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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一滴跌落地下。
吴太医忙抓过个茶碗,泼掉茶汤,将司马绍的血接到碗中。
“太子,”他一边接血,一边望著司马绍道:“您对世子那份心,我都明白。这一次我便是直下黄泉,闯进阎王殿里,也会帮您把人拉回来。”
司马绍听到这话,微微点头:“多谢。”
断笛 正文 第40章
章节字数:2116 更新时间:07…12…27 20:44
吴太医这方子听来荒唐,用下去倒真有成效。服下血药後不久,司马冲的呼吸便均整了许多,待到天色放明,竟睁开了眼皮,虽不能说话,却望著哥哥,不住流泪。司马绍攥过他的手,贴在唇上轻轻吻著。
眼看日头渐升渐高,侍从不安起来,三番两次地催司马绍动身回宫,司马绍却不做声。及至卯时前後,宫中忽然来了人,急召司马绍回去。司马冲身子不好,心里却是明白的,晓得父亲的病情定是又加重了,虽然万般不舍,还是放开了哥哥的手,眼睁睁看他去了。
哪知司马绍这一走,直到傍晚也没有回来。司马冲昏昏沈沈地躺在床上,又是担心父亲,又是挂念哥哥,便焦躁起来。他生性绵软,急了也会不冲人发脾气,只是紧攥著手。等太医发觉,逼著他摊开手来,那掌心早被抠烂了,红红紫紫,都是伤痕。
到了傍晚,司马冲身上又开始发烫,昏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吴太医正手忙脚乱之际,东宫内侍德容突然到府。言艺忙将他请到司马冲屋中。德容在司马冲床前跪下,五体投地:“世子,圣上薨逝了。”他压低些声音:“太子说了,说凡事有他,请您静养。”说著,便急急告辞了。
德容走後,司马冲躺在床上,半天都没动。言艺不免担心,走上去一瞧,司马冲歪著头,把脸埋在枕头里面,言艺再一摸那枕头,竟然全都湿了。
吴太医在边上看著,不禁摇头:“世子,心里难受的话,说出来才好,似你这般重情内敛,伤的是自个儿啊。”
司马冲却似全没听见,仍旧一声不吭。
次日一早,东晋的国号由太兴改成了太宁,二十四岁的太子司马绍登上了帝位。也就在这一天,司马冲的病势急转直下,吃什麽便吐什麽,精神却比往日都好,也能开口说话了。
吴太医行医多年,人情练达,晓得司马冲的心思都在司马绍身上,见了那人便是生,不见那人便是死,眼下只怕是个回光返照的光景。可新君即位、万机待理,司马绍再是有心,也不可能立时抽空来看司马冲的。吴太医无奈之下,只得一边想些方子,煎了药,喂司马冲服下,一边好言好语地宽慰他。
哪知司马冲竟是个极通透的人,劝慰的话只听了一半便摆手道:“多谢您,我都懂。”他抬起头来,脸色虽然憔悴,一双眸子倒是温润如水:“这些日子难为你了。我虽不能动,心里却是明白的。”说著,将言艺叫到了床前:“来日你见了绍,跟他说,他对我但凡有一分真心,就放了吴太医全家。”
这话说出来,分明是在交代後事了。吴太医眼眶发热,言艺更是泣不成声。正在这时,外头帘栊作响,走进来一个人,长袍委地,玉色的袍摆描金掐线,团著龙纹。
言艺、太医回头一看,双双拜倒,“太子”两个字已到了口边才慌忙改作“圣上。”司马绍却没心思计较这个,他大步走到司马冲床前,把他揽进怀中:“你说的什麽话?什麽叫‘来日’?”
