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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关掉计算机,沉声说道:「回家吧。」
「副理,还没印完。」杜美妙吸吸鼻子,拚命以手背抹泪。
「是谁的工作,就得谁来做完。」
「可是支票来不及寄出去,厂商会生气。」
「这是财务部的职责,如果有人来抗议,我会担下责任。」方谦义的目光深邃,心情沉重,他就是不愿让她无故受委屈。
「这样不好……」杜美妙想去开计算机。
「别开机了,印出来的字不好看,打印机的针头早就该换了。」方谦义想了一下, 「等后天上班,我会找丁课长说清楚,厘清每个人的工作职责。还有,下次一定要逼他改用整批汇款系统,不仅节省成本、邮费、人力,时间上也好拿捏,他却从来不想尝试 !」
「副理,你常常念他,他很不开心……」
「你自己都顾不了了,还管他的心情?!」方谦义有点恼,她竟有余力关心「害」她的人?继而一想,这也是小女孩没有心机的可爱之处吧。
瞧她把一双手抹得湿淋淋的,唉!难道她不知道手帕卫生纸的用途吗?
她有时候聪明、独立,有时候却又迷糊、稚气,真是惹得他千头万绪,永远也厘不 清他的复杂感觉。
忍不住伸出手掌,像是摸小孩似地,拍拍她的头,「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家。」
谁在拍她的头?杜美妙迷惘地抬起头,看到方谦义撕下印好的支票,走进他的副理 室,是他吗?
那股温暖的热流从头顶灌下,瞬时流过她冰冷的身体,轰地一声,熊熊烈火在胸腔 烧了起来。
在极度失望无助中看到了他,就好象飘流海上看到陆地的灯塔,更像是及时拋来的救生圈,让她全心全意地信赖倚靠,把所有的委屈向他倾诉。
他会不会笑她笨呢?还是把她看成不懂事的小女孩?她刚刚是不是哭得很难看?哎 呀!糟糕,一定丑死了!
「美妙,准备走了。」
「我……我搭公车。」
「这次我送你,你绝对不能逃。」他定定地看着她。
她低了头,感觉脸上热热的,「谢谢副理,我想在外面走一走再回去,不然让我爸爸妈妈看到我哭过了,他们一定会担心。」
「说不定他们又以为是凶副理害你哭的。」他微笑说。
「不会的,以前我乱说,他们也跟着乱讲。」她知道自己脸红了。
「一起定吧,我先载你兜兜圈子,等你眼睛不红了,再送你回去。」
他沉稳的邀约就是她最好的圣诞节礼物:坐上他的车,如同小孩子坐上心仪以久的圣诞老公公雪撬,当他们飞跃在天际时,她将会看到什么呢?
*
圣诞夜,车如流水,把马路堵得柔肠百结,寸步难行。
方谦义轻踩煞车,「大家都跑出来玩了,到处塞车,你正好慢慢回家。」
「不好意思,耽误副理的时间。」
「没关系,我晚上没事。」
「可是副理的爸爸叫你回家吃放山鸡……」
「哈哈!」方谦义突然大笑出声,猛摇头,又笑说:「我爸爸有口音,我家没有放山鸡,那是我姊姊,叫方珊琪,珊瑚的珊,安琪儿的琪。」想到她画的那只「鸡」,他又笑着捶了一下喇叭,这个小女孩呵!
