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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去了。咱们到海边上走走。”
一路上,陈成的脸始终是阴沉沉的,什么话也不说。最后,他们来到前海岸边,站在一块条石上。
陈成默默地注视着水面。黑沉沉的水面上反射着斑斑点点的星光,几片新荷挺出水面,在微风中轻轻漂动着。
“这里,是我和父亲最后分别的地方。”过了很久,陈成才自言自语地说,“他告诉我,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他们又走,围着前海和后海走了一圈。天快亮时,陈成对顺子说:“我靠父母的工资生活了十七年,现在,要独立谋生了。”
顺子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有一百多元钱。他一分没留地部塞给了陈成。
陈成推开了他的手,说:“我想自己去挣。”
“那就收几个佛爷当兄弟吧!你给他们撑腰,他们给你上沉”
陈成无言地望着夜空,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痛苦地说:“父亲没给我圄下什么时产,只留下一把刀子。看来,我也只有走这条道了。”
“那你就去找周奉天、迪亚军,让他们带你在街面上混几天。别人怕他们,自然也就怕了你。收几个佛爷当兄弟,他们巴不得呢!”顺子兴高采烈地说。
“我不靠别人,”陈成拔出一把提亮的匕首,“我的刀子,不比别人的钝。”
“天亮以后,我就带你去找几个佛爷。用自己的刀子收下的佛爷,是铁饭碗。”顺子说。
第一个佛爷是个五六三粗的壮汉,大约有二十四五岁,一脸的凶相。
顺子把他指给了陈成,自己躲到一边去了。
陈成径直走到佛爷面前,告诉他,自己叫陈成,急需用钱,命令他在今晚必须交出五十元钱。
佛爷满不在乎地瞥了陈成一眼:“今晚在什么地方见面?”
“由你定。”
‘那就在什刹海南岸吧,十点整。“
“可以。佛爷大摇大摆地走了。临走,他笑着对陈成说:“既然说定了,你可一定要来啊!”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大声说,“还有,你可别忘了带刀子。”
顺子告诉陈成,这个佛爷的大哥是鼓楼大街一带最有名气的玩儿主,绰号黑子。人长得黑,心也黑,手更黑,没家投业的,是个亡命徒。
陈成点了点头。
第二个佛爷是个长了一脸雀斑的瘦高个儿,脸是三角形的,像蛇的头。两只眼睛也像蛇眼,凸鼓出眼眶,有点斜视,显得阴毒凶狠。
“这小子跑单帮,没有大哥,独往独来地单练。玩艺儿不错,要是能收下他,进贡少不了。”顺子指着佛爷的背影向陈成介绍说,“不过,你得小心点儿,他的心特别毒。”
他们跟着雀斑脸走了好久,最后,跟着他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胡同。陈成快走几步追上雀斑脸,拍拍他的肩膀。两个人面对面地站住了。
“你想要干什么?”雀斑脸的那双蛇眼阴毒地盯着陈成,手伸进衣襟里拔刀。
“找你要钱!”陈成用目光回敬着对方,冷冷地说。
佛爷突然转过身去,撒腿就跑。陈成急忙追上去。刚跑了十几步,佛爷猛地停住脚,右手在转身的同时用力一挥,一把尖刀迎着陈成的脸刺了过去。
陈成已经收不住脚了,眼看着一道白光向自己的眼睛射过来,慌忙把头往右一偏,就觉得左耳上方的头皮一热,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陈成怒不可遏,抬起一脚把佛爷踢倒,紧接着又扑上去,照准那张蛇脸狠狠地端了几脚。雀斑脸像条死蛇似的躺在地上不动了。
陈成弯腰捡起了雀班脸的刀,正要转身离开时,那条死蛇突然又活了。他腾地从地上跃起,扑上来抱住陈成的后腰,拼命地要把陈成摔倒。
陈成没有犹豫,用尖刀往后一捅,缠在身上的手臂松开了,蛇软软地瘫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顺子搜了佛爷的身上,有八十几元钱。他递给陈成,说:“伤在大腿根上,死不了。以后,这个人就是你的了。”
血水染红了陈成的脸和脖子,他用手绢擦了一把,然后把湿淋淋的手绢连同二十元钱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顺子紧跑了几步,追上陈成。
晚饭是在顺子家吃的炸酱面,饭后,他独自又去了前海岸边。
站在那块条石上,他发现那几片新荷仿佛在一夜之间又长高了一截。不过,今夜没有星光,荷叶在灰黑的水面上,像一片片墨墨的污渍。也许,阳光灿烂的白天,它们应该是翠绿色的吧!他想。
约十点整,他去了什刹海的南岸。
顺子心急火燎地去找周奉天,没有找到。
4
陈北疆去了王星敏家三次。道歉、交朋友、聊天。
每次去,她都看见王星敏在读外语、做数学题。这让她既不解,又妒忌。内心里,还有几分恐惧。
“对当前的形势,你怎么看,星敏?”
