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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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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幕中传来了脚步声,门被推开,两人大步走了进来。

    见到高大全和谭虎,门口站着的军士高声通禀。

    “进来吧。”徐平收回思绪,回到现实中来。

    高大全冲进屋里,向徐平草草行过礼,便来到刘小妹的身边,傻傻地看着床板上静静躺着的刘小妹。

    片刻之间,已是天人之隔。

    徐平来到高大全身,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高大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睛里闪着两点泪光。

    秀秀无声无息地从椅子上下来,走到高大全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高大全转过身,看见秀秀奇怪的样子,轻声道:“秀秀,你——”

    “高大哥,刘小妹姐姐托我告诉你,她等不到你,先走了。”

    秀秀的样子很认真,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楚,像是在做一件很神圣的事。

    高大全默默点了点头,心乱如麻,说不出话来。

    秀秀又道:“姐姐很想等你的,可没有办法,黄从贵砍到了她的要害,在江里姐姐要我不跟你说的。”

    “我拖累了姐姐,我很后悔——”

    秀秀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刘小妹,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

    看了一会,秀秀突然转过身,走到徐平身前,抬头看着徐平认真地说:“官人,刘小妹姐姐托我告诉你,她们山里的蛮人也不要一生下来就做奴做仆,不要任人打骂欺凌,你答不答应?”

    “我已经答应过了,秀秀,答应的事我一定会办到。”

    “就像秀秀和高大哥这样,跟在官人身边,如果你打我们骂我们,我们就不跟着你了。官人你从来没骂过我,我也从来没想过离开官人。”秀秀轻声像是自言自语,又抬头道:“官人你答应我了,你从没骗过秀秀。”

    “我不会骗你,答应的我一定会做到。”

    秀秀点点头:“谢谢官人!我去陪姐姐。”

    说完,秀秀又回到椅子上,抱着膝盖看着床板上的刘小妹。

    徐平叹了口气,拍拍高大全的肩膀:“在这里多陪陪刘小妹。”

    然后示意了一下谭虎,来到了门口。雨变小了,雨丝随着风飘荡。

    谭虎跟上来,低声道:“谭虎见过官人。”

    徐平没有转身,沉声问道:“追到贼人没有?”

    “没——没有——”

    徐平猛地转过身,看着谭虎:“怎么回事?他们长了翅膀会飞?”

    谭虎不敢抬头,低声道:“贼人乘船并没有行多远,在七八里外的一个小码头靠了岸,然后骑马逃遁。我追到那里的时候,高大全在那里留了一个兵士,自己则追着贼人。我追上他已经到了罗白县境内,天下起大雨,贼人的踪迹不好追寻。不知怎么罗白县里得了消息,知县带人来缠着我们寒暄,稍一耽搁,贼人就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和高大全托罗白黄知县帮忙追踪,却再没什么消息,这种天气,我们只好回来了。”

    徐平冷冷地道:“也就是说,罗白县可能和贼人有勾结?”

    谭虎沉吟一下才道:“属下说不好,确实是因罗白县带人缠住我们才失了贼人去向,但他们也很热情,积极地帮着找了,只是没结果。”

    徐平沉默不语,过了一会才道:“罗白是不是有路去忠州和迁隆峒?”

    “有的,离罗白不远有个三岔路口,一去忠州,一去迁隆峒,一去上思州。不过都是山间小路,马队也只能勉强行走。”

    “我明白了,你下去吧。”

    谭虎告退,徐平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雨。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参与的恐怕不是一家两家。

    不过,有什么关系,不想过平日子,那索性大家都不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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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我和你们讲道理

    蔗糖务提举司里的长官厅里,徐平正襟危坐,面色冷峻。韩综在一边作陪,一样的严肃。

    在门口立着谭虎,全副戎装,手按腰刀。门外则是八个军士,手持短枪,分成两排而立。

    客座上,是附近几个州峒的主官,见了这个阵仗,都有点胆战心惊,在位子上也不敢坐实了,虚坐悬着半边屁股。只有一个黄天彪,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左顾右盼,没有半点紧张,这个浑人也根本没感觉出来厅里的紧张气氛。

    “人齐了吗?”徐平的声音平淡,不带任何感**彩。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急忙站起来,向徐平行礼:“禀上官,家父偶染风寒,下不了床,卑职代父前来。上官恕罪!”

