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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觞 第1部-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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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张听了我的话,摇摇头,剩下的只是叹气。 
  元旦过后,整个零陵都被酝酿在新年欢天喜地的气氛中,就快要到春节了。街上时时都会传来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回荡在宽敞的大街小巷,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这样的景象我已经有多少年没看到了?我已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上一次看见别人放鞭炮的时候,爹和娘在我的身边,两只大手牵着我的小手,我们一起在这样喧嚣热闹的街上悠闲地漫步。 
  大雪依然在下着,却不能熄灭漫城的烟火。 
  那些火光在白昼中闪烁着白皑皑的光,绮丽,却刺眼。 
  我穿着那件洗了又洗穿了又穿已变得有些破旧的单衣,努力移动着已经冻得僵硬的脚,穿越过了一条条街道,一栋栋红楼。与我擦肩而过的,是弥漫的琼楼和蹉跎的岁月。 
  潇水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片,如果伸手去碰,立刻就会破了。 
  我蹲在河岸边,看着那些浮冰,又一次失神了。 
  远远传来了辘辘的马蹄声,人群的喧哗让我惊讶地转过了脸。 
  纯白的骏马,纯白的披风,纯白的雪。 
  那个人高高地坐在那匹传说能日行千里的良驹上,眼中的倨傲散漫在寒冷的空气中,绝代的风华凝结了所有人的眼。 
  他原本涣散的目光突然有了焦点,冰冷的视线刹那间投落在我的身上。我在这里等了一个月,此时看见他,却觉得害怕起来。 
  他扬手挥鞭,马儿啼叫一声,飞也般地疾驰过来。 
  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却似过了亿万斯年。 
  而那个人的视线,却一直未从我的身上离开过。 
  弄玉下了马,走到了我的身边。我本能地避开了他的双眼。他动了动手——那一瞬,我甚至以为他要给我两个响亮的耳光。可他没有。他脱下了自己的白狐披风,套在了我的身上。皑白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了一条美丽的弧线,如同潇湘流水永不消退的涟漪。 
  他身上的余温依旧未散去,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披风上的白狐毛上。 
  “你怎么还是这么笨?冬天不穿棉袄,想冻死不成?”他的神情俨然,我听了以后心里一阵酸涩。不是因为被他责备而难受,只是这种被人关心的滋味似乎很久都没有尝过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那尖冷的寒风侵袭着我的咽喉。 
  看着眼前的弄玉,他的头上、肩上沾满了霏细的雪粒——就连睫毛上都挂着那些晶莹的小雪花,我咬着唇,拼命抑制住自己对那件披风的依恋,将它从身上硬生生地扯了下来,还回了弄玉的手里。他拿着披风,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一边披在肩上,一边问道:“你不冷么?”我摇摇头,说道:“我一直这样,习惯了。你脱下来,会中风寒。” 
  弄玉愕然地看着我,刚系好衣带的手僵硬在上面久久未放下来。我低着头,看那些幽微的小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然后就听见他轻笑的声音:“傻采儿。” 
  我抬头,却被他拥入了怀中。 
  熟悉清幽的香味一下飘泛而来,弄玉暖热的呼吸轻拂过我的脸,我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他严严实实地裹在了披风中。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久没见他了,一下被他抱着,我居然紧张得动都不敢动。他在我耳边柔声说道:“又撒谎,你明明已经冷得发抖了,还嘴硬。我要罚你。”我一时意识模糊,喃喃问道:“罚什么?”他坏笑一下,调侃道:“你真不懂假不懂的?”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将脸别了过去,小声说:“这里人好多……你放开我。”弄玉也不管周围是否观者如堵,突然声音变得冰冷起来:“这段时间你去哪了?”我极力想挣脱他,却被他箍得更紧了。 
  “放开我!你疯了吗?你想让别人都看到是不是?”我几乎是惊叫出来的——我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忘记了,可是那些话却是在我脑海里久久回荡,挥之不去。 
  我是个男人,他弄玉再坏再冷血,也不可能变态到去喜欢上一个男人! 
