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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不来?〃
〃不如出去吃撑着市面,反正你是公务员,不受影响。〃
〃一天到晚听你们这种充满嫉妒的语气,已经胃生瘤。〃
〃会吗?〃
〃有机会。〃
他们到一家很出名的中菜馆晚饭。
奇怪,招呼好得不得了。
李中孚说:〃咦,居然有餐牌看了。〃
诺芹吃惊,〃从前没有的吗?〃
〃从前,部长给什么吃什么,吃完付账,并无异议。〃
诺芹骇笑。
他们选了几只清淡小菜。
一直到走,只得三桌人客。
中孚说:〃连日本人都不来了。〃
诺芹答:〃坡帮也跌得很厉害。〃
中孚揶揄:〃你怎么知道世事?〃
〃我在那边有稿费可收。〃
〃原来如此。〃
〃昨夜看国际财经消息:东南亚经济不景气,影响可乐销路,故此股价大跌,竟达汽水都不喝了,可知是窘逼了。〃
〃东洋人嘲笑我们的华丽海景只值从前一半。〃
〃亏他们赤着脚还有心情笑别人衣不称身。〃
中孚搔搔头,〃忽然之间看清楚许多嘴脸。〃
〃这是最痛苦的收获。〃
〃会不会有移民幸灾乐祸?〃
〃不会啦,自心息相关,举个例:加拿大卑诗省廿年老木厂都裁员关门,不再输往东南亚了,从前一天三个货柜,现在三个星期只得一只货柜,有什么好幸灾乐祸,唇亡齿寒才真。〃
大家一起叹口气,随即又笑起来。
这样聊一辈子也好呀。
有位母亲这样忠告女儿:〃嫁给你最好的朋友,他会照顾你,他也了解你。〃
李中孚的确是岑诺芹最好的朋友。
诺芹说:〃我们到庭风家去喝咖啡。〃
中孚很客气,〃不方便打扰她。〃
诺芹却立刻拨了电话,半晌,女佣来接。
〃她在睡觉。〃
〃不舒服吗?〃诺芹有点担心。
〃也许是累,下午睡到现在。〃
〃涤涤呢?〃
〃做完功课在看卡通。〃
〃乖吗?〃
女慵笑,〃她一向都乖。〃
挂了电话,诺芹感慨,〃老了,竟要睡午觉。〃
中孚忽然觉得女友可爱无比,忍不住轻吻她的手。
诺芹却有点不安,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
她说:〃来,我们到庭风家去一趟。〃
〃为什么?〃
〃我觉得不安。〃
〃啊。〃中孚笑,〃不可轻视女子的第六灵感。〃
这个时候,诺芹已经沉默。
第四章
赶到庭风处,女佣已经休息,十分不愿地来开门。
诺芹问:〃涤涤呢?〃
〃她已熟睡,明日一早要一学。〃
诺芹再问:〃你有没有去看过小姐?〃
〃我不敢进房。〃
房门锁着,诺芹敲一会,无人应。
这时,连中孚都觉得不要。
女佣找来门匙,诺芹开进去。
寝室内开着小小水晶台灯,诺芹略为放心。
〃姐,姐。〃
庭风没有应她,诺芹大力掌着她的脸,庭风毫无动静。
李中孚走近,只见座风面如黄腊,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嘴边有呕吐痕迹。
中孚大惊,〃召救护车。〃
〃不,我同你送她进私家医院,免邻居多话。〃
诺芹出乎意料地镇定,李中孚不禁暗暗佩服。
她替姐姐披上外套,叫男朋友:〃背起她,抓紧她双臂。〃
女慵吓得手忙脚乱。
诺芹低声嘱咐她:〃你明早照常送涤涤上学,今晚的事不可告诉她。〃
〃是,是。〃
两人匆匆出门。
不,是三个人才真,岑庭风一点知觉也没有,像一袋旧衣物般搭在李中孚背上。
奇怪,中孚想,一点也不重。
百忙中他想起哲学家曾经问:人的灵魂有多重?难道岑庭风的魂魄已经离开了她的身躯,这么说来,灵魂重量不轻。
诺芹飞车往私家医院,连行好几个红灯,迅速祗目的地。
救护人员立刻出来接手诊治。
诺芹虚脱,坐倒在候诊室内。
她一头一额都是汗,衬衫贴着背脊,中孚可以清晰看到她内衣的影子,在这危急关头,他发觉她不可抗拒地性感。
她斟一杯清水给他。
二人无言。
片刻,医生出来说:〃病人无恙。〃
诺芹放下了心。