司马冲见他来了,淡淡一笑:“你来了也好。你说过的,我要什麽便给我什麽,这十来条人命总能给我吧。”他望著哥哥的眼睛:“我不会再跟你要别的了。”
司马绍听到这儿,不禁变色。司马冲却朝他胸口又靠近了一些,把脸埋在他袍子里,深深吸了口气:“你为我做的,我都知道。”说著,他缓缓阖上了眼帘:“这些天,我常常想到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和你在一起,天天都很开心……我那麽小、那麽傻,什麽都做不好,可是你从来不嫌弃我,那麽耐心地教我,处处护著我。那个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不管发生什麽事情,我都不会生你的气,我都要陪著你……”
“可是,现在我很累……我怕管不住自己,我怕以後我会怨你……”
“所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绍,我没有怪你……”
“绍,我很喜欢你……”
司马绍抱著弟弟,听著他那些胡话,鼻子不禁一阵阵发酸,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司马冲的发间。司马冲的头发很软、很细,据说这样的人心肠软,特别好骗,也特别容易受到伤害。这样的人,就算被伤到了,也还是会顾念著对方的好处。
这个安静的、单纯得近乎於傻气的孩子,还跟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是做大事的人……”司马冲的声音里透著疲惫:“我知道,许多事情你迫不得已……总得有人牺牲、有人让步……”
司马冲抬起手来,颤抖地拨开了司马绍的额发,抚著他发际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是两年前,父亲拿镇纸砸的。为了这一段不见天日的感情,他们都吃够了苦头。
望著司马绍悲哀的黑眼睛,司马冲相信哥哥是爱自己的,这一刻也好,两年前为自己挡住镇纸的时候也好,划开手腕为自己做药饵时也好,甚至欺骗自己的时候,由著自己去见王敦的时候,哥哥都是爱著他的。
绍不是不多情,只是太忍心,他不是想对弟弟残忍,他是对自己太过残忍。
得天下者,付出亦多。
“绍,”司马冲仰起脸来,竭尽所能地去吻他:“来生我们不要做兄弟……至少,不要生在帝王家……”
滚热的液体落在脸上,司马冲知道这是哥哥的眼泪,哥哥的嘴唇很热,抱著自己的手臂温暖而有力,司马冲深深地依恋著这一切。然而黑暗从背後扑过来,紧紧地裹住了他,他睁大了眼睛,却什麽都看不见,他竖起耳朵,却什麽都听不见,他伸出手来,拼命摸索,却再也触不到哥哥的体温。
断笛 正文 第41章
章节字数:1493 更新时间:07…12…30 19:21
“锦生!锦生!苏锦生!!”
远远传来一声声呼唤,有点像绍的声音,然而绍在叫谁呢?锦生、锦生,这是谁的名字?他迷迷糊糊地想著,任由自己朝冰冷的黑暗之渊坠去,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掌捧住了他的脸孔。
“锦生……”
那声音真暖啊,他可以感觉到对方唇瓣的热度,它们靠过来了,柔柔地贴在自己眼皮上头。他想说,你弄错了,他想摇头,却动弹不得,於是他拼命张大了嘴:“我不是苏锦生……”他的嘴唇这样开合著,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锦生,结束了,你的梦已经结束了。”那双手托起他的下巴,麽指轻轻抚著他的脸颊:“没事了,现在你安全了。锦生,你能感觉到我,对吗?睁开眼睛,看看我。锦生,看看我。”
他迟疑著伸出手,前面是一幅坚实的胸膛,隔著薄薄的衣服,他能感觉到那人的心跳,那麽熟悉,跟绍的一模一样,心又开始发酸发涨,他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环住了那人的颈项,把脸埋向那个胸膛。
“绍、绍、绍……”
他一迭声地念著那名字,这一次,他居然叫出了声来。忽然之间,耳朵醒了,他听到了更多的声音,风从耳边掠过,枝头有蝉热切地鸣叫,远处秦淮河水哗哗流淌,更远的地方,夫子庙人声鼎沸。
这是夏天的南京,繁华的、燥热的城。而绍和他的建康,已在千年之外。
“锦生。”
他放开那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宫帷消散、雕梁杳然,眼前只有一条小巷静静躺在月光底下。对面的人倒还是千年前的模样,相仿的轮廓、神似的眉眼,只是穿著、神情全然不同。
Simon见他清醒过来,便抬起手,看了看腕表:“二十分锺,锦生,你做了一个二十分锺的梦。”
二十分锺吗?他连反问的力气都没有,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老去了二十年。