  弄玉死死扣着我,我的挣扎顿时就变成徒劳的了,他将我抱得越来越紧,怒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哪了?!”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温采再懦弱再无能再愚钝也不可能低贱到像刀俎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我扯着嗓子吼道:“我去哪了关你什么事?!你说你是我的义父,我认了!你说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我也认了!你说要我替你做事,我哪一件不是拼了命去完成!可是我从头到尾没说过我是你的佣人,你的奴隶,甚至——你的狗!你凭什么插手我的人生?!凭什么?!” 
  弄玉案剑瞋目,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大概从来不会想到我也会有一天对他大吼大叫吧。可是他的瞠愕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他的骄傲似乎在慢慢消退:“我找了你好久,都没你的消息。我……我只是想你了。” 
  我只是想你了。 
  听到这句话,我真不知该说那是有种什么感受。 
  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该多好……如果这句话是真的,我一定会高兴得疯掉。 
  如果这句话是真的,就算让我在这里结束自己的性命,我也愿意。 
  我不再反抗了,任由弄玉静静地抱着。周围人的目光,我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就算是假的也好,至少他没有直接伤害我。至少对于他来说……我还有利用价值。 
  我环着他的腰,下巴枕在他的肩上,任泪水疯狂从眼眶中流下。任那滚烫的液体在流下的瞬间变得冰凉。 
  “玉……” 
  “怎么了?” 
  “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没有。”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弄玉在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将我抱上了马,继续用披风裹着我,带我回了家。 
  在这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很在意别人目光的人,而这时,我才知道,我是没有必要在意的。他们都是正常人,而我,是个疯子。 
  到家以后,弄玉守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入睡,然后离开了房间。其实我没睡着,我已经不知自己失眠多少天了。我坐起身,拨开窗牖,看着窗外的碧池和梅花。 
  梅花的花瓣在空中盘旋回转,碧池的水平静得似一块无暇美玉。弄玉脱去了白狐披风,在池水上赤手飞舞。 
  我从小就很羡慕他的轻功,而我也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练成他那样的身手。见他轻踏过一池被风吹落于水面的摇摆晃荡的花瓣,像荡在水天一色里的嫡尘仙子。飘洒的细雪中,他的身影很淡,很淡……淡到我琢磨不出哪里是他,哪里是梅……哪儿又是天边。 
  淡到我总以为在下一刻,他就会随风逝去,化作漫天的雪花梅雨…… 
  然后他的手在空中迅速一挥,快到我以为他只是一只蹁跹飞舞的蝴蝶,动作快到我都来不及看清他是如何震落了满园大片大片的赤梅,却不在水面上流下一丝涟漪。 
  他站在园中,站在纷纷落下的梅花和雪霰中,脸上荡漾着自信邪佞的微笑。 
  我坐在床上,依然如以往一样痴迷地看着他,孱弱无力地说:“玉,恭喜你,终于练成了……葵花宝典。” 
  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我突然想起,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整个零陵城。 
  我披上褂子,下了床,朝马厩走去。 
  在我骑上了那匹雪白的马的时候,我不是没想到自己不会骑马的。只是这个时候,我只能这样离开。那马儿似乎也像通了人性一般,在我握着马鞭朝它挥策过去的刹那,便洋洋洒洒地飞奔出去,溅起了一地残雪。 
  其实我很想告诉弄玉,这个世界上是有永恒的。 
  比如说,他给我说过的许多故事和过往,以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烈火燃烧着的夜晚。 
  比如说,我们在一起近十载的回忆。 
  比如说,我对他无止境的感情。 
  它们都如此鲜活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我的生命中。永不散去。 
  我紧紧地抓住马靽,整个人都伏在了马背上,脚用力地蹬着马镫,可是还是无法减轻一点剧烈震动带给我的颠簸。我只觉得天昏地暗,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我的身子几乎要被那匹风驰云走的马给甩飞出去——可我还是不断抽打着它,让它跑得快一点、更快一点……就像是一场逃亡一样容不得半点拖沓。 
  寒冷的雪风卷席着我的身体,我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虚脱无力。这一瞬我终于能感受到什么叫做“刺骨寒冷”,全身几乎都像是被无数钉子插着,血流不出来,却挠搅得皮肤生疼。因为弄玉的一点点关心,我又懂得了人间冷暖,可是我却又将这种来之不易的关心给丢了,仅仅是为了我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我开始后悔了。所以为了不让自己有回头的余地,我挥鞭的手就没有停下来过了。 
  我冲出了零陵城,将那些繁华的凤楼龙阙朱阁碧瓦都甩在了身后,那一片朱红早已被元月的大雪褪尽,渲染成了一片赤裸裸的白。 
  就在我刚出门奔出数里的时候,身下的马儿突然啼叫一声,便整个儿朝后仰去——我连惊呼都还未来得及就猝不及防地被马甩了下来! 
