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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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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徐昌手里要过葫芦来,徐平打开,呛鼻的辛辣味扑面而来。仰头轻轻喝了一小口,不出所料,就像喝烧刀子一样,一点酒香都没有,喝完之后头晕目眩,酒劲直接冲上头顶。

    转头却发现高大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一个劲地舔舌头。徐平苦笑,真正的酒鬼,都是要敢于直面火一般的酒精,在前世的史书上那些直接喝医用酒精的酒鬼实在是史不绝书。

    把手里的葫芦递给高大全,徐平道:“你刚才辛苦了,这酒汗就给你喝一口,不过不要多喝。都管以后也不要喝了,这东西伤身体。”

    高大全哪管那么多,接过葫芦仰头就喝了一大口,然后就张着大嘴不停地吐舌头,口中却不停地连喊过瘾。

    把葫芦收回来,徐平对刘小乙道:“小乙哥,你把酒糟拉到我的院里,我还有用处,明天才拉去喂猪。”

    刘小乙答应,赶着牛车先回去了。

    徐平又吩咐徐昌:“都管,你到厨房里找个甑到我院里,要大一点的。”

    徐昌不知道徐平要搞什么鬼,也不能不听,领了两个人去厨房。

    徐平带着众人回到自己小院,领到厨房里,吩咐道:“来两个人把锅洗刷干净,再去打几桶水,把那边水缸倒满。”

    今年大旱,这帮庄客天天闲得无聊,有事做倒很踊跃,对徐平应一声喏,便有人刷锅,有人去挑水。

    没多大功夫,前面房里其他的庄客也都赶了过来,如做游戏一般,纷纷攘攘,比赶集还热闹。

    这边收拾好,徐昌也找了一个大甑来,是庄里蒸馒头用的。徐平亲自动手,在甑顶部开了一个口,又插了一根竹管上去,把口部削尖。

    收拾整齐,徐平吩咐在锅里倒上水,然后把甑放到锅上,让徐昌带人到院里把刘小乙车上的酒糟装到甑里。

    秀秀见众人忙活,小声问徐平:“官人,你要把酒糟蒸了吃吗?虽然昨天夫人说家道不景气,也不至于做糟民吧?”

    所谓糟民,说起来心酸,是东京城里一些贫穷至极的人家,靠吃城里正店酿酒剩下的酒糟为生。

    所谓的盛世繁华,对有钱有势的自然是风花雪月,快乐无边;而对于最底层的民众,则是饥寒交迫的苦难,和永无出头之日的压抑。东京城里每盏灯笼的阴影里,都有最下层人物的白骨。

    徐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不大一会,甑里就快装满了。徐平让盖上盖子,吩咐抱了柴来,便在锅下烧起火来。片刻之间,酒香四溢。

    让找个坛子在竹筒口接酒,徐平便出了厨房,来到小院里的大杨树底下坐着休息。

    徐昌走过来,对徐平道:“大郎,你不会以为这样能蒸出酒汗来吧?”

    徐平笑笑:“蒸上个把时辰,都管就知道了。”

    这是黄酒糟,里面还含有一成多的酒精,当然能蒸出酒来,而且蒸出来的是真正的白酒,而不是酒汗。前世的黄酒厂酒糟都要这样蒸过才会处理,得到的酒就叫糟白酒。实际上利用酒糟蒸馏酒精,叫做串香法,前世的食用酒精制作白酒就是这工艺,而不是简单的勾兑。

    用不了半个时辰,竹筒里就有白酒淅淅沥沥地流了出来,发出白酒特有的酒香。一干庄客眼巴巴地看着徐平,他却不动声色,众人只好忍着。

    这样蒸馏出来的白酒一般是五六十度,正是酒香最浓的度数。白酒一般要到五十四度以上,才会有特殊的风味,这个度数酒的体积最小,密度最大,不是简单的酒精溶于水,而是一种既不同于水也不同于酒精的特别的液体。至于前世的低度酒,酒香是用特殊方法调出来的,不然根本没法喝。

    等到没有酒流出来,徐平让换了一甑酒糟上去,流出酒来之后,过了一小会又吩咐换了一个酒坛。

    见到徐平抱着半坛美酒,高大全挤到徐昌身边,两人一起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看着。

    徐平苦笑了一下,把坛里的酒倒进了锅里,两人看得呆了,差点就要冲上来抢在手里。

    这没什么特殊的原因,是徐平忙昏了头,忘了蒸酒要掐头去尾,才能得到品质均匀的好酒。不过倒回锅里也不可惜,还能蒸出来,品质更佳。

    正在这小院里人声鼎沸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女音,然后就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尤如唱戏一般,音色倒是一直尖利。

    徐昌听到脸色立即变了,脸红得尤如有火要冒出来,眉毛倒竖。

    徐平对这种声音很不适应,竟然没听出讲的是什么,便把秀秀拉到一边,悄悄问她:“外面是谁?怎么像骂人一样?”