“看不清楚。上海夺了权,全国各地都在夺权,而且是几派互相争夺权力,也闹不清哪一派到底代表了谁。”王星敏说。
“是造反派要夺共产党的权。”
“怎么可能呢?党中央不是号召人们起来造反,夺走资派的权吗?”
“这在这个问题上,老头子不能代表共产党,中央文革更不是共产党。”陈北疆直率地说。
王星敏看了陈北疆一眼,淡淡地说:“只有你们这些干部子弟才敢说这些话。”
“为什么?”
“皇亲国戚,贵胄金枝。再胡说八道,也还是自己人。”
陈北疆无话可说了。沉吟了一会儿,她又问:“星敏,你对中国以后的发展形势怎么看?”
王星敏叹了口气,说:“中国那么大,又那么穷。人口众多,文化水平却很低,农民中的大部分是文盲。要是鼓励他们都去造反而又没有正确的引导,国家就完了。中国的今后,恐怕还是要致力于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
“政治问题不解决,一切都谈不到。”陈北疆说,“星敏,你很有头脑,不过,好像你对政治不感兴趣?”
王星敏摇摇头,说:“没兴趣。贫困的土地上只能产生贫困的政治。”
一陈北疆惊呆了,她一把抓住王星敏的手,兴奋地说:“星敏,你的看法和我的结论完全一致。我也认为,造反,也就是政治上的极端民主化,对中国是极为有害的。群氓造反会是个什么局面呢?”她说着,搂住王星敏的脖子,亲昵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星敏,你以后打算干些什么?”
王星敏挣开陈北疆的搂抱,看了看堆在桌面上的书本,轻声说:“教育农民。”
“教育农民?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这个怪念头?”
“黄土高原、太行山、大寨。”
她太可怕了,有头脑、有意志,还长得这么美丽。分手时,陈北疆紧紧握着王星敏的手,默默地想:这是一个危险的,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一旦她得到了适宜的时机,她将是无敌的。
必须在这之前,毁掉她。
5
在南城,除了边亚军以外,所有的玩儿主都怕贵福三分。这还不是因为他心黑手狠,打架不要命。别人怕就怕他那种死缠烂打、混蛋无赖的泼皮劲儿。
贵福还是个出了名的孝子。母亲十七岁怀着贵福的时候就守了寡。父亲被政府枪毙时定的罪名是恶霸地主。却一个大钱也没给母子俩留下。母亲靠着长年累月地糊纸盒和暗地里勾搭着几个相好的把贵福拉扯大。
十一岁的时候贵福学会了偷钱包。他要用自己的手来养活母亲。那是一天夜里,贵福一觉醒来后,发现母亲的被窝里多了个人,一个男人。他拉开灯,一把扯起了母亲的被子。什么都看见了。
贵福大病一场,发烧、说胡话,差点儿死掉。母亲流着眼泪向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找野男人了,贵福才慢慢地好起来。
后来,母亲笑着对他说,妈才二十多岁,也不能没个男人呀!