“累了吧,我送你回去。”Simon伸手来扶他,苏锦生像被烫到一般地躲开。Simon叹了口气:“这样的深度催眠非常耗费体力,你现在是没法自己走路的。”他朝他伸出手来,一脸的诚恳:“我没有别的意思。”
苏锦生暗暗把体重从背靠的墙壁移到自己腿上,然而软得像棉花一样的双腿让他明白,Simon并没有撒谎。
“好吧,”他认命地靠回墙上,“麻烦你了。”
Simon笑了笑,凑近一些,像扶一个醉汉那样架起苏锦生来,他把他的胳膊环到自己脖子上,又抱住了苏锦生的腰。时值盛夏,苏锦生穿的是一件薄薄的衬衣,动作间衬衣的下摆卷了起来,Simon的手心直接贴上了他光裸的腰际,苏锦生不禁哆嗦了一下。他们靠得很近,苏锦生能清楚地闻到Simon身上的香水味道,他用的似乎是檀木尾调的香水,那馥郁幽远的气味像极了深宫的檀香。
曾经在这样的香味包裹下,绍的手也是这样抚摸著他赤裸的皮肤,幔帐重重,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你怎麽了?”Simon的黑眼睛在暗处闪闪发亮。
苏锦生咬紧了牙关,才咽回了那个呼之欲出的“绍”。他不断地提醒自己,那只是一个梦,就算真是他的前生,也已经结束了,至於这个Simon,他是曾经的司马绍也好,不是也好,都与他无关。他已被伤过一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痛苦。
“没什麽,就是累了。”苏锦生别过头去,如果可以,他真想立刻避开这张让他揪心的脸孔,回到家里,痛痛快快睡上一觉,把这个Simon连同他召出的前世一起丢进记忆的深渊。
仿佛感觉到苏锦生的回避,回去的路上,Simon出奇的老实,乖乖把苏锦生送到楼下,拉开车门,望著他问:“我送你上楼吧?”苏锦生说:有电梯,不用了。他便不再说什麽,只把印有联络方式的名片塞进了苏锦生的衣袋。
断笛 正文 第42章
章节字数:1741 更新时间:07…12…30 19:21
好在经过一路的休息,苏锦生的双腿总算找回了点力量,他强撑著回到房间,一头扑倒在床上。床前的窗帘并没有拉上,透过落地长窗望下去,Simon的车还静静停在那里。不知怎麽的,苏锦生便想起王敦走时,司马绍跪在雪里的样子;还有兵临城下的那日,他送自己出建康,尘烟里愈来愈远的身影。
苏锦生抓过枕头蒙住脑袋,却还是禁不住想,如果那天自己真的走了,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那天,司马绍是真想送自己离开建康吧,也许他已在牺牲弟弟和送走弟弟间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放开弟弟,至少在那一刻,他对司马冲的爱压过了对家国成败的顾念。
如果司马冲坚强一点、自私一点,如果他走了,王敦破城之日,司马绍也未必会死,那麽多年後,也许他们会在某处重逢,也许司马绍再没机会做一个帝王,但是天下之大,总有他们两个容身的地方。国破了、家亡了,还有谁知道他们是兄弟呢?也许,他们可以厮守一辈子的。
即使不能这样,即使他们再不能相见。但至少,他对司马绍的记忆会永远定格在滚滚烟尘里那凝望的身影。他会永远相信哥哥是爱自己的,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不堪的真相和算计。那会是一种幸福。
然而,司马冲偏偏回去了,而司马绍这麽一个志向宏远的君王,哪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所以,根本没有如果。
晋史早已盖棺定论,绍是明君,他是他的哥哥。至於其他,那些眼泪、亲吻、生死相许,谁会知道,谁会记得?千年之後,绍已忘了个干净,若无其事地帮苏锦生解梦,耿耿不忘的只有自己。
苏锦生“哗”地拉上了窗帘。不知何时,外头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空气却依旧闷热,苏锦生只觉得床单、枕头都潮乎乎的,仿佛生出了一层苔藓。他摸黑从冰箱里拿来一罐冰啤,坐在床上,慢慢呷著。
单人床的对面是一口老式衣柜,镶著一面穿衣镜,青白的闪电从苏锦生身後划过,刹那间,他瞥见镜子里有一张惨白的脸孔,那茫然的表情并不像他,而是另一个人,那是从千年前梦游而来的司马冲。
隆隆的焦雷翻滚而来,房间重又陷入昏黑,苏锦生觉得镜子里的人正翕动著嘴唇,听不到声响,然而那唇形仿佛在说:“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
蓦然袭来的恐惧让苏锦生丢掉了啤酒罐,酒渍洇湿了床单,他仓皇地往床内侧退去,下意识地蒙住了脸,似乎这样就能躲开镜子里的自己。
没有结束!
