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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当然是这样说,理论是理论,感情是感情。”
“到这里第一天我便知道有一日会调走,所有行李放在一只中型箱子内可以载走,我工作性质如此,无话可说。”
“难怪史怀侧医生始终不愿接受联合国捐赠,原来他不想受人左右。”
婵新忍不住笑,然后叹口气,“我不讶异那位邓先全对你有好感,振星,你的确独一无二,讨人喜欢。”
“真的吗,婵新,你真认为如此?”
她们临走那日,院内保母均流下泪来。
振星劝道:“干吗,修女自会回来看你们,届时孩子们长得高高大大,健健康康,不知多好。”
说半日,周振星才发觉他们不舍得的是她。
她双目润湿了。
上船那日是清晨。
行李一早收拾好,答应送张贵洪的一件大衣也已整理出来交给张妈。
振星提着姐姐的行李到码头。
婵新先上船。
振星在码头上徘徊,老式木码头大概已经用了一百多年,附近有小贩售卖零食,振星要了豆酥糖及炒青豆。
周振星可以想象她外婆自上海回乡探亲,也用过这码头,也买过这两样零食。
振星在农曦中深深感动。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应。
人类的本性似狼一样,到了时候,总希望叶落归根,跑到故乡来找归宿。
周振星路上甲板,刚想上船,忽然看见有人向她招手。
看清楚了,薄雾中站着的是张贵洪,他手中抱着小王阳,两人不住摆手。
周振星深深感动,落下泪来。
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苦心教她的一首唐诗,改了几个字,吟将起来:“振星登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清水浦水深千尺,不及小张送我情”,吟后只觉滑稽不堪,又破涕为笑。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周振星跳上甲板,朝他俩拚命摇手
船缓缓驶离码头。
周振星揩干泪水,走进船舱。
婵新镇静地在翻阅圣经。
振星没精打采问:“他们会接受马利修女吗?”
“马利修女精通七种方言,有三十多年经验,资历胜我百倍。”
“如果她十分古板呢?”
“也不妨,很快即会习惯。”
“真是好人民好土地,一点不计较,得到一些些便欢天喜地,开花结果
婵新默认。
“社会太过富庶,民心不足,生活无聊,一觉睡醒,不是抗议火腿不好吃,就是抱怨免费医疗服务不够周到,一日比一日不感恩,瘫手瘫脚那样叫社会照顾,有时想想,真觉讨厌。”
婵新唯唯诺诺。
损星忽然怀疑起来,“我就是那样的人吧?”
“不不,””婵新连忙安慰她:“你好多了。”
振星不能释疑,“不,我就是那样,对父母勒榨无穷,妈妈不止一次说终有一日只好做我陪嫁婢女。”
婵新忍着笑,“你改过来不就行了。”
振星懊悔“我太贪婪了。”
“年纪轻,不懂世界艰难,也是有的。”
“婵新,我想把婚期押后。”
“那你该同王沛中商量。”
“我想先做几年事,”振星吁出一口气,“看清楚世界再说。”
“慢慢商量吧。”
“婵新,你且休息,我到甲板走走。”
再过一会儿,她已远远看到上海外滩的沿黄浦江建筑物。
她知道邓维楠会在码头接她们。
事实证明少了小邓还真不行。
要靠他轧飞机票,订旅馆房间,以及带出去吃饭。
婵新在房静静休息,只吩咐振星帮她打几通电话到香港去联络。
振星第一件事便是放大缸水浸泡泡浴,她在盘算,该怎么样把自来水喉接通整座孤儿院……
然后跟邓维楠出去逛街。
淮海中路人烟稠密,路人肩膀挤肩膀,好一个周振星,腰包藏在外套里边笑嘻嘻,不动声色看路上风景。
邓维楠问:“喜欢吗?”
振星点点头,“像伊士但堡。”
邓维楠听了大乐,“前些时候我说上海像卡萨布兰卡,差些被朋友扔石头。”
“像——怎么不像。”
“振星,只有你是我的知音。”
振星但笑不语。。
“振星,”邓维楠忽然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他是谁?”
“你的未婚夫”
振星一怔,“你为何要知道他的姓名?”
