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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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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会再碰你!” 


她的眼如深潭里的水,平静无波。许久,如常缓缓低下头去,像似松了口气。他心里恨毒了她,她这样对他,毁了他的一切。以后的半生,都会是这样无穷无尽的绝望与残酷。她轻易就将他逼到绝路上去,终究逼得他冷冷的说出一句话来:“你别以为可以如意,将我当成傻子。” 


她重新抬起眼来,仍是淡然清冽的目光,仿佛如月下新雪,直凉到人心里去。她终于开了口,说:“你这样疑心我?” 


他知道她会错了意,但她眼底绰约的泪光终于令得他有了决然的痛快。她到底是叫他气到了,他宁可她恨他,好过她那样淡定的望着他,仿佛目光透过他的身体,只是望着某个虚空。对他这样视若无物,他宁可她恨他,哪怕能恨得能记住他也好——她这样绝情残忍,逼得他连心都死了,他已经是在无间地狱里受着永世的煎熬。那末就让她彻底的恨他好了,能恨到记住他,能恨到永生永世忘不他,总胜于在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他脱口就说:“不错,我就是疑心你,疑心那孩子——连同六年前那一个,焉知是不是我的儿子?” 


她浑身颤抖,心里最大的痛楚却被他当成骗局。原来在他心里,她已经如此不堪。隔壁隐约响起孩子的哭声,原来她错了,连最后一丝尊严他都这样吝啬的不肯给予,他这样恶毒,将她肆意践踏,而后,还可以说出这样冷血残酷的话来。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她绝望的扭过头去,不如不将她带到这世上来,原来襁褓之中等待着她的就是耻辱。她被如此质疑,他竟然如此质疑她。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一声声仿佛能割裂她的肝肠,眼泪夺眶而出,她轻轻的摇着头,眼里只剩了最后的绝望。那神气令他心里狠狠抽痛,不详的预感涌上来,他扑上来抓她的手,她死命的挣着,他不肯放,她用力向他手背上咬去,腥咸的血渗入唇齿之间,他依然死死箍住她不肯放。她到底挣脱了一只手,用力一扬,“啪”一声重重扇在他脸上,她怔住了。他也呆了,渐渐松开手,她猛然转身向门外冲去。他追上来,她几乎是跌下楼梯去,每一步皆是空的,每一步皆是跌落,痛已然麻木,只剩下不惜一切的绝望。她宁可死,宁可死也不要再活着,活着受这种屈辱与质疑,活着继续面对他。他这样对她,她宁可去死。 


廊前停着送客归来的汽车,司机刚刚下了车子,还没有熄火。她一把推开司机上车去。她听见他凄厉的最后一声:“素素!” 


她一脚踏下油门,车子直直的冲出去,仿佛一只轻忽的黑色蝴蝶。“轰”一声撞在合围粗的银杏树上。银杏刚刚发了新叶,路灯晕黄的光线里,纷纷扬扬的翠色扇子落下来,仿佛一场碧色霖霖的大雨。巨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她只来得及露出最后一丝欣然的微笑。 


耿耿的长夜,仿佛永远等待不到黎明。休息室里一盏灯,朦胧的光如流泪的眼,模糊刺痛。杂沓的步声终于惊起最沉沦的惊痛,如同刚刚回过神来才发觉与大人走失的孩子,巨大的恐慌连同绝望一样的痛苦,只是直直盯着医生的面容。医生让慕容清峄的目光逼得不敢对视,慕容夫人缓缓的问:“到底怎么样,你们就实说吧。” 


“颅内出血,我们——止不住血。” 


慕容清峄终于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眼里只有血丝,缠绕如同魔魇一样的绝望,看得医生只觉背心里生出寒意来。慕容夫人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好孩子,去看看她。”维仪终于忍不住,用手绢捂住嘴哭出声来。慕容清峄微微摇头,过了片刻,却发狂一样甩开慕容夫人的手,踉跄着推开病房的门。锦瑞见他差一点跌倒,上前去扶他,也让他推了一个蹑趄。 


素素一只手臂无力的垂在床边,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点滴药水滴落的声音。他捧起她的手来,郑重的、缓慢的贴到自己脸上。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动的睫毛如同风中最脆弱的花蕊。氧气下每一声急促轻浅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缓缓割绞着五脏六腑。他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寒冷,冷得像是在冰窖里,连浑身的血液都似要凝成冰。他宁可是他,是他要面临死亡,也好过要他面对这样的她。这样残酷,她这样残酷的以死反抗,她宁可死,也不愿意再面对他了。心灰到了极致,只剩绝望。原来如此,原来她宁死也不愿再要他。 