是的,苏锦生不能再自欺了,《晋史》里的记载,他记得清清楚楚,司马冲的故事并未结束,这个梦也远未到头,哪那麽容易到头?
但苏锦生实在没有勇气继续,哪怕只是一个梦,那也太痛苦了。
他已经不是千年前的司马冲,他是苏锦生,一个平凡的、奔波劳碌,忙於自我保全的小市民。他没有闲情逸致吟风赏月,更没有勇气把一生都赔给一段不见天日、血泪斑斑的感情。他怕疼、怕伤害、会计较,那些轰轰烈烈的故事,他无福消受,也不想参与。
可是他感觉得到,在他的心里有什麽东西已经醒了,挣扎著想要破茧,这个蠢动的东西,连同对面镜子里映出的少年,正逼迫著苏锦生,想要把他拽回千年之前。也许只要他闭上眼睛,只要他有一点倦意,他又要跌回那个梦了──那个清晰、绵长,仿佛会把他整个吞噬的可怕梦境。
苏锦生想站起来,在房间里踱踱步也好,怎麽都好,但睡眠捷足先登,已铺天盖地地罩下来,如一床密不透风的毯子,紧紧裹住了他,双腿重得仿佛灌了铅,眼皮也变得沈重粘腻。
“叮铃──叮铃──”
突然,一阵尖锐的门铃声刺破了睡意,苏锦生如蒙大赦,腾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在黑暗里坐了两秒,才确定真的有人在按门铃,一声声急促得有如失火。苏锦生跑到门边,从猫眼里向外张去,昏黄的楼道灯下,立著一条高高的身影。苏锦生的心忽然就开始发软,带著一丝丝的疼痛,他不觉记起了建康城的冬天,门灯摇曳的光影下,司马绍立在门前,望著正拼命擦试脂粉的自己。苏锦生这样想著,手不自觉地搭到门把上。及至将门拉开一线,直面那双漆黑的,却比司马绍坦率得多的眼睛,苏锦生才意识到,这是Simon。
“你……”苏锦生看看他,又回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锺,时针正指向三点。
“锦生。”Simon从门缝里挤进来,顺手掩上了门。
断笛 正文 第43章
章节字数:1431 更新时间:07…12…30 19:22
“锦生。”Simon从门缝里挤进来,顺手掩上了门:“我想你睡不著,或者不敢睡。”他环顾小小的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掏出一盒烟:“要吗?”
苏锦生走过去,抱著双臂,居高临下地看著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视角,在司马冲的世界里,司马绍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他永远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到哥哥的脸,而现在这个男人坐在泛黄的皮沙发里,把烟盒递到自己跟前,唇边挂著温和的笑。
相见之初就是这样,这位心理学博士,对他总是格外的迁就,甚至到了自来熟的程度。这是Simon性格使然,还是因为他们前生那一段呢?Simon心里还残存著一丝属於司马绍的记忆吗?
苏锦生不敢再往下想,他摇头:“我不抽烟。”
Simon叼起一支烟:“撒谎可不好,”他从茶几上堆得小山一样的报纸下抽出一个烟灰缸,“看,就算偶尔来一支,也不能算不抽烟。”他笑笑:“这又不是五石散,你怕什麽?”
苏锦生的表情瞬时变得僵硬:“那只是一个梦。”
“哦,只是一个梦。那麽,你紧张什麽?”
被那双深湛的黑眼睛盯著,苏锦生莫名地心虚,真有一股下逐客令的冲动,Simon忙举手致歉:“好了,苏老师,一个玩笑。请坐,”他反客为主地让出身边的沙发,“跟我聊聊吧。就算我不是一个好客人,也比噩梦好吧。”
苏锦生冷冷看著他,动都没有动,然而在心里他已认可了Simon的话,他实在受够了噩梦的折磨,只要不睡著,不再回到离乱的前世,哪怕跟条鳄鱼对谈他也愿意,他需要陪伴,但他并没有可以午夜打搅的朋友,他有的只是面前这个不速之客。
见苏锦生站著不动,Simon伸手来拉他,Simon的手掌柔软干燥,有他求之千年而不得的温暖,苏锦生的心头一阵恍惚,再抬眼时,已被Simon拽到了身边。
“锦生。”
Simon的脸近在咫尺,他和他并不熟悉,然而这样的距离却不陌生,苏锦生甚至知道他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