〃休息三两天即可出院。〃
医生一句废话也无,只管救人,不理私事。
〃我进去看她。〃
庭风躺在病床上,紧闭又目,不知怎地,表情像是微微笑。
诺芹一阵心酸。
看护说:〃明早再来吧。〃
中孚拉一拉诺芹,〃该走了。〃
诺芹诉苦,〃我腿软,走不了。〃
〃我背你。〃
他扛起她,往停车场走去,惹得途人侧目。
〃可重?〃
〃像死猪。〃
〃谢谢你。〃
到了家,诺芹先喝半杯拔兰地,然后去淋浴洗头。
自浴室出来,发觉男朋友在看她的旧照片部。
他说:〃小时候像番薯。〃
〃今夜怎样了,样样看不顺眼。〃
李中孚忽然问:〃你姐姐一向有吃药的习惯?〃
诺芹答:〃单亲,压力大,整个担子在她肩上,睡不着,多吃几粒药,加半杯酒,便只迷过去,她不会故意轻生。〃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
〃一次。〃诺芹不得不承认。
〃试得多,总有一次会出事。〃
诺芹不出声。
〃有志者事竟成。〃
〃谢谢你。〃
〃忠言逆耳。〃
〃我是衷心感激,今晚多得你。〃
他吁出一口气,〃家里有个男丁总好些。〃
〃是,现在我才知道,姐妹俩有多么孤苦。〃
〃来,把你的身世告诉我。〃
〃现在,可真有大把时间了。〃
第二天清早,诺芹去看姐姐。
庭风挣扎着问:〃涤涤──〃
〃别担心,一会儿我去打点她上学。〃
庭风松口气。
〃真的爱女儿呢,还是注意身体的好,不然,怎么照顾她上大学呢。〃
庭风不语。
〃病得像蓬头鬼了,未老先衰。〃
庭风这才说:〃真要戒酒戒药了。〃
诺芹过去握住姐姐的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庭风呆半晌,轻轻答:〃三十岁了,有点感触。〃
诺芹不出声,这是现成的一篇小说名字。
过一会儿她说:〃平日那么有办法的一个女人……〃
庭风苦笑,一边搓着面孔,〃双颊痛得不得了,好象捱了打似。〃
诺芹不敢说是她大力捆打过姐姐。
她借故看看表,〃我去照顾涤涤……〃
〃拜托你了。〃
〃还说这种话。〃
诺芹赶到,女佣松口气。
〃没有事,你放心,一切如常,只当她出门几天。〃
女佣不住应是是是。
诺芹亲自替涤涤梳洗。
真没想到一个小孩出门也那么费劲,同大人一样,全副武装,校服熨得笔挺,鞋袜整齐。
还有那大大只的书包,要是全部内容都消化得了,简直是国际状元。
诺芹替她背起书包,重得肩膊一沉。
涤涤笑了。
司机在楼下等,在这都会居住,而不必挤公共交通工具,几生修到,真是特权分子,岑庭风算得能干。
涤涤靠在阿姨身上。
诺芹利用车上时间与她背默英文生字。
涤涤忽然问:〃阿姨,你几时结婚?〃
〃啊,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涤涤有点担心,〃妈妈说,你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就没有空照顾我们了。〃
〃你妈妈太小看我了,我永远是你的阿姨。〃
她送涤涤进学校。
回到家里,与李中孚通过电话,她坐下来,开始写新的小说。
三十岁了,有点感触。
这个关头最难过,因为正式步入新中年阶段,所有成绩都抵挡不住那种人将老的恐慌。
许多人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得扮年轻,永远作廿六七八岁状。
诺芹已抱定宗旨她不会那样逃避。
她立志要成为城内唯一不隐瞒年龄的写作人。
她把小说首段传真出去,刚想去看庭风,编辑部电话来了。
〃岑小姐,我是关朝钦。〃
〃有何贵干?〃
〃收到你的新小说。〃
是要称赞她写得好吗,语气不像。
〃岑小姐,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给编辑部一个好大难题。〃
岑诺芹沉着地问:〃什么事?〃