这一认知令他几乎失却理智,他慢慢低下头去,绝望而悲痛:“我求你,我这一生从来没有求过人,可是我求你。求你一定要活着,我答应你从此可以离开我,我答应你,此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哪怕这一生一世我永远不能再见到你,我只求你活下去。”

第二十三章 尾声——满眼青山恨西照 



天终于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声音渐渐轻稀,微弱如低不可闻。窗外天际青灰的一隅,渐渐发白,淡化成孔雀蓝,逐渐渗出绯红。半边天际无声无息绚出彩霞万丈,绮色流离泼金飞锦。朝阳是极淡的金色,窗外树木四合,荫翳如水。阳光从枝叶扶疏里漏下一缕,仿佛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内。窗下高几上一盆兰花,香气幽远沁人心脾,若有若无萦绕不绝。 



我紧张的抱着母亲的手臂,问:“后来呢?” 



“后来?”她重新陷入沉思中,逆光照着她的侧影,仿佛淡墨的仕女,姣好的轮廓令人屏息静气。我紧紧抱着她的臂膀,像是害怕这美好是幻像,一松手她就会重新消失在故事里似的。 



她说:“后来我一直昏迷,医生断定我再也不会醒来,你父亲终于绝望,也终于放手。” 



我怒道:“他就这样轻易舍弃了你。” 



母亲微笑起来,眼睛如水晶莹温润。她笑起来真是美,叫人目眩神迷。她轻声道:“我一个多月后才醒来,等我醒来之后,我要求离婚,你父亲同意了。是夫人作主,对外宣布了死讯,给我另一个身份,安排我出国。” 



我仰脸望着她,如同世上一切孩子仰望自己的母亲,她脸上只有从容平淡的光洁,我满心生出欢喜,我说:“母亲,你是对的,父亲永远不值得原谅。”又说:“母亲,你真是不会说谎,世上表姐妹哪有同姓的?你一说我就起了疑心了。” 



母亲微笑着低下头去,她仍是惯于低头。我想起《九张机》的题字,问她:“那么那个方牧兰呢?”母亲淡然道:“不知道,我出国后就和所有的朋友断了联络。” 



我一转念又想起来:“母亲,父亲这次派人接你回来,准是没安好心,不管他怎么花言巧语,你可别理他。你现在是自由的,他劣迹斑斑,不可原谅,再说他是有‘夫人’的。” 



母亲道:“这次你父亲找到了你哥哥,他才派人去接我。”我苦着脸皱着眉:“那个卓正会是我哥哥?”母亲却是极欣慰的:“你父亲能找到他,是我最高兴的事情。当年……”她轻轻叹了一声:“当年我是一万个不舍得……后来听说……”她声音里犹有呜咽:“天可怜见,你父亲说,大约是当年孤儿院弄错了孩子,我真如做梦一样。” 



她的眼泪热热的落在我的头发上,她慢慢抚摸我的长发,那温暖令我鼻子发酸:“囡囡,你长这样大了……上次见着你,还是年前你父亲带你出国,我远远在酒店大堂那头瞧了你一眼。判儿,你不怪我吗?”我眼泪要掉下来了,脱口说:“都是父亲的错,才让你离开我。” 



母亲眼里也有泪光,她轻声说:“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咱们两个说了一夜的话,你不困吗?”我说:“我不困,妈,你一定累了,你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咱们再聊。”她牵着我的手,长久的凝视我,说:“那你也去睡吧。” 



我哪里睡得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终于跑下楼去。客厅里静悄悄的,我一转过头,竟然看到了父亲。他坐在沙发最深处,烟灰缸上的一枝香烟已经泰半化作了灰烬。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他只是远远望着那枝烟出神,眼里神色凄苦而无望,仿佛那燃尽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 



我看到梁主任走进来,轻轻唤了一声:“先生。” 



父亲这才抬起头来,梁主任说:“您该走了。” 



父亲嗯了一声,一转脸看到我,问我:“你母亲睡了?”我点了点头,他瞧着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温和,他说:“我已经叫卓正过来了,回头等她醒来,你们两个好好陪陪你母亲。” 



我想起母亲吃的种种苦头,不由得说:“我都知道。”若是在平时,我这种蓄意挑衅的口气准叫他生气,但这回他只叹了口气,就在这当口,我突然失声叫了一声:“父亲!”他也觉察到了,伸手去拭,却拭了一手的血,梁主任连忙帮他仰起脸来,侍从连忙递上纸巾来。父亲用纸巾按住鼻子,说:“不要紧,大约天气躁热,所以才这样。”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点,梁主任十分不安,说:“打电话叫程医生过来吧。”父亲说:“你们只会大惊小怪,流鼻血也值得兴师动众?”放下纸巾说:“你看,已经好了。” 