    黄天彪听了,忍不住道:“前天放生罢了,我还和申峒主一起吃酒,怎么一下就病了?他年纪大了,身子骨真是不禁折腾!”

    韩综轻喝一声:“非上官问话,不得喧哗!”

    黄天彪听了这话可有点不服,这韩综跟自己平时也是称兄道弟的,怎么今天就拿根鸡毛当令箭,不给自己面子。

    转头正要与韩综理论,正对上徐平看过来的目光,冷冰冰的像刀一样,吓得把头一缩,再不敢说半句话。

    他跟这位上官认识的时间可久了,比谁都明白,徐平出来这副表情,那就是杀人的心都有了。黄天彪浑归浑,可不是傻子,怎么会触这种霉头。

    见黄天彪不再说话,徐平转过头来看着申承荣的长子申安禄,注视了他一会,点点头:“申峒的事情这些年来多是你打理,作得了主,坐吧。”

    申安禄出了一口气,急忙谢过,在位子上坐下来。

    韩综这才对徐平道:“禀上官,人到齐了。”

    徐平自己长着眼睛,哪个来了哪个没来自然清楚,不过今天不比平常,故意制造点紧张气氛而已。既然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不想过太平日子,以前那些绥靖手段也就没必要再用了,让他们先感受一下。

    扫视了众人一遍,徐平道:“前天夜里,有贼人抢劫金光顶那里修路的火药,然后从江对岸上船逃走。江对岸那边,提举司和太平寨一向不曾插手,委令你们共同管理,轮流当值。这是朝廷对你们的信任,也是给你们的恩典,你们当尽忠职守,小心谨慎,却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徐平的声音不高,但语调平缓不带感情还是让在座的心里发寒。

    “前天晚上谁当值?!”

    徐平的声音突然提高一阶,目光也变得冰冷。

    “是,是下官——”

    江州韦知州站起身来,小腿微微打颤。

    江州是离太平寨最近的土州,除了知州驻地附近的那片小平原,其他地方民众早已控制不住。但正是由于离得近,江州也是靠着太平寨发大财的地方。

    韦知州快要哭出来,对徐平道:“禀上官,前天晚上下官一直都在江那边衙门里没有走开,但委实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人来报官。抢劫的案子下官是昨天才听说的,详细情形也还没了解清楚。”

    “晚上巡逻的人呢?”

    “下官问了,江边码头那里晚上本就冷清,他们也没听到动静。”

    徐平冷笑一声:“那就是不关你们的事了?”

    韦知州硬着头皮道:“这种大案,贼人又狡猾,我们确实束手无策。”

    徐平看看他,又扫视众人一圈,沉声道:“韦知州这么说,听起也有道理。你们其他人怎么看?”

    听见徐平松口,各土州县主管都出了一口气,纷纷附和。什么土丁来自各州,又没俸禄,也就查个毛贼,这种案子怎么插得上手。

    徐平听罢,对韩综道:“既然各州县都这么说,想来他们干这差事确实勉强。做不了那就不要做了,你吩咐下去,明天起,着太平寨差人巡逻江对岸的草市,无论诉讼、税算,全归寨里统管。原来招募的土丁,全部罢去,让他们全回自己的本州,江对岸的衙门也不用设了。”

    韩综恭声称是。

    各州县的主管却心里暗暗叫苦,那处草市油水不少,这一下全交出去很多人都肉痛。但形势逼在这里,也不好直接反对,面面相觑,只盼别人出头。

    黄天彪缩着头暗暗得意,徐平这一安排正合他的心意。与其他蛮人的土酋不一样,他没有地盘,也没几个族人了,这块油水捞不上。他的收入主要来自于各种生意,还老是被别人占便宜。衙门撤了一了百了,反正他有官在身,还跟提举司里的上下人等都熟,怎么算都不吃亏。

    徐平原就没想在这件事上纠缠,见没人吭声,直接转过话题,让韦知州坐下,看着他身边的一人道:“黄知县,前天晚上贼人从你境内逃走,至今杳无踪影,你如何说?身为一县主官,保境安民,怎么让贼人来去自如?”