  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冰冷的雪在我的体温下融化,就像融入了我的身体,一点点将寒冷种进我的四肢。我勉强支起身子,却看见了前方披着浅紫色轻纱和貂皮围领的女子。她依旧化了淡淡的妆,阗黑亮丽的秀发用灵鲛珍珠挽着,倾城容颜中带着一丝不可一世的骄傲。仿佛潇湘一带的江水因了她而有了桃李的颜色和杜若的芳香。 
  她一步一步走近我,我仰头不卑不亢地看着她。想站起身,却怎么也动不了。她轻启朱唇,声音悠远得就像一缕转眼即逝的风:“你为何要离开?”我咬咬牙关,只是用双眼与她对峙着。她笑了一下,唇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胜利炫耀的笑容:“你不会是以为弄玉对你动真情了吧?相信那天我和他说的那些话,你也都听到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如今我已经选择离开了,她还要落井下石么?原来他对弄玉说出来的那些话无非只是为了博得弄玉对她的好感,实际她是希望我走的。我没想到我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沦落到了和一个女子争风吃醋的地步。突然想起了那个重火境的小丫头说的话,我的心里又是一阵不寒而栗:“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离开。”燕舞说:“难道以前都以为他对你都是真的?”她轻藐地看着我,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刺眼。我说:“从来未敢奢望过,只不过以前没听他说出来,就不会有难受的感觉。”燕舞说:“莫非你觉得他还有可能喜欢上你?你知道你是男的吗?你难不成被他当成个女人养,就以为自己已经变成女人了吧?” 
  我浑身不由得微微一震,颤声道:“我、我们真的是不正常的吗?”燕舞突然恼怒道:“你别说是‘你们’,不正常的,只有你。弄玉从来不喜欢男人,他更不会喜欢一个连太监都不如的扭扭捏捏的小白脸!”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剑,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的胸膛!!我……原来只是一个连太监都不如的小白脸! 
  我终于明白了女子的心原来都是蛇蝎做的——不,只要是人的心,都是有毒的。蜚蠊血母临死前说的话,果然是一点都没错——“何谓带毒?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会比人心更毒?”当时我还在想自己会不会和杨源才一样,死在自己所爱的人手上,不过现在看来,我似乎比他更惨呢。 
  我玷污了弄玉的人生,让他知道被一个男人喜欢上是多么恶心多么龌龊多么肮脏的事。可能连杀我,他都会嫌脏了手。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已痛得无以复加。我将双手俯在雪地里,又把脸埋了进去。用我自己都快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我现在都已经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你为何还要来对我说这些话?你是想我死,对吗?你是想我死……可我不想死。死了,我就没法替我父母报仇。死了,我就没法感觉自己对弄玉的思念。死了,就不能在老了以后依旧回味那些和弄玉一起经历过的回忆。” 
  忽然,我的手上一阵剧痛!燕舞用脚踩着我的手,粉色的绣花鞋上,鸢尾的花纹美得异常动人心弦。她已不顾自己的形象,尖叫道:“你少在那里恶心了!!你喜欢弄玉是吗?你以为你对他的感情是最高尚的是吗?那我告诉你,我喜欢他!我喜欢他超过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可以跟我抢他!我要看着他成功,看着他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陪着他度过一生,享受荣华富贵的人是我,不是你!温采!你听到了吗?!” 
