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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去,把那只金盒子拿出来,放在膝盖上,端详了很久。几天过去了,百合花香仍然淡淡的流淌出来,绸子面擦过手指,水波一样。我还是把它打开,一层一层,缎带,封面,直到里面,是黑色的盒子,范思哲的标志,烫金的美杜莎烙在上面,微微含笑。
果不其然,里面是一条淡绿色的雪纺连衣裙,长度及膝,胸口和后背的设计像是百合花微卷的花瓣。
裙子的下面仍有机关,再打开一层盒盖,里面是一双黑色的系带高跟鞋,软绸子的鞋面,缝着层层叠叠细小的钻石,这双鞋子我在杂志上看到过,它是这个大名牌今年秋季的新款,名字叫做“夜空”。
多么奢侈的美好的物质,我的手指不够用,我把那绿色的小裙子捧起来,用它贴一贴脸颊,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一件真正的范思哲,此时捧在手里,贴在脸上,谁能有拒绝它的骨气?
我去洗了个澡,然后把它们穿在身上,裙子的腰身,鞋子的尺码,好像量身定做,我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手指划在倒映中我□的锁骨上,我觉得那是我,又不是我。过于美丽,有欠真实。
第二天上学路过歌剧院,苏菲的大幅舞台照被张贴出来,她是真的光芒四射。
九月二十四日,《蓝丝绒》首演,丹尼海格曾说过,他回来看苏菲的表演。
我在那一天的下午打通了他的电话。
铃响一声,接电话的是他本人。
我说:“日安,我是齐慧慧。”
丹尼海格说:“日安,微微。”
“我打电话是想要问,什么时候可以见您一面?”
“我现在在里昂。”
“我知道,您说过,要在今天来看苏菲的音乐剧。”
“事实上,”他轻轻的咳一声,“她就在我的对面。”
“代问她好。”
他说:“何必如此?你并不真的想要。”
“那么,演出大约十一点左右结束,歌剧院正门前方有一个阿波罗雕像的喷泉,我去那里等您,好吗?”
“…… ……可以,我没有问题。不过,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有些话说。”
“那好,不见不散。”
我挂上电话,秋高气爽的九月天里,我又开始流汗了。
丹尼海格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喷泉旁边等了二十分钟了。期间有流氓和警察上来问候,我照实说,我在等待我的朋友。凉气钻到我的膝盖里,我不太舍得跺脚取暖,只因为鞋子太贵。
他没有迟到,他准时到的。演出应该尚未结束,他一个人从歌剧院的正门出来,穿过马路,似乎远远看见是我在等他,他脚步加快,小步跑过来。
他真英俊。金色的头发,身上是夜礼服,一条白色的短围巾,身体颀长,姿态优雅。
我们没有互相问候晚上好,我们只是看着对方。他见我穿着他送的绿色的小礼服,过来握我的双臂,手掌的温度印在我发凉的皮肤上,笑意噙在眉弯眼角,他只说道:“真漂亮。”
“我冷了。”我说,我真的有点哆嗦。
他闻言脱下自己礼服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在他的双臂绕过我的身体,棱角分明的下颚恰接近我的眼眉前的时候,我双手上去捧住他的脸颊,轻轻垫起脚尖,嘴巴印在他飞薄的唇上。
我亲吻丹尼海格的念头凭空而来,但那个吻却缠绵漫长。丹尼海格在半秒钟的错愕后,双手在后面托住了我的颈子,环着我的腰,将我稳稳的拥抱住,我觉得自己像被托在一个温暖的轻轻摇荡的摇篮里,是他的唇在我的唇上辗转斯摩。
稍一分开,他抵着我的额头低声问:“去我那里,好吗?”
我的手还在他的脸颊上,我说:“我的室友出门了,去我那里,好吗?”