    黄知县吓了一跳,没想到话题一下转到自己身上,急忙站起来道:“禀上官,那天夜里谭殿直和高干办与下官是在一起的,下着大雨,又是夜里,贼人马快,我们追之不及啊!”

    “贼人去了哪里?”

    黄知县一惊,忙道:“下官哪里知道?事过之后,我带人搜过全境,确实没找到敌人踪影。”

    “你知不知道来的贼人是谁?”

    “听高干办说,是前几年忠州走脱的黄从贵。那人如此胆大包天,被官府明文缉拿,还敢到太寨里来做案,定要尽快捕拿归案才是!”

    徐平看着他,见他一直强自镇定,只是目光有些闪烁,缓缓问道:“我问你,你与贼人有没有勾结?”

    “上官如何问出这种话来?我家守罗白县数代,自太祖时候纳土,几任对朝廷都是忠心耿耿,怎么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真的没有?”

    “绝无此事!上官如有证据卑职跟贼人有关联,甘领死罪!”

    徐平看着黄知县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微微笑了笑:“既然没有,那就坐吧。朝廷待你不薄,切不可做对朝廷不利的事。”

    黄知县坐下,心咚咚跳得利害。他没有直接参与黄玮和黄从贵的行动,但暗地里早有联系,那晚确实是有意让他们逃脱。只是万万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深深后悔事前没问清楚他们要做什么案子。

    “在提举司驻地,公然抢掠,杀人之后逃脱,事情非同小可。这些贼人胆大包天,如不能捉拿归案,难免人心惶惶。诸位都是本地土著,地理熟悉,你们说一说,那些贼人会逃到哪里去?”

    听了徐平的问话,众人低着头偷偷看别人,却没一个回答。

    谁都猜得出来,这种事情必然是交趾或者广源州牵头才有人敢做,但这话谁敢说出来?这些势力闹到太平寨来了,事情比徐平说的更严重。

    徐平看看众人,见没人开口,又道:“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把进太平寨抢劫杀人的黄从贵找出来。这些年来,我听说他一直都在邕州属下的各州峒活得好好的,别说你们都不知情。找出他的踪迹,州里自会派人捕捉,如果你们谁能够把人捕获,无论生死,加官进爵,我给你们做保!”

    黄天彪听到这里,眼睛一亮,挺一挺腰杆,马上又垂下头去。加官进爵这种好事他馋得不得了,如今有钱了,就想弄个更威风的官身。可再一想,与其他各州峒比,自己就是孤家寡人,这种好事哪能轮到自己头上?

    罗白县黄知县见大家都不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上官,如果一个月我们找不到黄从贵的踪迹呢?”

    徐平看着他冷冷地道:“那便跟江对岸一样,做不到就别做了!朝廷让你们守一方土地,是要你们保境安民,为朝廷出力,不是让你们在那里做威作福的!结果让朝廷重犯来去自如,要你们何用!”

    黄知县小声嘀咕道:“上官,做情可得讲道理。我们是土州土县的当地土官,不是朝廷派下来的流官,当初都是纳土归顺朝廷,答应我们世代相袭。上官这话里的意思,可跟我们的身份不相配。”

    “道理?今天我在这里就是跟你们讲道理。不管土官流官,都是朝廷治下官员,当然要为朝廷效力。这么一点小事,捉一个无根无底的逃犯,如果一个月还抓不到人,凭什么说是给朝廷效力的?不为朝廷效力的官员要了何用?”

    黄知县道:“上官这话说的,土官跟流官怎么一样?我们又不领朝廷俸禄,怎么能用这些规矩约束我们?”

    “不领俸禄?你治下的赋税哪里去了?朝廷不收钱粮,你们收上来难不成不是相当于俸禄?觉得这规矩不好,那好办,以后钱粮照收,朝廷便发俸禄给你们,如何?”