    秀秀左右看了看,才小声说:“是洪婆婆,在骂徐都管呢。”

    徐平一怔:“骂什么?”

    秀秀道:“官人你忘了吗?昨天夫人交待这庄里的事都要洪婆婆做主,今天你招雇了那个高大全,又没有与婆婆商量,她就骂徐都管借了你的势,要夺她的权呢。”

    徐平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庄里我做不了主吗?”

    秀秀低下头,过了一会才偷偷看了一眼徐平,低声嘀咕:“有夫人在,你如何做得了主?”

    徐平登时就愣在那里。这算什么,自己堂堂家里的独生子,竟然还要受家里一个仆妇的约束?这是哪国的规矩?

    想了一会,才无耐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我大宋的规矩。

    徐平今年十五岁,刚好与当今皇上同龄,可连皇上也做不了主啊!如今刘太后垂帘听政,什么都是她说了算,皇上不是也得乖乖听话?

    有老娘在,家里的事情就是老娘做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敢不听话,小心有人告你忤逆,乱棍打得屁股开花。

    可这样怎么行?这么大一个庄子,让个只会骂街的泼妇说了算,那还有好吗?徐平的脾气温和中带着倔强,可受不了这个,抽空得到镇里去,把事情与父母说开了,庄里的事情自己做主才行。

    外面洪婆婆骂声不绝,徐平越听越是恼火,再也忍不住,转身腾腾地冲了出去,把秀秀吓了一跳,急忙跟了出来。

    洪婆婆见徐平出来,吃了一惊,住口不骂,恶狠狠地看着他。

    徐平高声道:“你要是胆敢再骂,我一口刀放翻了你,乱刀剁成馅包成包子,你信也不信?!”

    这是那个纨绔的口气,与生俱来的光棍气质,此时徐平脱口而出,竟是完满得仿如天成。

    洪婆婆胆颤心惊,这个小畜牲自小无法无天她是知道的,真要是惹翻了,动刀杀人的事敢不敢做真说不清,心虚得低下头去。

    正僵在那里的时候,林素娘从外面进来,看了看众人,轻声道:“庄里出了什么事情?吵闹得山一般响,让外人听到了会怎么想?”

    见到林素娘,洪婆婆就像看到了救星,急忙迎上去。这个小姑娘可是未来的主母,家里面的事情,不都是女人说了算吗?别说徐家,就是皇宫里都是这样。只要得了大小两个主母的欢心,她洪婆婆还怕谁?

    听洪婆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事情经过,林素娘只是微笑,也不点头也不说话。她就是来平息事态的,又没过门,能说什么话?

    徐平也不能冲着林素娘发火,气却没消,对洪婆婆道:“去杀一口羊来,今天我要请大家吃酒,以后还有事做!”

    说完,扭头回了自己小院。

    后面林素娘道:“爹让我告诉你,明天开学,不要忘记了。”

第7章 何妨拼一醉

    洪婆婆到底不敢与徐平死抗,没多大一会让人送了一只羊来。她已经表明了态度,总不能真把徐平惹毛了,无法收拾。

    此时酒已经有了两坛,徐平便吩咐宰羊。

    高大全自告奋勇:“我在兄弟那里,专学的就是这些活计。”

    徐平心道:“你的兄弟有放羊的,有估羊的,有宰羊的,刚好一条龙。我庄里也有羊,可不能让这家伙上手,不然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卖了。”

    高大全到了羊身边,摆个架式,突然弯腰抓住羊的前后四条腿,羊“咩”地叫了一声便被他提了起来。

    在手里掂了掂,高大全把羊扔在地上,对徐平叉手道:“官人,这羊好肥,怕不是要出四十多斤肉!”

    徐平笑道:“又不出去卖,管那么多,只管宰了!”