他拿起我的手指亲吻:“好的,你说怎样都可以。”
丹尼海格的司机认识我的房子。我身处在他豪华的青色宾利车里滑过夜色中的里昂城,所见的景物竟与平时大不一样,漫天星斗,月色妩媚,栗子树的倒影飘荡在亭台轩榭的轮廓里,就连平时湍急的罗纳河的波涛声,当它们传到这高贵的车厢里的时候,也变得那样柔和。
丹尼海格的手一直握着我的手,当我回头看看他,又忍不住倾身上前亲吻他。
我们沿着旋转的楼梯上楼时,我脱了鞋子,他跟随在我的身后,伸手抚摸我的脚踝。
我打开房门,带他进了我的房间,我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他四处看看,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我说:“这里很小很简陋,但这是我的地方,在这里我不害怕。”
他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怕什么?”
“我怕疼。”
“我会小心。”
丹尼海格送的裙子被丹尼海格脱掉,我的身体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面前。他在上面一处一处的点火。
在他的亲吻和爱抚之前,很多我身体上的东西,我并不知其存在,比如我的□,肚脐,□,甚至皮肤,是他找到了它们。当然他找到的不止这些,还有我里面的液体,温度和疼痛,那种无论我做了多少准备也无法预料的疼痛。
忽然我抵住他的肩膀,分开的腿也要并拢起来,我下意识的想要制止住他的进攻。可是丹尼海格仍在里面,他的腿在我的双腿中间,他的器官在我的血肉里,我抬头看他,皱着眉头,嘴唇也颤抖起来,我想问他,我现在反悔是不是还来得及?他俯下身,亲吻我的额头和耳朵,在我耳边低声说:“怎么都不吭声?”
我摇头,头发蹭着他的颈窝,他在下面忽然挺身贯入,我再也忍不住,“嗯”的叫出声来,那一刹那他拔出身体,热液喷洒在我的腿上。
月色穿过窗子,在地上拉长时间和光影。
我在对面的镜子里看见趴在我胸前的丹尼海格,他金色的头发,后背的曲线,臀部的肌肉,这是另一幅定格在我心里的画面。每当我安静的在回忆中翻阅它,便仿佛又看到了里昂九月的月夜,嗅到了丹尼海格的体息还有我自己血液的腥气。
他的手指沾着我的血液,抬起来,仔细看。
我说:“您不应该觉得惊讶吧?我的事情您还有多少不知道呢?”
他闻言没动,抬头看看我。
“我是个穷学生,打了好几份工,欠学校大笔的学费,住左岸九平米的小房间,几天前还因为这里摆满了走私来的香烟被送到警局去。
是您救我出来的,您帮我交学费,您送我漂亮的礼服和鞋子,您也看到我曾经是处女。”我本该说些感谢的话,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腔调,越说越慢,越说越僵硬。
他慢慢坐起来,在床边上,背朝向我。他的脊背像青铜雕像,让人那么想要抚摸亲吻。
我转过身,脸朝向另一边。
丹尼海格说:“要是我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觉得尴尬或者不舒服,请你谅解。我是好意,只想帮忙。”
“当然您是好意,我感激不尽。我连思考是否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我说,“只是有那么多的事情,就算我要自己承担恶果,我也不想要您知道,我特别不想要您知道。”
丹尼海格离开我的床,开始穿衣服,他的动作很轻,我听见西索的衣料声。
我依旧背朝着他,咬着自己的手指头,被子很薄,可是我的汗水又下来了。
他应该是穿戴好了,在后面对我说:“转过来,微微,回答我几句话。”
我坐起来,面向他,捋一下头发,被子挡在我的胸前,我没有看他。
丹尼海格说:“抬头。”
我抬头看他一眼,脖子刚要垂下来,被他的手指架住下巴:“你在法国待了三年了,有没有人教你一些起码的礼仪?比如当有男士想要帮你提一个箱子,你让他做,拒绝不很礼貌,自己也吃苦头,你懂吗?”
“…… ……是的。”
“你今天跟我□是干什么?是来补偿我帮你做的事情还是我帮你交的学费?”
“…… ……”
他一句话,我鼻子哽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是真的又小又傻,有些该说的话说不出口:若一个年轻的女孩不爱你,她为什么打扮漂亮的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你?
只是我也想要他爱上我,我不愿意在他面前那样狼狈,我不愿意接受他的施舍,更不愿意他像对待每一个情人那样送给我名贵却没有感情的礼物。
只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些话郁结在心头上,翻江倒海,掀得我内脏疼痛,只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在他的手指上。
他严肃的眼光和面孔在我泪流满面的那一刻有了些许的缓和。
可是我接下来的话却把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说:“你为多少女人做这样的事情?”