邓维楠无奈,“我总得知道我的假想敌是谁呀。”
周振星微笑,“你的敌入不是他,与你斗争的是周振星的良知与理智。”
“周振星,你会投降吗?”
振星抬起头,看到人烟里去,不知怎地,这个城市永远似罩着一层烟霞,什么都看不清楚,包括你一颗心的去向。
振星吞下一口涎沫,没有任何表示。
傍晚,邓维楠不能陪她,逢一、三、五他在交通大学夜间部教一个课程,他不顾意旷课,但又不舍得振星,明日她就要走了
振星说:“我回旅馆等你。”
“那你多无聊。”
振星见机,“我在学校图书馆等。”
邓维楠笑,“可是,要两个半小时呢。”
“我出来有些时候了,想回去看看姐姐。”
“自己当心。”
婵新见她回来,问道“没去逛百货摊吗,据说这里的蚤子市场不输给欧洲。”
振星见茶几上一迭四五张留言字条,均系王沛中打来
“他说些什么?”
“没什么,王先生彷佛有点第六感。”婵新笑笑。
振星看到几只茶杯,“有人来过?”
“教会同事。”
“明天我们就要走了。”
婵新点点头,“可不是。”
振星忽然说:“婵新,你出家之前那些年当中,总有异性对你表示过好感吧,当其时,你也想过有所回报吧。”
婵新牵牵嘴角,“自己烦恼得不得了,故想拖人落水,故欲找人陪着烦。”
振星白她一眼,取过外套。
“你去何处?”
“逛旧货摊买纪念品去。”
婵新劝道:“振星,已经晚了,不如早点休息。”
“我去去就回,你早点睡才真,明天要上路。”
婵新知道劝告失效,只得摇摇头。
回到大学,邓维楠尚未下课,隔着课室的玻璃,正好来得及看到他站在黑板前写笔记。
振星本来以为他教的是管理科,可是黑板上写满化学方程式,由此可知他教的是化工。
振星看看表,时间已经到了,可是好几个学生有问题要请教客座讲师,邓维楠的目光在门外寻找周振星,他焦急了。
振星伸出手去,敲敲玻璃,发出轻微咯咯声,他的双耳特别灵敏,立刻看到振星这边来,损星发觉他眼神复杂,其中充满怜惜神情,怜惜什么,怜惜谁人?呵,是他自己,因为在防不胜防的情形下,他爱上了她,苦了自身。
振星只顾着留意他,忘却自我。
课室内的邓维楠只看见窗外一个女孩在等他,多久没这样的事发生了,只有在大学里人才这样等过他,他才等过人。
那张小小雪白的脸有点欢喜,有点彷徨,大眼晴星光闪闪,在外头凝视他呢。
她爱他吗?有一点点吧,不然不会出来,其实在这寒冷的早春晚上,她应该在酒店房间舒舒服服睡一觉。
他听见他自己同学生说:“我有点事,有什么问题,下节课再说。”
他掏出手帕,抹一抹手指上的粉笔灰,收拾笔记,离开课室,走到操场。
忽然又不见了她。
邓维楠一颗心咚一跳,莫非适才窗外倩影,只是他思念过度之后的幻觉?
太惨了,他无限伤心,真想哭出来。
“喂。”
他蓦然转过头去,看到周振星站在他身后,微微笑。
是真的,是真的,她真的在这里。
邓维楠泪盈于睫,又怕振星见到会有心理压力,硬生生逼出一个笑容来,自觉没有比这个更苦的时刻,可是他又觉得胸襟涨鼓鼓,有说不出的欢愉感觉,天,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走过去,把振星的手合在他两只大手之间,只能够傻兮兮地说:“好冷。”
“带我去吃毛肚火锅。”
“你能吃动物内脏吗?”
“家母说我除却炸弹,什么都吃。”
“你想念她吧。”
“是,自我读幼稚园起便记得她每天一早起来已经梳洗妥当,身上一股清香,准备送我往返学校,真了不起,隔了许久,才知道那清香叫“午夜飞行”。”
“那多好,她是职业妇女吗?”