    庄客早拿了刀来,高大全拿刀在手,提着山羊的角拖到墙边,手一用力,扳起头来,一刀下去。

    秀秀不敢见血,低呼一声扭过头去。

    徐平笑着低声对秀秀道:“这个高大全与你家里是同行,都是从牛羊司那里学来的手艺,你怕什么?”

    秀秀道:“我家里只是牧羊,死一只就要赔好多钱。”

    徐平知道她说的夸张,朝廷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依放牧的品种不同,每年都有法定的损耗,生的小羊多了还有奖赏。不过规定如此,有多少会落到最底层的牧子头上也说不好。

    见秀秀闭着眼,故意逗她:“你家里放羊,别告诉我你没见过宰羊的,如果说连羊肉都没吃过,我可就更不信了。”

    秀秀沉默了一会,小声道:“我就是没吃过羊肉。”

    徐平一怔,才想起来现在的羊肉也不便宜,秀秀家吃不起也正常。织布的穿不起衣服,种地的吃不饱肚子,这不是历史上的常态吗?为什么放羊的就要吃得起羊肉?

    不过他刚才那么说,是因为此时羊肉是最流行的肉类,出现这个现象的原因有很多,很难掰扯清楚。不过不要以为猪肉就便宜了,其实与后世差不多,猪肉只是比羊肉便宜而已。

    他可不敢再问秀秀吃过猪肉没,以免尴尬。

    没多大一会,高大全就把那只肥羊宰杀干净。

    徐平院里的大锅正煮着酒,便让人到厨房里又取了一口大锅来,就在院里架起来,把羊肉剁成大块在锅里煮了。剔剩的羊骨徐平让秀秀收了起来,晚上放到锅里煮成羊汤明早喝。

    用不了一个时辰,锅里肉香四溢,那边也蒸好了好几坛酒。

    早有庄客拿了盐香料及香菜各种调料来,他们平时没少在周围打野味,这些东西自己备得齐全。

    从厨房拿来的粗瓷大碗在地上一字摆开,徐平亲自抱着酒坛子给大碗倒满蒸出来的酒。

    倒过了,徐平端起一碗,却发现众庄客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徐昌笑着道:“大郎,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说什么话?徐平一下愣在那里。他本来就没什么话要说,只是一时兴起要凑个热闹而已。前世他就有这个习惯,或者做试验,或者下乡排查,请民工忙了一天之后,便请大家在街边小店里,捡便宜的酒,大块的肉,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他们部门经费不多,也只有这个档次。他原本的意思,今天种了一小块地的花生,虽然活不多,还是按照习惯来,并没什么其他想法。

    可看大家的意思,心里却不是这么想。尤其是刚才他跟洪婆婆吵了一架,这些人难免有异样心思,以为自己要拉拢他们与洪婆婆作对。徐昌管庄几年,与这些庄客相处不错,突然换了一个妇人来,大家自然都不习惯。

    说就说吧,徐平想了一下,高声道:“在下原是东京城里走马斗狗的浮浪子弟,家里出了意外,下来这处田庄与诸位托这片田地为生。常说不经苦难,不经历世事艰辛,人不能长大。我家里经此一难,小子也想开了,自此之后洗心革面,只在这地里讨生活。这处田庄面积广大,地势平坦,只是沙多土少,有些贫瘠,自两年前我老子用两千贯足钱买下来,不见一分利息。这样下去,家里也没法支持。自今往后,望诸位与我一起同心协力,在这地里刨出金山银山来,定然也少不了诸位的好处!”

    说完,端起大碗喝了一口酒:“同饮!”

    众人哄然叫好,一起端碗喝了一大口,都去分肉。

    孙七郎咬了一块羊肉在口里,高声叫道:“小官人,若是每天都有这般美酒大块肉吃,莫说让我们卖力干活,便是杀人放火也随了你!”

    一众庄客一起起哄。

    徐平被吓了一跳,这些庄客大多属于流民一类,家无常产,又无妻小,图的就是吃香喝辣,任性使气,杀人放火在他们眼里也不见得是多么大的事。尤其是那个高大全,徐平才想起来,济州郓城那可是梁山泊的老巢,虽然现在还没到那个时代,历史也不像水浒传一样,那更多是以杨幺起义为背景,但想来那里的民风必是彪悍的。

    急忙道:“七哥,这些悖逆的话以后可不要说了,免得引起祸端。大家只要卖力干活,酒肉也不算什么。”

    众人纷纷攘攘喝了一气,就有酒力弱的滚到地上。这可是高度白酒,他们喝惯了黄酒的,哪里承受了这种酒力。

    高大全喝了一碗,两眼放光,晃着膀子挤到徐平面前,叫道:“小官人,这酒好力气,味道又是醇香,比那酒汗的味道不知要好到天上去!我来到你庄上做工,竟是上世修来的福气!”