梁主任见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侍从取了衣服来给父亲换上,梁主任到底忍不住,说:“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天气这样热……”父亲说:“天气这样热,人家都等我一个,怎么能取消?”回过头来对我讲:“我晚上过来,你好好陪着你母亲。” 



我答应了,父亲走后不久,卓正就来了。母亲见着他十分高兴。一手握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牵了我,眼里柔柔的神色令我又要掉眼泪了。母亲轻声说:“咱们总算是一家团聚了。” 



电视里是父亲熟悉的声音,他身后是熟悉的建筑。母亲远远看着电视里父亲的身影,卓正也转过脸去看,我笑着说了一句俏皮话:“这样热的天气,慕容先生还要站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发表演讲……”话犹未完,只见屏幕上父亲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向前扑倒。臂膀将几只麦克风砰得触落,发出尖锐的啸音。全场的人这才失声惊呼——我连惊呼都忘了,眼睁睁看着电视镜头里已经是一片混乱。侍从室的人抢上去,镜头被无数的背影挡住了,嘈杂的声音里什么都听不到。电视信号被切断了,滋滋的一片雪花,旋即出现无声无息的黑暗,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惧到极点的黑暗。


  这世上有一种人,像是活在玻璃罐子里,比如我可怜的妹妹囡囡。她看起来很骄傲,像是一只小刺猬,实际上她不过是株养在温室里的兰花,偶然奢望探头瞧瞧外面的风雨,也自有人会替她挡住滴水不漏。 
  很奇怪,我一下子有了妹妹,有了母亲,自然,还有了父亲。父亲只单独见过我一次,那次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问了我几句很寻常的话,余下的时间,他只是长久的凝望我,仿佛想要从我身上,找到过去光阴的影子。他从来没有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很明白的知道了一切。血缘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比如见到母亲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父亲出事之后,母亲险些晕倒,囡囡更是没了主意。从这一刻我便明白,这两个人是我竭尽全力所要保护的,也是唯有我能保护的。我当机立断打电话给侍从室,要求到医院去。 
  我们见到父亲时,他仿佛已经安然无恙,神色很平静的半倚在病榻之上。专用病房宽敞明亮,像是一套寻常豪华公寓。若非室内淡淡的药水气息,很难让人想到这里是病房。母亲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发着淡薄好闻的香气,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兰非麝,若有若无,萦绕掩盖了药水的味道。当她走近时,我清楚的看到父亲脸色,仿佛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亲转过脸问我:“你们怎么来了?”口气像是责备:“定然吓到你母亲了。” 
  医生说,他需要立刻动手术。 
  不是没有风险的,看外面那些人如临大敌的表情就知道。父亲有话要同他们说,我于是和囡囡一起,陪母亲去休息室里。过了许久,他派人来叫我。 
  我以为他是想单独交待我一些话,谁知房间里还有雷部长和霍先生。我进去静静站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用手指一指我,说:“我将卓正交给你们了。” 
  他们两个人都大惊失色,当即一下子站了起来,霍先生叫了一声:“先生。” 
  父亲说:“他从小不在我身边,未免失于管教。我只希望你们看待他,如同看待你们自己的儿子,替我好生教导他。” 
  雷部长说:“先生过虑了——也叫我们如何当得起。”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只希望他能够和平常人一样,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平静幸福的渡过一生。”他转过脸来瞧我,那目光宠溺温和,好像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我终于懂得了,其实在他心里,他是极累极累的。
  等大家都离开,他疲倦的闭目养神,这时母亲来了。她的脚步非常轻,可是父亲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仿佛有着第六感似的。他望着母亲微笑,母亲也微笑起来。 
  母亲的笑容就像是夜明珠,整个房间都仿佛突然明亮,父亲轻声的说:“对不起。”母亲眼里蒙胧泛起水汽,闪烁着泫然的泪光,她说:“我明白。” 
  他们都只说了三个字,可是倒仿佛交谈了千言万语一样,四目相投,目光里都只有一种欣慰的安详。父亲的笑容渐次温暖,如同阳光熠熠生辉。他伸出手来,母亲轻轻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他们就这样执手相望,像是要望到天荒地老。 
  我回过头去,囡囡站在门口,我轻轻走过去拉了她:“咱们走吧。”她还要说什么,我已经将她推开,顺手关上病房的门。她冲我翻白眼,瞪着我。这小丫头,我刮刮她的鼻子:“你不觉得咱们在这儿多余么?” 
  我带她顺着走廊往外面走,天气很热,夕阳隔着玻璃照进来,温热的烙在人身上。窗外可以望到远远的草地上,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在玩秋千,到底是孩子,病了在医院里也可以这样快乐。在他们的头上,天空那样湛蓝,一洗如碧,如同要滴下水来,半空皆是绮丽的晚霞,渐渐绯,而后橙,继而紫,落下去,是荡漾的朱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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