“她是一名写作人,好象颇出名。”
“啊,多么有趣,她是金庸吗?”
振星瞪他一眼,“连我都知道金庸是位男士。”
“对不起对不起,伯母一定是另外一个人。”
两个北美洲土生儿相视而笑。
“自幼我疲懒非常,有什么不妥,就孵在家父怀中吃手指,我记得妈妈说:“这样躲到几时去,到出嫁那一日吗”,所以幼时挺怕嫁人,觉得那是一个大限。”
“那么不要结婚。”
振星一怔,叹口气。
(六)
他俩边谈边走,只见马路旁推出熟食档来。
两人挑了一个面摊子坐下,邓维楠替她叫排骨汤面。
那个时候,周振星已经知道,将来无论发展如何,她都不会忘记邓维楠这三个字,邓维楠这个人,以及今晚的排骨场面。
到八十岁都不会
振星自面中捞出一块小东西来,“这是什么?”
“这是茴香。”
振星把那两颗香料抹干净,用手帕包起来,藏在口袋里。
邓维楠点点头,“明天我来接你们。”
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三时。
振星不相信眼睛,时间大神专门开玩笑,平日时间哪有过得这么快,一见人高兴,就一小时作两小时计,双开,要多坏就有多坏。
送到酒店门口,他一直看到她进电梯才走。
他并不觉得累,他在盘算,怎么样趁周末去香港同她会合。
他没有任何企图,他只想见到她,那纯是为他自己,见到她已是极大满足。。
回到公寓,已经没有休息时间,他沐一个浴,刮了胡须,喝杯黑咖啡,天已经差不多亮了。
趁这段空档入,他复了几封公文,传真到美国。
司机不久登门报到,邓维楠披上外套,出门去接周家姐妹。
她俩准时在大堂等候。
这还是邓维楠第一次见到真的铁莉莎修女,只见她容貌清瞿,目光炯炯,他上前握手寒暄。
站在修女身后的是他的心上人周振星,只见她头发蓬松,并来不及更衣,神情好象一只疲倦的小猫,在他眼中,她无论怎样都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他就是喜欢她这样不修边幅。
振星向他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又觉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她们上了车,往虹桥飞机场驶去。
振星在车上睡着了,微微张着嘴,似个孩子,累得不能再累,胡乱倒下算数。
邓维楠愿意照顾她一声子,服侍她,看她脸色,听她差遣,让她使小性子……都是享受。
他想偷偷握一下她的手,可是有修女同车,实在不敢造次。
到了目的地,车子引擎一熄,振星就醒,她立刻下车去找行李。
可是司机与邓维楠已把几件行李提在手上。
临分手那一刻振星走过去与他拥抱。
他长得高大,振星的脸理在他胸膛里,他深深嗅她浓厚的秀发,只一刹那振星已经放手。
修女在不远之处等他们。
振星一言不发,与姐姐会合,走向海关。
她没有回头。
没有必要,这一刻已深深印在她脑海。
修女到这个时候才开口:“不错的男孩,英俊、有礼。”
振星问:“比起王沛中如何?”