    徐平勉强笑道:“既然这样说,以后只要跟着我,有你想不到的好处!”

    他自己没喝多少,一是酒量不大,再一个刚蒸出来的酒味道还是有些猛烈,他享受不起。

    看众人都已经东倒西歪,徐昌才来把徐平拉到一边,沉声道:“大郎,这蒸酒的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徐平道:“这还要怎么想?多简单的事啊!煎酒都有酒汗,若是蒸不出来酒才是怪事!都管怎么问这个?”

    徐昌叹口气:“大郎玲珑心思,以前都是在东京城里学坏了!往后这处田庄有你主持,必然兴旺!小的斗胆问一句,大郎可否想过,这蒸酒的法子是一条生财之道啊!酒糟又不值什么钱,用来蒸酒,省多少曲钱!”

    徐平低头沉吟:“容我想想。”

    过了一会,徐平抬起头来,对徐昌道:“都管,这话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蒸的酒只在庄上让大家喝,多的只管存起来。朝廷对酒醋榷法甚严,这里是天子脚下,不是开玩笑的事!”

    徐昌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徐平心中却暗暗叹气。徐昌一说,他也兴奋一下,多少穿越的成功人士都是靠蒸馏酒掘到第一桶金,何况自己这个行家。但仔细一想,却发现这个办法对自己没什么用处。归根结底一句话,我大宋的酒是专卖的!这专卖有多利害?用宋人的话说就是朝廷括民财不遗余利,哪有这条路子留给你!

    商业的利润,大头无非是一进一销,这两头恰恰被卡死了,蒸酒得来的利润,全要从自己家来。徐家在白沙镇开有酒楼,宋人的说法是买扑,扑的不是那处酒楼,扑的是这周围的市场,白沙镇范围只有他一家是合法经营,其他家酿酒卖是犯法的。再说进项,作为酒户,每年都有固定的酒课,这且不说,还有固定的从官府高价买曲的数量,这个数量绝对是超过市场需要的,怎么会留下私酿的空子给你钻?

    至于说把酒卖到其他地方,更加不用想了,那叫走私,虽然现在不比开国的时候,走私酒不杀人了,徐平也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此时的中牟有两处官酒务,也就是官营酒楼,分别在万胜镇和中牟县城里。县城不说,万胜镇驻有大军,这两处大市场官家垄断了,侵犯他们的利益那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说来说去,在我大宋朝要赚钱发家,还是从土里刨食最靠谱。而徐平擅长的,恰恰是种地。

    大家酒足饭饱,徐平叫了几个仍然清醒的,如高大全和孙七郎,带着徐昌一起出去勘查土地。他要去跟父母要这处田庄的管理权,不能空口白话。

    这处田庄方圆十几里,但多是荒地,间以池塘沼泽,斥卤遍地,按他前世的说法就是盐碱化得厉害,开垦出来的田地很少。

    庄的东北是白沙镇,相距有十里远。北边五里是金水河,此河是汴梁城的水源,朝廷防护甚严,不能打那里水的主意。一条河从庄的西边转向南边,一直流向金水河里,就是南河。这河源自连着郑州明胜仆射陂的沼泽,水量充沛,而且几乎全部位于庄内,利用好了,这田庄大有可为。

    徐平带得有笔,在纸上圈圈画画,把田庄的大致地形画出来,再把南河的流向画仔细,哪里要开渠,哪里要开沟,先画了个大概。

    把田庄大致转完,已到了傍晚时分。回到住处,却发现大多庄客还在房里醉成一团烂泥。

    宋人一般不吃午饭,早一顿晚一顿,城里的人兴致来了还有夜宵。至于乡下人,太阳下山就早早休息了。

    辞别了徐昌和庄客,徐平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还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看见徐平,急忙问他:“官人吃过晚饭了没有?我从厨房还拿得有两个包子。”

    徐平道:“拿过来,还有中午剩的羊肉切一盘过来,再给我打一碗酒来,今夜且拼一醉!”

    他听秀秀没吃过羊肉,煮熟了就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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