他的手放下来,看看我,忽然笑起来,笑得很温柔很宽容,仿佛在说“哦你这个孩子啊”,他笑过之后开门,离开时对我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第六章(上)
我不能跟你振振有词的解释我是多么有道理的变成了后来那样一个人,但我最初的伤心和堕落也并非毫无理由。2002年9月的这个傍晚,在我将自己初夜交给丹尼海格之后,他拂袖而去。
奇怪的事情是,当我面对他的时候,无来由的那么多的委屈和眼泪;他一离开,我就再没有眼泪了,眼睛反而很干燥。我从床上起来,换了床单和被子套。除了睡觉,我不知道日子怎么打发,我于是吃了一粒小多的安眠药。睡到傍晚,我醒了,我再吃了一粒。我再醒过来,是被小多捏着人中给弄醒的。我的鼻子下面被她捏得生疼,挣扎着坐起来,我发现自己的脸上,脖子上都是脏兮兮的秽物,小多的手上也是。我抹了一把:“干什么啊,你?”
她看着我说:“你闹自杀啊?你不要用我的安眠药啊。我刚从局子里面出来,你不知道啊?”
原来我睡觉的时候吐了,自己身上,床上面都弄得很脏。
小多帮我打扫的时候发现我之前换下来的床单和被套,她怔了一下,喃喃道:“难怪我觉得似乎有男人味。”
我说:“对不住哦,趁你不在,堕落一把。”
她搂着我的肩膀说:“对不住什么啊?不过你怎么这么不高兴?刚才不好,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
小多给我一支烟,我没要,她说:“都是大姑娘了,还差这一根烟?”
我想了想接过来,吸一口,又苦又涩又冲额头,我皱皱眉头想要还给她,小多推回来对我说:“我告诉你,这东西刚开始的时候都不好,都不喜欢,到后来啊,离都离不开。”
我说:“你说什么啊?”
她笑一笑,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说我说什么啊?”
从九月末到十二月初,我都没有再见到丹尼海格。
我仍在家乐福做盘点,海格水又出了蓝色半透明包装的负离子水系列,有抗氧化,抗疲劳,延缓衰老的功效,只是越来越贵,卖到了四欧元。四欧元的海格和一欧元半的怡云,都是用来喝,要是你,你选择哪一个?但是海格水的销量仍是同类饮用水中的翘楚。
十月底的一件大事儿是,我母亲从中国寄来了我跟她要的那一万欧元。我打电话想要谢谢她,几句话之后,她问我:“你想不想跟冯叔说话?是冯叔给你拿的钱。”
我不想就可以不跟继父说话吗?
我对我母亲的丈夫表示一万分的感谢,听他训导我之后要好好学习,更上层楼,末了他对我说:“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处理问题要更加成熟,不要让你妈妈担心。”
我在电话这一端点头说:“嗯,我会的。再有事情,我自己处理,不麻烦您跟我妈。”
他笑了,我也陪着笑起来,放下电话,肩膀就垮了下来。
我仍迫切的需要这笔钱,比从前更加需要,因为我要还给丹尼海格。加上在银行的存款,除去少量的生活费和房租,我恰有一年的学费,我开了一张支票,将它寄给位于香贝里的丹尼海格的公司,几天之后,我收到了他的秘书的电话。
那是一位声音悦耳的中年女士,她收到了这张寄给海格先生的支票,可是随信没有任何原因上的说明,她因此联系我,想要知道怎样向海格先生解释。
我说我是在里昂高等商专念书的中国学生齐,海格先生曾经慷慨的帮我垫付学费,只是我现在没有足够的钱,支票上的只是我还给他的一部分。
我说话,可以听见她在记录,钢笔擦过白纸,沙沙的响。
她说,明白了,我一定会转达给海格先生的。
我快要放下电话了,又拿起来问她:“嗯,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够,嗯,您是否能够告诉我,海格先生现在在哪里呢?”