我就是你的男人,我挣钱养活你。
就这样,他学会了偷钱包。十三岁时进了少年犯管教所,十五岁出来以后还偷。不仅是偷,而且还要抢。在街上只要碰上佛爷,也不管是谁家的兄弟,非洗光扒净不放走。
于是,母子俩攒下不少钱;于是,贵福也就犯了众怒。
一天晚上,五六个有名有姓的玩主把他狠揍了一顿以后。
把他带到丰台马家堡附近的铁道上。
一个名叫连升的玩儿主抓着贵福的头发把他按倒在铁轨上。远方,一列火车正轰鸣着急驰过来。铁轨微微在颤动着。
“贵福,你小子要是再不告饶,今天就让你舔舔火车轮子。”连升狠狠地说。
贵福仰在铁轨上,眼睛、鼻子、嘴和耳朵都往外消血。他喘了口粗气,闭上眼,右手腕悄悄往上翻,抓住了连升的袖口。
火车越来越近,只有几十米了。
‘你小子到底告饶不告做叫声大哥也行!“连升有些慌,”你叫呀!快点儿叫呀!“他一边急促地喊着,一边松开手想往路基下面跑。
贵福脚底下一蹬,右手猛地一执,一下子就把连升拉倒在铁轨上,头并头地趴在贵福的身旁。
火车没减速,山一般地向他们撞过来。
别的玩儿主赶紧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拉下路基。
火车掠着贵福的头皮驶过去了。
贵福擦擦脸上的血,扫了惊魂未定的玩儿主们一眼,说了声“后会有期”,一瘸一拐地走了。
连升昏了过去,好半天也没醒过来。以后,他就洗手不干了。
另外几个玩儿主后来都托人给贵福送了礼,事情才算了结。
贵福怕边亚军。因为边亚军比他更黑、更狠。
有一次,他抢了一个小佛爷的二十元钱以后,又把小佛爷打了个死去活来。临了,他掏出一把牛耳尖刀对准佛爷的眼珠子,说:“今晚,叫你妈来见我。她要是敢不来,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叫我姐姐来,行吗?”
“不行,福大爷就要你妈!”从懂得了女人是怎么回事开始,贵福就渴望在别的孩子的母亲身上发泄自己。因为他亲眼看见过自己的母亲是怎样被男人搂抱着、压在身下的。现在,他也是男人了,他必须把别人的母亲压在身下,才能泄去自己的积愤。
晚上,来见贵福的是边亚军。
“贵福,两条道几任你选。一条道地,明天晚上跟我到永定河河滩去,我已经给你刨好坑地了。以后,我替你养活你妈,当你妈的是男人;第二条道儿,要是你敢不去河滩,我让你三天之内死在家门口,还要找人把你妈轮了。你看着办吧!”
说完,边亚军笑着走了。
第二天晚上,贵福没敢去河滩,一对一地单打独斗,他不是边亚军的对手。而且他很清楚,在那荒无人迹的乱石滩上,边亚军真敢一刀把他宰了,埋在石堆底下。
凌晨四点钟,边亚军冻得哆哆嗦嗦地从河滩回来时,发现家门口跪着两个人。贵福和他的母亲。
贵福朝边亚军磕了个响头,什么话也没说,双手举起了一沓钱。他母亲则在一旁不住地磕头,哭着求达亚军高抬贵手。
边亚军把他们扶起来,让进屋里。
从此,贵福成了边亚军的死党,在南城的玩儿主中更加飞扬跋扈、为所欲为,被人称为活阎王。
但是,活阎王也有遇上真鬼的时候。
6
陈成到达什刹海南岸时,黑子已经带着人在等他了。每个人都握着刀子。
佛爷看见陈成来了,低声对黑子说:“就是这个人。”说完,他退到一边观战去了。今晚他带来了五十元钱,谁打胜了是谁的。
陈成冷静地打量了黑子和他手下的人一眼,他知道,他们不是他的对手。爸爸曾经告诉过他,狭路相逢拼命者胜。红军用梭标能打败白狗子,就是敢拼命。
今天,自己就是来拼命的,混到这个地步了,命又算什么呢?