    黄知县不再说话,这位上官少年人就爱乱说大话,收钱粮,发俸禄,那不跟流官一样了?哪个敢这样做?对他们这些土皇帝来说,那真是要了命了,这官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徐平看着低着头的黄知县,缓缓开口:“一个月后,你们给我黄从贵的消息,这就是今天我跟你们讲的道理,而且是讲的你们的道理。如果做不到,下一次就要讲我的道理了。你们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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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起风雷

    邕州的雨季,不是下雨,就是阴天。天上的云层不厚,灰灰白白布满了整个天空,从早晨起太阳就没有出现过,天地间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左江边的酒楼里,江州韦知州却心情畅快,笑声一直没断过。

    仰头把杯中的酒喝完,咂着嘴回味了一下,放下酒杯说道:“这烈酒还是京城里的好,蔗糖务里出的那白酒什么味道,能喝吗?”

    罗白黄知县道:“你不知道,听说京城里最好的烈酒出自徐家,就是我们那位通判出身的徐家啊。他家里的酿的都是好酒,到了这里,却故意弄些没滋没味的酒来糊弄我们蛮人。呵呵——”

    “我们这位上官啊,少年高中,一路高升,顺风顺水的,这几年官做下来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少年人,什么大话都敢说,上次把我们招去可是把我吓了一跳,一个月要捉住黄从贵,不然的话——”

    韦知州在桌子上探着身子,板着脸学当时徐平的样子,看了众人一遍,回身仰天大笑:“哈哈,吓得我呀,这一个月吃不好睡不好!我呸,现在都快两个月了,还不是屁事没有!”

    说完,把倒满杯的酒一口喝完。

    黄知县道:“这次他把自己的话吞回去,看以后还有没有脸来对着我们大呼小叫!唉,就是可惜了这处地方——”

    韦知州也是恨,咬着牙说:“不错,以前我们管这里,一个月怎么也得几十贯钱使用,现在全归了太平寨,想起来就是气愤!总有一天,这位少年官人在这里撞得头破血流,这里还是我们的!”

    黄知县点头称是,与韦知州碰了一杯。

    旁边坐着的申承荣看了一眼闷着头的黄天彪,摇了摇头。他们两个跟韦知州和黄知县不同,与徐平关系更深,徐平吃瘪,他们也不好受。

    黄天彪一直闷头喝酒,听韦知州和黄知县越说越放肆,忍不住道:“你们两位不要在背后议论上官,要是传了出去,只怕要吃苦头。”

    “他——给我们什么苦头?”黄知县看着韦知州夸张地道,“难不成是再把我们叫去吓一通?好吓人,吓死我了!哈哈——”

    两一起大笑。

    韦知州对黄天彪道:“黄县尉,你多年前就认识了徐平通判,与他的关系不比我们这些人,这两年赚了不少钱,可不要去告我们啊!”

    黄天彪闷声道:“今天你们说得开心,有一天事情到了头上,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我认识通判多年,还没见过他说过空话,不信这次例外!”

    韦知州和黄知县两人摇着头只是笑,哪里理黄天彪。

    蔗糖务提举司里,徐平坐在交椅上,静静地看着手里的文卷。

    文卷是编于天圣七年的国家法令,以唐律令为本,分出修改后现行和不改废止的条文,加上现在解释,到今年才印刷颁行天下。

    这是中国第一部印刷发行的律法,后世称之为《天圣令》,意义重大,标志着宋朝不再沿用唐朝法律,也标志着法律上的良贱之别基本消失。

    徐平不知道手里文卷的历史意义,里面的条文也没什么新鲜,绝大多数早已施行,现在不过是把诸多分散的内容汇总成一本书罢了,方便官员学习记忆。通判任上结束,回到京城考的最重要的内容就是法律条文,徐平不知道哪个混账制定的这规矩,也不清楚这样的意义,通判任上主要管钱粮,任满了却要考律令,难不成是为了当知州做准备?那知州上任前考好了。

    不理解也没办法,徐平还得老老实实背诵学习。

    这文卷对徐平的另一个意义,是印刷时使用的活字印刷术。自他用活字编同年小录,对这技术就没保密,后来干脆就献上去了。朝廷用着方便,这几年大多文书都已通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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