那位女士沉吟片刻说道:“我可以告诉您,海格先生现在不在法国,他在纽约处理公事。”
“谢谢您,再见。”
“再见。”
天气渐渐凉了,我买了一件新的风衣,每天仍然骑车上学,头盔也换了一个粉色的。我有时候学习到深夜的时候吸两支烟,然后揉揉红眼睛,继续挑灯夜战。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每次考试,每篇论文的成绩在班里都排在前面,我把大大小小的成绩单都积攒起来,然后就有了一个新毛病:我喜欢把它们放在手里,一页一页的看,像守财奴稀罕自己的存折一样。小多洗完了头发,包着一个大毛巾看着我,她大惊小怪的说:“天啊,这个女人念商校念疯了,她走火入魔了。”她换了一个喜欢她卷发的新男友,原来那个神通广大的叫作小裴的南方男孩儿,自上次的那件事情之后再也不见踪影。
我这个无趣的人偶尔也会有有趣的爱好。我很喜欢看动画片,宫崎骏的作品是最爱。十二月初,电影院里复映宫崎骏的《千与千寻》,我买了玉米花自己去看,灯光一灭,也欢喜起来。
宫崎骏是个喜欢水的艺术家,他在自己无数的电影当中歌颂这个元素。千寻去寻找善良的巫婆,乘坐木头火车,火车的轨道在海水中,水很浅也很清澈,火车缓缓前行,破开层层叠叠的小白浪——那是我小时候梦到过的情景。
电影院的另一个厅里有日本动画片和漫画书的展览,地毯铺的厚厚实实的,还给赖在那里不走的小孩儿准备了香喷喷的小枕头。我看完了《千与千寻》,就在那里捧着书,消磨了一天的时光,先是站着,然后坐着,后来我在靠窗有阳光的位置上盘踞了一小块地方,垫一个枕头在脖子下面,心安理得的跟小孩子们一起凑热闹,后来竟然睡着了。
又被人叫醒,睁开眼睛,是个蓝色的兔子,个头不到我的腰,手里拿着一张卡片奶声奶气的对我说:“圣诞快到了,有什么愿望,写到这上面,会实现的。”
我看一看那张卡片:“真的吗?”
蓝兔子点头:“真的啊。”
“那你自己许了什么愿?”
“我想让爸爸把朱利安家里新生的小狗抱回来一只给我养。”
“成了吗?”
“会成的。”
“…… ……”
“写吧,写吧。”蓝兔子一张胖乎乎的手从那身兔子制服的袖口里伸出手来把笔递给我,盛情的邀请着。
我接过他的纸片和笔,仔细想了想,然后写道:我想见一个人。
他认字还不全,我这个外国人解释给他听,蓝兔子说:“他的名字呢?”
我写在后面:丹尼海格。
蓝兔子很高兴:“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夫人,请给一欧元。”
我啼笑皆非:“我把秘密告诉你,应该是你给我才对。”
他把兔子头套拿下来,一张脸不到五六岁的年纪,但是十分严肃:“这可是为了失学的尼泊尔裔法国人捐款啊。”
是啊,圣诞节了,到处都有人在找礼物,送礼物,为认识的人,为陌生人。我们学校在圣诞节放假之前也组织了为孤儿院捐款的义卖活动。老师和学生捐出书籍和大大小小的玩意儿,然后分成几个小队在里昂的街头练摊儿。我被分配到莲花广场一带,摊上的货品有八十年代的尼康相机,一套1984年法文版的《古拉格群岛》,一条八成新的羊毛围巾,等等等等。
这天下午有零下五度,我穿了很多,围巾围着大半张的脸,只露出眼睛,同组的两个法国男孩刚开始很兴奋很热情,可是我们的东西乏人问津,没过一会儿,他们也冷淡下来,开始商量过一会儿去哪里用晚餐。
“慧慧,什么餐厅?你有什么意见?等一下我来请客。”其中一个叫达米安的说。
我笑一笑:“那我要好好想想,咱们先把这些东西卖掉了再说吧。”
达米安孩说:“不会卖掉的,我们等到收工的时间就好了。”
他扔一支烟给我,我信手接住,衔在唇上,另一个男孩儿离得近,刚要过来帮我点着香烟,有人在小摊床的对面说:“这对泥偶,请问我能不能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