“这个人,以后归我了。”陈成用下巴指了指佛爷,“你要是让给我了,咱们今后是朋友;不给的话,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说着,他掏出了匕首,隐在胳膊后面。一看那架式,就知道是个玩刀子的行家。
“你是从哪个坟头冒出来的?在哪儿玩?先说清楚了再说别的!”黑子从陈成头上的绷带和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里,明白了他是来拼命的,从心里先畏缩了。
“你不用管我是从哪儿来的,说,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陈成逼近一步。“不给?”他不等黑子回话,突然猛扑过去,匕首闪着蓝光,直刺黑子的喉咙。
黑子慌忙往后闪避,匕首划胸而过,衣襟被豁开一道大口子。紧接着,第二刀又刺了过来,这一次的目标是小腹。黑子拼命地往后一跳,又躲了过去。
第三刀是刺眼睛,但刀光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在黑子摆头躲闪的同时,突然中途变向又直奔小腹而去。黑子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这一刀子,慌急中用刀往下一格,手臂上重重地挨了一刀。刀尖刺透皮肉,剁在骨头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刀尖崩折在骨头上了。
黑子掉头就跑,其他人也跟着跑了。但是,没跑出多远,又都站住了。
前面,顺子和宝安横眉立目地挡住了去路。
三天以后,陈成交给大妹妹三百元钱。
父亲在世时,月薪也是三百元,那是他在战争中九死一生而换取的报酬,是人民对他的功绩的肯定。自己现在也在拼命,用父亲传授的刀法去搏杀,但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几张要吃饭的嘴吗?
他掏出匕首,狠狠地扎在桌子上,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对妹妹们说:“以后,你们谁也不许迈出家门一步。都给我在家里读书,读书——”他喊叫着,号啕大哭起来。
此后,他自己却几乎天天出门去,有时几天几夜出去不回家来。他学会了抽烟、喝酒,学会了骂大街、耍无赖,还学会了玩女人。学得越多,给妹妹们的钱也就越多了。
一天,大妹妹上街买菜时听到几个男孩子的闲聊,这才知道,陈成,自己敬爱的哥哥,现在是赫赫有名的流氓大首领了。
她回家后哭了很久。然后,把自己所有的课本都撕了。
一年半以后,当哥哥又一次受到公安局的通缉和追捕时,她自杀了。
7
每晚临睡前,母子俩都要把藏在屋内顶棚上的钱捆取下来,数一遍,然后再包好放进被窝里。接着钱睡觉做梦都踏实。
“贵福,有多少啦?”母亲自己已经数过两遍,但还是要问贵福一次。
“四千八。”贵福说“还差二百。”
他们母子约定,攒到五千块钱,贵福就洗手不干了。母子俩搬回乡下老家去,盖两间房,给贵福娶个媳妇。
母子俩钻进一个被窝。自从贵福成了母亲的“男人”以后,他一再坚持和母亲睡一个被窝。他怕,怕半夜有男人来。
贵福,给你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呀?丑的还是使的?“母亲抚摸着贵福光滑的脊背,轻声问。
“能孝敬的。”贵福半胚半醒地说。
“傻小子、吃干糖,娶了媳妇忘了滚。”母亲笑着拍了贵福的屁股一巴掌。
慢慢地,她笑着睡着了。
半夜,有个男人进来了。
门辅被刀子轻轻地拨开了,一个矮壮的人影推门间进身来,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照亮了小屋,也照亮了自己的脸。
在那人进到屋子里的一瞬间,贵福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火光一闪,他看见了一张男人的脸,一张又大又圆、长满了毛的脸,看见了那张大嘴和那两只蚕豆般大小、闪着凶光的眼睛。
贵福想从被窝里爬出来,跳下床去,但是太晚了。一把锋利的尖刀准确地刺进了他的后心。没有来得及吭一声,就完了。
母亲听到了响动,顺手拉开了电灯。她不该伸出那只雪白浑圆的胳膊,不该露出半个裸着的肩膀,还有,她不该长得那么年轻、那么美……她更不应该的是,为了几个钱卖了自己,毁了儿子。
来人在灯光下稍一愣神儿,随即就扑了过去。用粗大的手捂住母亲的嘴,撩开了被子,爬上了床……
他的身材极短,不足一米五。
8
刘南征把这次大规模的行动定名为“飓风”。五十个参加者都是从老红卫兵中严格挑选出来的。
飓风行动的具体方案是:把队伍分成两路,分别从海淀区的东部和西部向中央突进,形成钳状攻势。在突进的途中,各路队伍应以极快的动作奇袭若干个大学和中学的造反派组织。
目标仍然是钱,以及一切有用的物资。
整个行动的时问绝对不能超过两个小时。然后队伍迅速地化整为零,就地消失。
风嘛,就是要来无踪、去无影,骤聚骤散。刘南征这样说。
经过周密的战前侦察,方案又进一步具体化了。于是,按计划于八月一日凌晨三时整开始了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