“比王沛中成熟,更有内涵,生活经验似较丰富,不过沛中毫无机心,很适合你。”
振星不语。
婵新给她忠告:“变心不是不可行,不过要做得漂亮磊落,千万要给对方留个面子。”
振星仍不出声。
婵新以为她内心交战,十分为难,开不了口,转头一看,发觉完全不是那回事。
振星已经熟睡。
婵新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俩踏出启德机场海关,已经见到有人拉着横额,上书“周振星小姐”。
振星迎上去。
那人说:“邓维楠先生吩咐我们来接,车子在外头等,酒店房间已经订妥……”
这回连婵新都颔首嘉许,如此周到服务真不简单。
振星叮嘱姐姐:“此乃九反之地,宜全神贯注。”
司机笑嘻嘻地说:“我叫阿文,这几天负责接送,这是我车上电话号码,请随便吩咐。”
酒店在郊外,十分清静。
振星一进房间就拨电话给家。
婵新按住她的手,“千万别提我的胃,谢谢。”
电话响了两下就有人来接。
“妈妈,妈妈。”
振星一边跳跃一边叫,随即嘀嘀咕咕说将起来。
婵新在安乐椅上坐下,忽然想到她与母亲最后一次对话,那时母亲已经不行了,大家也知道她油尽灯枯,婵新的电话拨到医院,看护同病人说:“是你女儿打来,是周婵新”,她接过话筒:“喂,喂,”已经什么都听不见,接着撇下话筒,看护好心,再度努力,“周小姐,再试一次好吗?”再把电话交给病人,婵新悲哀地默默等候,母亲又“喂,喂”几声,终于大家都放弃。
在记忆中,婵新也曾多次呼唤过母亲,可是,母亲从来未曾应过她。
那是婵新最后一次听见母亲的声音。
“喂,喂,”振星在嚷:“妈妈,我还有话说,我想在香港住一两个礼拜,因为姐姐下一个职还没有定,我想——嗳——对对对,假公济私——”
振星真幸运,可以随时随地与母亲说话,婵新的目光落到窗外。
振星终于放下电话。
她看到婵新那般落寞,便过来说:“不要难过,将来在天国,你必可以见到你妈妈。”
婵新却道:“我与她感情不好,见了面也无话可说。”
振星讪讪答:“可以谈谈天国风景呀。”
婵新笑,“瞧你,净说孩子话。”
振星把姐姐的手放在脸颊边,一直笑。
邓维楠的电话接着来了。
振星坐在床沿,每隔一回儿便嗯一声,一直听了十分钟,全没开口,最后嗯一声,挂断电话,满脸笑容。
能这样受到宠爱,也真是前生注定,人类吝啬付出,尤其是感情,周振星却得到那么多,真叫人艳羡。
振星取过手袋,“我到楼下美容院去舒服舒服。”
婵新笑,“应该的,早些日子辛苦了。”
振星向姐姐装个鬼脸。
她一出门,王沛中电话就到,差了一步。
婵新想,也许俗世的缘分一尽,什么都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从此滑落失却。
王沛中十分惆怅“我已经大半个月没听到她声音了。”
“她很好,你放心。”
“真想念她。”
“我叫她打给你。”
“我在公司,请振星过几个钟头拨到我家。”
“你这些日子好吗?”
“振星不在,闷死人,我就是爱听她刮噪。”
“此刻她在香港,找她方便得多。”
闲话到此为止。
振星一小时后就回来了,不但仪容光鲜,且一身新衣,兼夹大包小包拎满手。
她兴奋地问姐姐:“快不快,快不快,嗯?我办事效率不错吧。”
她把新衣服拆开挂起。
婵新含笑默默欣赏。
“全部半价,超值货品。”
“谁付帐单?”
振星吐吐舌头。“妈妈。”
她一头天然卷曲的头发已被理发师编成一条粗辫子,十分美观。
婵新看着她把众包里拆开,忽然奇曰:“这零零碎碎是什么?”
振星解释:“亚斯匹灵、胃药、抗生素眼药膏、喉糖、小瓶酒精、止泻剂、晕浪丸、橡皮膏布。红药水……”
“你不是有一袋吗?”
振星笑笑。
“你送给人了?”
“我见张妈有用。”
婵新叹口气,“你又大发慈悲,慷慨施舍了,我同你说过,我想他们自给自足,这一小袋药品,救得来头还是救得来脚,白白减了他们的志气及自尊,一个人,非要自己站起来不可。”
振星对老姐这套论调早己熟悉,当下说:“这是我同你最大的歧见,不说也罢。”
婵新道:“你扰乱了他们数十年来生活的节奏。”
“曦!张妈手背一个熨伤的口子化脓,这是什么节奏?药膏一下去,第二天就好,大有大帮忙,小有小帮忙,你治根,我治标,目的统统是为他们好,想叫他们的生活进步,有啥子分别?”
婵新气道:“不可理喻。”
“要自己双腿站起来,真是谈何容易,我到现在还靠父母呢。”
“你是疲懒,并非没有能力,他们侥幸之心一且养成,无可救药。”
“你怕的是什么?”
婵新答:“我去过印度蓬遮普,一整条村什么都不做,就是等联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