〃三十岁了,有点惆怅,这不是年轻读者爱看的题材。〃
诺芹一愣,〃读者中没有三十岁以上的人?你几岁?〃
〃我不是读者,我是编辑。〃
〃依你高见,应该怎么办?〃
〃岑小姐,打算写什么,先到编辑室开会,同事无异议,才动笔可好?〃
诺芹笑了,〃编辑部的权力有这样大吗?〃
〃这是我的编辑部。〃
关朝钦态度无比嚣张。
岑诺芹忍不住教训他:〃但这不是你的报馆,不是你的世界,你净挂住弄权,干涉创作自由,害得数十支笔一言化,我不赞成,我请辞,你不必伤脑筋了。〃
她放下电话,取过外套出门去。
一路上心境平静,只觉得自己讲多了话,各人都有一套办事方法,无法合作,立即知难而退,教训人家做什么。
他又不是十八廿二,他甚至不是廿八三十二,混到今日,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如有不安,社会自然会淘汰他,何用岑诺芹替天行道。
到达医院,庭风正在办理出院手续。
庭风看着她。
〃脸色比我还要难看。〃
〃忘记搽粉。〃
〃还记得不用化妆的岁月吗?〃
诺芹笑,〃像涤涤那样大。〃
庭风惆怅,〃父亲刚去世,生活也不好过。〃
诺芹答:〃我才不会留恋那段日子。〃
〃也难怪你,自幼失却父母,当然只盼自己速速长大。〃
诺芹说:〃我觉得一生最好的日子永远是现在。〃
〃我很欣赏这种乐观。〃
〃人要珍惜目前,兼向前看。〃
庭风忽然问:〃李中孚有否求婚?〃
诺芹答:〃中孚家不像一磅白面包?乏味,但吃得饱,弃之,则可惜。〃
庭风说:〃太刻薄了。〃
姐妹俩上车。
诺芹说:〃让我想想白面包可用来做什么。〃
〃我喜欢蒜茸面包,配洋葱汤,一流。〃
〃牛油面包布甸。〃
〃唔,咸牛肉三文治。〃
〃鸡蛋法式多士。〃
〃哗,不简单。〃
庭风笑:〃看,白面包落在高手厨房,也可以多彩多姿。〃
〃好,就看我的烹饪工夫吧。〃
她们笑半晌,诺芹忽然问:〃你没有事了吧。〃
庭风答:〃请放心。〃
诺芹说:〃我们都寂寞。〃
〃对了,前些时候,你不是说要写一个专栏叫寂寞的心吗?〃
诺芹顾左右,〃此刻我的胃最寂寞,想吃法式蜗牛。〃
把姐姐送回家,她一个人跑到最好的法国餐厅去。
一连叫了三客时鲜:煎蚝、蒸淡菜,以及烤蜗牛。
侍者客气地问:〃小姐,你是来试莱的吗?〃
她摇头。
〃配什么酒?〃
〃给我一客香草冰淇淋苏打。〃
她吃得很香甜,一边考虑自己的出路。
索性跟姐姐学做生意,也是好办法,要不,找一份教书职位。
诺芹身后坐差两个衣着豪华夸张的艳女,年纪与她差不多,正在聊天,声音不大,可是诺芹耳尖,每句都听清楚。
〃最近陈伯伯收入如何?〃
另一人笑,〃他有的是办法。〃
索性叫户头为阿伯,倒也诚实,娱乐性甚佳。
〃是吗,〃另一个不信,〃还有什么妙计?〃
〃咄!股票每天仍然上落百余二百点,看得准,还不是同从前一样。〃
〃呵,陈伯伯真能干。〃
〃你那周叔公呢?〃
诺芹忍不住微微笑,精彩、幽默,真没有想到这一代在户头身上找生活的年轻女性持这种态度做人。
话题变了。
〃你有没有看到黄简慧芳将拍卖的珠宝?一大串一大串,毫无美感,好丑。〃
〃连超级暴发户都要急售资产套现,可知窘逼。〃
〃她说她不等钱用。〃
〃有一个老掉了牙的说法,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初不买,今日就不必卖。〃
〃就算卖,也不用在这种时候卖!还有,根本不必现身号召喊卖。〃
〃唉,好比黄粱一梦。〃
诺芹肃然起敬,阿,街头智能胜读十年年。
她微微恻一侧面孔,看到那两个女子。
有廿七八岁了,眼神略带沧桑,已经在这可怕的公海打滚十多年,可以上岸了,但是见还有点渣可捞,不舍得放弃,故采取半退休状态,不过已不必湿脚。
都会繁华了廿年,发了这一票无名女,锦衣美食,若有经济头脑,大可在三十之前上岸晒太阳。
不过,也有无数人沉沦溺死,成为冤鬼,永不超生。
诺芹吁出一口气。