这下子糗大了,杜美妙窘得低下头,猛捏外套衣角。
不过,他笑得好开心喔!在公司里,她从来没见过他笑得这么爽朗。
「副理,那么……还有一只狐狸精?」她胆子也大了。
「我就说那只四不像是什么,原来是狐狸。」他实在太佩服她的绘画「天分」了,「你每次画动物,我都要猜上老半天。」
「副理别笑我嘛!」杜美妙好奇地问:「那副理不带女朋友回家吗?副理的爸爸好像很想见到她。」
「我没有女朋友。」
「啊?!」
「我一个人住外面,今天不回去,明晚才会回家吃饭。」他交代得很详细。
这么优秀的男人竟然没有女朋友?杜美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脏又开始怦怦乱跳,「可是今天副理的女朋友约你,不见不散……」
看来小女孩很留意他的行动,方谦义又笑了,「那是我大学同学,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今天她打电话来提醒我今晚的相亲。」
「那副理怎么跑回公司了?」
「这顿饭吃得很无聊,我跟那位小姐说,我要回来加班。」
杜美妙哑然失笑,「副理你很没有诚意喔!」
「幸好我诚意不足,也幸好我路过公司,看到上面亮着灯,就跑上来看看谁在圣诞夜加班,不然你现在还在对打印机掉眼泪吧?」他转头看她一眼。
「我不是爱哭的女生,可是……唉!让副理见笑了。」
「在外面上班做事,如果碰到不讲理的主管,免不了被欺负压榨。」方谦义述说着 ,「我刚进公司时,丁东强也很欺负我,那时公司正要全面计算机化,会计课首当其冲,他不肯学,也不愿了解,其它几个欧巴桑也有借口不学。于是,所有计算机化的工作统统丢给我,我以最快的速度学会会计课的每一项工作,去上计算机课,跟计算机公司的人讨论程序,参与测试和修改,整整加班了三年,顺便连财务课的系统一起更新,这就是你今天所看到的财务部计算机操作系统。」
「所以副理对业务比任何人还熟悉?」
「这就是我辛苦的代价,也是一个部门主管应有的经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当年总经理是财务部协理,他知道我的能力,更懂得赏识我,所以在他升上总经理后,立刻擢升我为财务课的课长,让我创下我们公司最年轻的课长、副理的纪录。」
「总经理似乎很想改革公司,好象使不上力?」
「你也观察到了?」方谦义轻轻一叹,「没办法,我们钦佩电子是老公司,在研发方面还算不断进步,但是在管理方面,几十年的坏习惯积习难改,反而要花更多的时间来建立新制度。我们也不可能一下子汰旧换新,只能栽培像我、像你这样的生力军,慢慢将公司的风气、文化扭转过来。」
「我了解了。」杜美妙直到此刻,才深深体会他在工作上的用心。
「每个人都是跌跌撞撞过来的,也许你熬不过来,就辞职了,但是我希望你经一事 ,长一智,否则我讲再多的道理,你也不懂得应付那些张牙舞爪的人。」
「我不会辞职的,我还要跟副理继续学习!」
「好,那我问你,如果丁东强下次再有不合理的要求,你要如何响应?」
「像今天临时叫我加班,我就当场翻脸,包袱款款下班了,才不理他呢!」
「我教你使诈了。」方谦义的车子陷在车阵中,开开停停,语气也顿了顿,「你很善良,我还是希望你保持这个样子,如果能带动同事之间的和谐气氛,那我就要感谢你 了。」
「不要这么说嘛!」杜美妙被他一夸,又是全身发热,「副理你也要耳提面命,大家才会记得发挥同事爱。」
「这我知道。以后我会常常精神讲话,让你们听到耳朵长茧。」方谦义总算又露出 笑脸,「好了,老是在下班后谈公事,不说这些了。你眼睛好点没?可以绕回家了吗? 」
「喔!可以了。」她若有所失,梦幻旅程的时间真短,她只是暂时与王子共舞的灰姑娘,等她回到家以后,番瓜马车和王子就不见了。
车子停在路口等红灯,她看到对面路口有一问美轮美焕的教堂,不同色彩的灯光打 在建筑物上,营造出特有的节日气息,庭前有一棵大圣诞树,上头挂满了各色灯泡,一 闪一闪地传递圣诞佳音。
「哇!副理,你看!好漂亮的圣诞树!」她赞叹着,忘了自怜自叹。
方谦义瞥了车外一眼,绿灯亮起,他踩动油门,加速前行,把那间教堂拋在身后。
五彩灯泡闪呀亮呀,像是她轻快的笑语,启开他爱情记忆的封印。
「很久以前,忘了是哪一年,可能刚进公司两年的时候,我和女朋友在圣诞夜分手 。」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随着他的话,车厢空气仿佛渗入了寒意。
「那天我在公司加班,到了九点,我赶到教堂,我记得那间教堂也有一棵圣诞树,她就在树边跟我说要分手。」
「副理?」杜美妙感受到他的孤寂,她不要他如此落寞啊!
