀罗又名天使之号角。〃
没有人回答我。
我只好将我的摄影机对准一只豇豆红暗花团龙水丞。
我有点生气,没人当我是朋友,她们住在一间玻璃屋里,我闯不过去,是我不好,为什么硬要知道慕容家的隐私?想到这里,心中释然。
凡事不可勉强。我工作至下午四时半,告辞回家。我必须控制我自己,我的举止越来越像《婀娜》杂志的秘闻记者。
回家休息,以耳筒听奚非兹的小提琴。
到八点钟,门铃大作。
又是谁。刚当我有点悟道,心神较为安宁的时候,如此来骚扰我。
我懒洋洋除了耳简。
保证是婀娜,我想,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缓缓地走去开门,才打开一条缝,就被人自外大力地踢了开来。
我吃一惊,怪叫一声:〃谁?〃
只见一个粗眉大限的年轻男子自腰中拨出一把弯刀,架在我脖子上,大而有力的手臂抓住我两只手,我不是动弹不得,而是不敢动。
那把刀!蓝汪汪的刀锋就离我眼前半尺,我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劫,这是打劫,要命,连我这样的穷人都不放过。
他一脚踢上了大门,吆喝道:〃过去坐下。〃
我依言在自己的家,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命令,坐下。
他那把刀依然架在我脖子上,毫不放松。
这个独行贼所持的武器太特别了,我不能相信到廿世纪还有人用这种在武侠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弯刀,而且刀柄用银制成,镶嵌着螺钿,设计精致美观。
我问:〃你想怎么样?〃浑身发着冷汗。
贼忽然用英文说起话来:〃说!慕容琅在什么地方。〃
像做恶梦似的,一下子醒了过来,〃你,〃我指着大个子,〃你是——〃
〃我正是敏敏哲特儿,〃他眼如铜铃,〃你这混球将慕容琅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那把刀丝毫不松懈。
他竟然追了下来,匪夷所思,不但千里迢迢地追到香港某街某宅来,还带着武器。
〃说呀!〃他用力压了压力背,我但觉脖子一凉一痛,白色衬衫上沾了数滴鲜红的血。
我杀猪似的叫起来,〃你杀死我了,〃我打心里害怕出来,〃我脑袋分家了——〃
〃嘎,血,我杀了人?〃
没想到大个子一见血,也恐惧起来,扔开刀来检验我,〃伤在哪里?糟,你这窝囊皮肉比娘儿们还嫩,这条缝子还不浅哪。〃手忙脚乱。
我推开他跑到浴间去照镜子,只见颈项处血涔涔而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轮到我喝他了,我一手用毛巾掩着伤口,一边骂:〃这把刀搜出来你是要坐牢的,香港是法治地区。〃我拨电话。
〃你干吗?〃大个子害怕,〃你报警?〃
我没好气,〃我叫朋友来送我进医院,免得染上破伤风。〃
电话接通了,我说:〃婀娜,到大英医院急症室门口等我,我受了伤。不严重,还能说话就不严重的。〃
我取了门匙下楼,大块头跟着我。
我怒问:〃你还想怎地?〃
〃我不放心你。〃他据实说。
〃放心好了,我死不了。〃我没好气的说。
我俩坐一部车子到医院,婀娜早在门口等,急得什么似的。
她扑过来说:〃怎么回事?〃她惊叫,〃哟,一颈的血。〃
〃受了伤。〃我说。
婀娜马上说:〃不是意外吧。〃
我看看身边的大个子,〃说是我自己割伤的好了。〃
婀娜说:〃不如转到私人医生那里。〃
〃不行,〃我说,〃伤口痛,而且再折腾,我怕失血过多。〃我们一行三人坐在急症室中,轮到我,医生洗干净了伤口,就说不像是意外,医生瞪着我:〃想自杀是不是?下手又不够重,这样于浅浅拉一刀,女朋友就送你来医治了,是不是?小伙子,自杀也是犯法的。〃
太冤枉了,我几乎哭出来。
而婀娜面色不好看,活脱脱便像那负气的〃女朋友〃。
医生替我敷了药,啰嗦半晌,就差没把我送到警局去,我铁青着脸跟婀娜解释来龙去脉。
我骂大块头,〃若不是打老鼠忌着玉瓶儿,我再也不放过你,非得叫你尝铁窗风味不可。〃
婀娜劝道:〃你别用力了,伤口挣裂了才麻烦呢。〃她又向大个子说,〃敏敏先生,你也是个读过书的人,怎么一上来就动刀动枪?〃她很气,〃慕容琅又不在他那里,你怎么叫他交人?〃
我很感动.我第一次发觉,婀娜护我,像母鸡护小鸡似的。