她吃饱了,付账站起来,转过身子,那两个女郎已经离去,座位空着,玻璃杯上有紫褐色的胭脂印,证明适才她俩的确坐在那里,不是黄梁一梦。
没有喝酒,脚步也有点踉跄。
她驾车回家。
数百万人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有电话在等她,是林立虹的声音:〃编辑部的指引是,有人请辞,决不挽留。〃
诺芹笑笑,自言自语:〃我不会幼稚得用以退为进这种陈年手法。〃
〃编辑部——〃
诺芹关掉电话录音机。
电话铃又响。
〃岑诺芹,我是林立虹。〃
诺芹诧异,〃你升了级?〃
〃一样是助手。〃
〃太卖力了。〃
林立虹并不介意作者的揶揄,〃应该的。〃
〃不觉大才小用?〃
林立虹笑,〃凡事有个开始。〃
这位小姐不简单。
〃有什么事?〃
〃情绪好一点没有?〃
〃多谢关心,完全没事了。〃
〃关朝钦也是一片好心,从前老一辈的编辑也有更繁复指引,可是作者心服口服,视为金科玉律,新一代编辑却没有这种福份,你们多少有点看不起我们。〃
〃他有他的手足兄弟,提拔那一班人好了。〃
〃文笔小姐──〃
〃我叫岑诺芹。〃
〃等你的稿件呢。〃
〃是否只我一个人爱闹情绪?〃
林立虹但笑不语。
〃抑或,人人需要安慰?〃
〃没有个性,如何成为作家,有个性,当然要耍个性。〃
诺芹大笑,警戒之心大减,〃林立虹你真有趣。〃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这份工作就是这点可爱,可以接触特别的聪明人。〃
〃那么,请继续交稿吧,不然,谁睬你。〃
诺芹坐下来,拆阅读者信。
〃文笔小姐,我是网页专家,帮你的信箱搞一个专页可好?你可以与读者直接对答。〃
诺芹摇摇头,登堂入室,如何是好,她相信作者要与读者维持适当距离。
另一封信:〃文笔小姐,我在游客区有一间茶室,近日生意欠佳,想与你合作,打算一边卖书,另一边卖咖啡,并请你走期出现与读者签名、聊天,交换意见,你看怎么样?你可以加入股份……〃
诺芹骇笑。
哗,长驻候教,陪荼陪讲陪笑,这不成了三陪小姐,要不要买钟上街?太异想天开了,这叫做闭门家中坐,侮辱天上来。
今天竟找不到一封可以回答的信。
换了是那牛皮蛇文思,一定甜言蜜语、虚情假意地回答:〃唉呀,你们的建议太好了,我就没有想过可以这样与读者亲近,彼此成为好朋友,我会同出版社商量。〃
届时,她可以教读者如何减肥、除斑、治癌、驱鬼、转运。
多好。
第三封信十分可怕:〃我今年十六岁,爱上父亲的朋友,受到家长阻挠,非常痛苦,读新闻看到台湾有遭遇类同的少女跳楼殉情,觉得是一种解脱。〃
信尾附着电话地址。
诺芹一时情急,忘记她自己的戒条:保持距离。
电话拨通,是一个女孩子来接电话。
〃我是寂寞的心信箱主持人文笔,我想找写信给我的黎宝莲。〃
〃我就是黎宝莲,哈哈哈哈,没想到你真的会打电话来,谢谢你,我赢了这个赌注,喂,宝琼,听见没有,我赢了。〃
诺芹气结。
她涨红面孔,啪一声摔下电话。
后患无穷,如果对方有来电显示器装置,不难知道她家中电话号码。
太冲动了。
可恨那些歹徒总是利用人的同情心设陷阱。
诺芹沉着气看有无异样,还好,不幸中大幸,对方没有打电话来继续骚扰。
但是诺芹的胃口已经倒足,再也不想动笔。
她倒在沙发上,用一只座垫遮着双眼,盹着了。
心绪乱,不能完全安静下来。
忽然看见一美貌少妇朝她走来,一边点头一边微笑,〃工作上遭到困境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五官都皱在一起。〃
〃咦,你是谁?〃
关怀之情,温柔的语气,都叫诺芹极之感动。
少妇不回答。
电光石火间,诺芹明白了,〃妈妈,你是妈妈。〃
她落下泪来。
〃妈妈,妈妈。〃
诺芹惊醒。
空气有点凉意,总算捱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