「别担心,都过去很久了,我也不难过了。」方谦义微微一笑,「我只是没想到,我们谈了几年的恋爱,我竟然赢不过她的上帝。」
「她是教徒?」
「嗯,为了她,我读圣经,陪她上教堂,参与教会事奉,我们也梦想组织一个上帝所祝福的家庭﹔可是后来我常常加班,没空参加教会活动,有时候星期天也要回去加班或是补眠,她不高兴了,说我只顾着加班赚钱,不爱上帝,就是不爱她。」
「爱上帝和爱人好象是两回事。」
「对她而言,是同一件事。我为了让她高兴,把自己打造成符合她所要求的形象,读圣经不够,要背经文﹔坐在下面唱圣歌不够,要参加诗班练唱﹔参加团契不够,要担任干部,不够又不够,我永远也达不到她的标准。」
「所以你累了?」
「我没累,是她先放弃我。」方谦义淡淡地说着,「感情无法轻易放弃的,刚分手时,我很痛苦,后来就明白了,她并不爱我,她爱的只是一个会『爱上帝』、『参加教会活动』的我。」
即使他说得云淡风轻,杜美妙心头却泛起一丝丝疼惜﹔她能深刻体会到他曾有的痛,只因为她也曾经痛过。
方谦义继续说着:「当爱情掺进任何条件时,就不是纯粹的爱情了。这些年来,我相亲了几十次,相得越多,失望也越多,随着我年纪和地位的增长,女生看到的不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薪水和车子,我不知道她们到底要嫁给这部车子,还是要嫁给我? 」他的声音有些激扬。
「副理,你别失望嘛!你一定会找到副理夫人的。」杜美妙柔声安慰,但她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
「今天晚上,又失望一次了。」方谦义轻轻一笑,竭力抑下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 难道又是小女孩勾出他从不说出的内心世界吗?他强笑说:「奇怪?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事情?大概是过圣诞节,触景生情吧!这是我的秘密,你可不要乱说喔。」
「不会的。」
「你年纪还小,不会懂得那些大人的想法。」
「副理,我懂。」杜美妙的口吻极为坚定,随之又低下了头,声音细细的:「以前我很喜欢一个男生,那算是我的初恋吧,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无所不谈,甜甜蜜蜜的,我以为这辈子就是这么幸福了……直到我带他到我家去。」
「你爸妈人很好。」他注意倾听。
「他们很好,可是我们家境不好,我家的店面和楼上住家都是租的,那时候还欠人家几百万吧。」想到过去那段夭折的纯纯恋情,她不觉眼眶微湿,「他没去我家之前,称赞我不畏贫苦,是什么出污泥的莲花。去过我家以后,态度全变了,说我们住家环境很糟﹔然后又说卖面不卫生会传染肝炎﹔又说我帮爸爸卖面很难看……我很呆,还一直以为他忙社团,所以没空约我出去。」
「这个势利男!」
「副理说对了,后来我听到同学转述,他告诉别人说:他没有心力承担我家的情况 ,他不想为我多奋斗十年。」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她赶忙以手背拭去。
她在哭!那该死的势利男竟是伤她如此之深!方谦义又心疼了。
「美妙?」
「奇怪?今天我变得很爱哭,也是触景生情吧?」杜美妙笑着抹干手背上的泪水,「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学生谈恋爱都要讲条件,更何况是社会人士?其实我哪要他们承担什么?我只不过要他们允诺我一个『爱』字而已。」
「嗯,如果有了真正的爱,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多要求和条件了。」方谦义体会至深,有感而发。
「这年头不知道大家在想什么?连单纯的了解、单纯的恋爱也困难重重。」
「是我们理想太高吧?」
「副理这么有成就,理想高是─定的,不然也不会挑不到老婆吧?」杜美妙故作轻松打趣的语气。
「我没有高理想,我也只想单纯谈恋爱,这年头,单纯的女孩子很少了……」
方谦义蓦地收口,他身边不就坐着一个再单纯不过的小女孩吗?