  她的脚将我的手深深地踩入了雪地中,燕舞是练武的人,脚力当然不可和寻常女子相比。我想这下我的手骨差不多也该断了。我轻笑了一下,仰头看着她头上的凤凰羽毛,说道:“嗯,我知道你喜欢他,喜欢成功的他,喜欢武林盟主的他,喜欢能够赐予你荣华富贵的他。”燕舞的眼睛转眼间变得暴戾,那是想要杀掉一个人的眼神。我虽然武功与她不相上下,可是现在我在雪地里,全身已经失去力气了,恐怕就是一个三岁孩子都可以一刀了结了我。 
  果然,她的手朝着头上的金钗拨去——她的武功是弄玉教的,武器自然和弄玉一样,就是以随身的任何小物件作为暗器。那物件只能使用一次,可是通常一次便可取人性命。原来温采还可以死在翠玉金钗下,看来我还不算命贱。 
  可是她还未抽出金钗,手就震颤了一下,不过一会儿,鲜血就顺着手背流了下来。 
  “谁?竟然敢冒充梅影公子?!”燕舞大叫,朝着四周望去。 
  苍茫大雪中,一个轻盈的身影如蝶般飞舞下来,淡青色的轻纨又如同那飘忽的蝶翼,在寒风中轻轻晃动着,如丝般落下。雪沾在他的衣衫上,顺势滑落。若不是他生着一张丑陋的脸,我还真会以为他是一只误落人间的绝代仙子。而更让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关键时刻救我性命的人,竟然会是老张。 
  “姑娘,在下可从来没冒充过梅影,只是你思念成狂,一见着暗器就会想到他罢了。”他见燕舞还在处于瞠目结舌的状态中,又补充了一句,“看你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如果是弄玉本人,那颗石头击中的就不是你的手,而是姑娘的脑袋了。” 
  第十四章 辱身败名 
  老张虽然相貌丑异,可是说着话却是彬彬有礼,看上去很像个有教养的富家子弟。 
  燕舞怒道:“弄玉不可能杀我!”老张微微一笑,说道:“那可未然。”听到他说了这句话,燕舞本来准备爆发的,但是她毕竟是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冷漠却不失礼数地说道:“这位仁兄,我和他是夫妻,这您应该是知道的。夫妻之间应该彼此信任,这点道理小女子还是明白的。”老张说:“早就听闻梅影公子有两位羡煞我辈的美艳娇妻,莺歌温柔贤淑,持家有道;燕舞面若桃李,冷若冰霜。那阁下一定就是燕舞姑娘了。”燕舞的脸上微微一红,又颇感骄傲地说:“现在他只有我一个了。莺歌早就死了。”老张道:“那真是失敬。燕舞姑娘既然已经贵为正室,又何必和一个小小的娈童计较呢?”燕舞听罢,点点头:“那倒也是。” 
  虽然老张在帮我说话,可是我却觉得还不如给燕舞杀死算了。原来,我在老张眼里,也不过是“娈童”而已。 
  谁知老张又继续说:“不过姑娘的心情在下倒也可以理解。”燕舞笑问:“为什么?”老张道:“若我是一个女子,自己的丈夫一天和一个娈童待一块胡搅蛮缠,根本不把自己放心上,就是回了家第一个看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我也会想把这个男宠给杀了。” 
  燕舞的笑容就这样僵硬在了脸上。很快,她的脸就变成了和番茄一样的颜色了。她暴跳如雷,大吼道:“你这个丑八怪!看我不把你给杀了——”说罢,就抽出金钗,朝老张飞过去—— 
  老张微微一侧身,金钗就栽到了他身后的一颗枯树上,深深插入了树干,没有声音,可是树却如干柴被刀砍过一般,立即折成了两截。 
  老张神色淡定,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感。他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冷漠:“燕舞姑娘,女子貌美固然是会得到别人的宽容,可是不代表就可以随便取人性命。在下虽然不愿伤害女子,可是姑娘若是咄咄逼人,也休怪我出手了。”燕舞说道:“你对这贱人倒是挺好啊,看来你也对他有了非分之想,对吗?”老张的音调没有变,可是说话已经明显带着怒气:“姑娘,请动手吧。”我心想老张还真是个怪人,他在这个时候还让着别人,和燕舞这样的女人卖弄君子风度,下场是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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