婀娜说下去:〃人家不爱你了,要离开你,终归是要走的,你拿刀搁她脖子上,她还不是要离开你?益发惹她讨厌,多么不智,男人大丈夫在感情这件事上要拿得起放得下,哪有人像你这样,走遍天下来出丑。〃
〃说得好。〃我鼓起掌来。
可是敏敏哲特儿却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我与婀娜面面相觑。
大块头,昂藏六英尺,一头鬈发、大胡髭,忽然像婴儿似大哭,我们不相信一双眼睛,发楞。
我喃喃地说:〃曼陀罗,女人都是曼陀罗。〃
婀娜一听就发怒,〃发痴,阿要发痴哉。〃她说,〃我再也勿要理你们的事,以后脑袋与身体分家,也不要再来通知我,我爱莫能助。你们一些芝麻绿豆就炸了起来,我怎么办?我有事找谁去?〃
我顿时大急,〃婀娜,送我回家。〃
婀娜喝道:〃不送!〃
她自顾自的走了。
大块头停止了潸潸的眼泪,问我:〃我怎么办?〃
〃你真是个喜剧人物,〃我说,〃有本事自尼泊尔追到我家,你就可以再追到慕容家去。你何去何从,关我什么事?〃我拂袖而去。
回到公寓中,我将大门下了三重锁,明天就找人来安装大铁闸,这种事可一不可再。
我还没来得及伸长双腿,家里的司机来了,好家伙,一副奴才相,他说:〃三少爷,老爷有事跟你说话,叫你立刻去一趟。〃铁青着脸。
我火冒三丈,指着他骂:〃他是老爷,怎么你忽然也有个老爷格?真命老爷还是我亲生的爹,你左右不过是个奴才,居然狐假虎威起来,你算准了我气数已尽?你当心你的狗头,我告诉你,待我翻身之日,我咬死你!〃
司机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立刻转身走。
这个老佣人,眼中只有他老爷,见高拜,见低踩,一副奴才相,低声下气惯了,只懂看着老爷的面色做人,老爷捧哪个,他就颠着屁股去托哪个,老爷要贬谁,他就助阵——也不瞧瞧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有没有实力,又蠢又坏,这种狗腿子,昧良心竟成了他的嗜好了。
我有一张王牌,叫〃不靠你〃,大不了登报脱离关系,凡事大家留个余地,适可而止,过得去就算了,何苦紧紧相逼,将来狭路相逢,左右还是父子关系,当中还碍着母亲,老爹这张篷张得太满,这些年来我真受够了,已经搬了出来独自过活,还将我呼来喝去,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司机去了没久,电话铃就震天般响起来,我知道这是谁,我冷笑,这就是父亲的那个宝贝女秘书,老爹自二十五年之前抖起来之后,手指就不懂拨电话了,我拿起话筒说:〃乔穆少爷不在,你们别花力气找他了。〃
大不了我改个艺名混饭吃,谁还希罕听他的教训。
最可恨的尚有大哥他们,老爹一骂我出门,三人也不劝阻,老好的在一边阴阴笑,我受够了,这一家子,就因我比他们清高点,他们巴不得我死在他们跟前。
我狠狠的将沙发垫子踢得半天高,垫子落在地上,嘭的一声。
我气平了一点,干吗这样生气?不是已经忍了两年多了吗?恐怕是借口吧,我真正要气的是什么?找坐下来问自己。
是因为宁馨儿吧,是因为无法进一步接触她吧。
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好感呢,是爱上了她吗,是不是呢,不能确定,因为彷徨的缘故,对其他的事就不堪忍受了,多么幼稚。
错不在老爹,错竟在我自己。
我想通了以后,使驾车往家中走了。
父亲穿着唐装衫裤,正在抽雪茄,我说:〃我来了。〃
他瞪我一眼,〃你骂司机?〃
我莞尔,这种小人,马上要求主子帮他出气了。
我说:〃司机不会比儿子更重要吧?〃我补一句,〃即使是不争气的儿子。〃
他深深地吸着雪茄,〃最近你混得不错呵。〃
我说,〃托老佛爷的洪福。〃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他暴喝一声,恍如春雷响。
我实在接捺不住,〃我又做错了什么?又有哪里丢了你的脸了?〃
〃你竟掏起古井来了?你收了人家寡妇三十万港元,天天往人家家里钻,服侍人家,是不是?〃爹的雪茄烟直指到我鼻端来,〃乔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你索性跟我脱离关系也罢,你不配姓乔!〃
我僵了,〃姓乔有啥好?姓乔的人是非黑白不分,不姓乔已罢。〃
〃我问你。〃他索性站了起来,太阳穴上微微鼓起,青筋毕露.