可是,当她年龄渐增,渐渐见多识广,她是否会改变择偶的看法?她还能维持单纯的心思吗?
他很没有信心地加了一句话:「不过,人总是会变的,像你现在的想法是这样,也许以后会想找一个英俊多金的老公。」
「能英俊多金是最好了。」杜美妙不敢看他的表情,自顾自地笑说:「太丑就叫他去整容,没钱我也可以帮他一起赚,这不就英俊多金了吗?」
「你这小女孩就爱开玩笑!」方谦义也笑了。
「其实,我真的没想那么多。」她很想表达一些想法让他知道,「我小时候,爸爸做生意失败,每天都有债主上门要钱,我不懂事,也不知道我爸爸是怎么应付的。有一天半夜,我突然醒来,看到爸爸趴在妈妈的腿上哭,妈妈很温柔地哄他,就像哄我们睡觉一样。这一幕我一直记在脑海里,后来才慢慢明了,金钱、地位、外貌都不是维系婚姻的要件,最重要的是那分『情』。」
她娓娓道来,像是述说一个温馨平淡的小故事。也许曾经惊滔骇浪,也许曾经心惊胆跳,而在所有的危难过去之后,留下的是一对平凡夫妻相互扶持的深情,也是一段让女儿回味再三的患难真情。
方谦义细细体会她的心思,今夜他们在无意间「触景生情」,聊得这么深入,他要单纯的相爱,她也要单纯的感情,他们的想法正是不谋而合。
他们心意相契!
方谦义大吃一惊,努力稳住握着方向盘的双手。
不可能!她是个小女孩,他大她十二岁,于情于理,他是他的上司,顶多以兄长的身份关照她,他怎能有这种「不良」的念头?
没错,他是喜欢她,她活泼、善良、热心,财务部的同事也喜欢她,她是一个人缘极佳的优秀部属。
可是……为什么她的言行总是牵动他的情绪?为什么他对她付出比其它同事更多的关心?为什么她哭他就心疼?为什么他渴望看到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孔?为什么他老是和她聊心事?
难道……「副理,我家到了。」她出声提醒。
「喔,我跟你爸妈打声招呼就走。」他缓缓踩了煞车,也缓下自己的思绪。
「谢谢副理,那我先下车了。」杜美妙开了车门,向正在煮面的爸爸招手,「爸,我回来了,我们副理送我回来的。」
「帅哥副理来了?」杜福气眼睛发亮,立刻扔下汤勺,圆滚滚的身子跑到马路边,比起手势指挥交通,「副理大人,来!这边停,向右边过来,好!再来!再来,向前一点点。」他拳头一握,「噫,好!停!」
方谦义被他一摆弄,不得不依指示停好车,他下了车,「伯父,我送美妙回来,马上就走,不打扰你们了。」
「副理大人,难得来坐坐,吃顿消夜啦!」杜福气十分热情。
「很晚了……」
「不晚,不晚!」杜福气又跳回去煮面,「我帮你下碗牛肉面,别走喔。」
「副理。」杜美妙不好意思地说:「你留下来吃碗面,算是谢谢你载我回来。」
「好吧,我肚子也饿了。」只不过是吃顿消夜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终于留下贵客,杜福气乐极下,甩起白嫩嫩的面条,圆胖的脸蛋笑咪咪地,「美丽啊,里面不是还有金门高粱吗?拿出来请副理大人了。」
*
平安夜,凌晨零时十分。
「妈呀,那也按呢?」杜美妙切着牛腱,低声哀号。
「他们都喝醉了。」曾美丽笑着回头看那两个面红耳赤的男人。
「叫爸爸不要再乱讲了,让我们副理回去啦!」
「副理先生也走不动了。」曾美丽难得看到老公喝得这么开心,也就让他去了,「 妙妙,有时候让他们男人说些男人的话,心情会好一点。」
唉!说什么男人话?最初,他们吃卤味、小酒,正襟危坐谈政治,辩论各自支持的 政党,再来开始谈社会乱象,讲经济前途,提起当年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