〃你有没有受过人家三十万?〃爹骂,〃你有没有跟人争风吃醋,动刀动枪,弄得几乎人头落地?〃
他妈的,消息传得快过路透社。
〃有。〃
〃你凭什么受人家三十万?〃他叫。
妈妈在这时候推门进来,〃什么事大呼小叫的?三十万有什么了不起?还给人家算了,妈替你存三十万到户口去,为了三十万就把儿子当贱骨头般辱骂,我每个晚上生一个儿子也不能这样。〃老妈挡在我面前。
我鼻子一酸,顿时想哭。
老爹顿足,〃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打廿四圈去了吗?唉,慈母多败儿。〃
老妈自鼻子里哼出来,〃你现在来教训我的儿子了,老乔,你发了财要立品了,请问你这财是怎么发的?当初拿了文凭,一穷二白的回到香港来,是谁看中你人品助你帮你把女儿嫁你的?老乔,当年你连入赘都心甘情愿,现在为了三十万,要与我儿子脱离关系,罢罢罢,〃老妈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落将下来,〃就让穆儿跟外公姓好了。〃
我呆住了,我从不知道家中还有这样的秘情,顿时像听戏文一般,愣在那里。
〃四个孩子当中,有三个像你还不够?这孩子被你逼得浑身小家子气,连人家三十万都贪,还不足你的错?〃母亲指着鼻子直骂过去。
父亲挥手一扫,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去,笔墨纸砚滚了一地。
这一下子更加不得了,老妈跳得八丈高,声音撕心裂肺……我自觉没趣,推开书房门走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我到银行,结束那笔款项的定期存款,拿了利息,立刻去买了一只哈苏相机,然后拿着三十万的本票上慕容家去。
还就还。
我没说过连利息还。
这年头有个钱得来都太不容易,每个人都会变得贪婪兼小家子气,我是很原谅我自己的。
马不停蹄的到了慕容家。
佣人认得我,我进了屋子,〃太太在书房。〃我入书房。
宁馨儿并不在书房里。
一个小女孩子,约莫七八岁模样,穿一条雪白的麻纱花裙子,白袜白鞋,剪童花头,坐在钢琴前,正一下一下的按动琴键。
她在弹的一首曲子,叫做《七个寂寞日子》。
她用稚气的声音唱出来:〃七个寂寞日子,拼成一个寂寞礼拜,七个寂寞夜晚,我为你哭了又哭,噢我情人我为你而哭,呜呜呜——〃
我倚靠在墙上,为之销魂。
小女孩转过头来,向我笑笑,这么小就已经是个美人胚子。
寂静的书房,琴声,歌声,我的灵魂渐渐苏醒,只有在这里,我有机会思想自己的心意,在外头,一切进行得轰轰烈烈,吃喝玩乐发财斗争,生活像一出〈六国大片相〉,时光流逝得毫不足惜,一代死去,一代生下来,闹哄哄的过日子,不知是悲是喜。
只有在宁馨儿的书房中,还可以有做梦的机会。
〃你好吗?〃我温柔地跟小女孩说。
〃你呢。〃小女孩礼貌的答,〃我很好。〃
〃找我?〃宁馨儿的声音响起来。
我转头,她冰清玉洁地站在我面前。
除了傻笑,我不知道怎么对她。
〃你脖子上的伤,是阿琅害的吧?〃她微笑。
那小女孩奔过去,搂住她。
〃这是——〃我知道她并没有孩子。
〃这孩子应叫我奶奶,信不信由你。〃她仍然微笑,〃我是她的祖母。〃
孩子转头跳着出去了。
我将本票递给她,〃我非还你不可,我父亲对我大兴问罪之师。〃
她略为诧异,〃乔老怎么这样矫情?算是我付你的摄影酬劳资好了。〃
我犹疑,这样一来,名正言顺,找可也不必羞愧,区区三十万,哼,待我乔穆成了名,成为国际名摄影师,老爹就不会嫌我不学无术了。
争财勿争气,我英雄气短,将一张本票转过来转过去,手足无措。
我解嘲的说:〃改天他们又该说我更加没出息了,连汤药费都收。〃
宁馨儿笑,坐在琴椅前,弹起来,那曲子正是那小女孩遗留下的:七个寂寞日子,拼成一个寂寞礼拜……
我眼睛看着窗外,〃你可不应寂寞。〃
她微笑:〃什么样的人才应寂寞?〃
〃我母亲。〃我冲口而出。
她问:〃如何见得呢?〃
一日我奉命去美容院接她,听见她与剃头师傅在诉说咱们家庭的详情,大儿子、二儿子都在加拿大毕业……她丈夫做成了哪几宗生意……用非常自得而悲怆的声音,理发师唯唯喏喏,一边赞她生得年轻。我在她身后听得几乎落下泪来,她丈夫、儿子都各有各忙,于是她要说话,竟跑到剃头店来找对象。
老妈没有灵魂,但不见得她就不懂寂寞。她娘家现在没落,老舅舅、老阿姨不外是想她的钱,她的工作岗位叫妻子,入息不错、衣着随意、办公时间不规则,但她也寂寞。
〃你可以陪陪母亲。〃宁馨儿停了琴声。
〃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叫你奶奶的小女孩陪你,你就不寂寞了吗?〃
她不出声。
我仍将那张本票递过去,〃我不能接受,为了这笔钱,我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划不来。〃
宁馨儿诧异,一双冷晶晶的美目向我看来,像是洞悉我我的心事。
我别转了头。
她轻轻的说:〃别忘了,有人叫我曼陀罗。〃
我轻笑重复,〃但女人都是曼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