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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云的家乡,收稻子是一件必须由四人搭手才能完成的活。由于地方太穷,加上山高路陡,当地几乎没有任何农耕机械化设备,一切的劳作只能靠耕牛与人力去完成。
当地人收稻子主要用一种名为“半桶”的农具。所谓“半桶”,其实是一个长宽各二米见方,高约一米的方形木斗,内置一个由多根竹棍并排而成的架子,打稻子的人站斗前,手执一捆稻子,在竹架上用力抽打,随着“砰砰砰”的响声,成熟的稻粒便“唰唰唰”洒落在“半桶”中了。搭手收稻的四人中,两人负责将长在田里的稻子割倒,一把一把码好放在田里,另外两人则拖着“半桶”尾随其后,将一把把稻子一一打入斗中。若四人都是好手,收割的过程便如行云流水,协调而又迅捷。而如果其中有一人不搭力,或者干脆缺了一人,就有一人必须在割稻和打稻间来回转换角色,整个收稻过程便会象缺了腿的马儿,再怎么健壮,也甭指望它能飞奔起来。
插秧收稻、种麦割麦,都是当地农村最繁忙也最艰辛的时节。两军交战,一旦错失战机,城池便很可能不保;而农人误了农时,赖以养家糊口的粮食很可能颗粒无收。对他们而言,收稻子事关自己的生存大计,其意义并不比一场战争来得小。收稻不过是三五天的工夫,稻子成熟了,若不能及时收回来,即便没有暴风雨的侵袭,没有鸟雀虫鼠的争抢,已走到生命尽头的谷粒也会在夏日艳阳下自然掉落,混进稻田的泥水之中,再也收不回来了。
每逢收稻时节,那些强劳力有富余的人家忙完了自家的活,便会以自己精壮的体力去帮工,从那些劳力不够的人家赚点辛苦钱。而缺劳力的人家,则不得不将自己平日苦苦积攒的几个钱交到别人手中了。水云家就属于这样的情况。
往年收稻,小龙或他父亲必有一人来帮忙,所以水云母亲只需花三个人的钱,就可以将稻子收回来了。今年她也是这样安排的,可如今战鼓已擂响,自己的马儿却瘸了一腿,怎能不令人心急如焚?
月辉偷偷告诉水云,如果家里缺钱,他可以先给垫上一些,赶紧再去雇个人吧。水云谢过了他,苦笑道:“不是钱的问题,这阵子人人的时间都排得满满当当的了,你想临时找人,根本就没门。”水云还告诉月辉,帮自家收稻的三人,一旦到了讲定的时候,可不管你稻子有没有收完,又会赶到另一家去干活挣钱了。人家没偷懒没背约,稻子收不回来是你自个的事情,怨不得别人。
母亲不住叹气:“这可咋办?咋办?”又催水云再去干爹家跑一趟。水云吼道:“跑啥子跑嘛,小龙根本就没回家,干爹又要撑船,跑了还不是白跑?”母亲急得眼圈都红了,带着哭腔说:“那你说咋办嘛?莫非要眼睁睁看着稻子掉在田头么?”水云气鼓鼓道:“你问我,我去问哪个?”月辉呵斥道:“小云,不许跟你娘顶嘴!”回头又安慰老人家别光顾着着急,还是到村子里转转,看能不能找到个人来救急。
母亲听从了月辉的劝告,抹着眼泪出门去了。水云闷声进了自己的房间,片刻之后出来时,月辉几乎不认识他了。水云脱掉了常穿的白衣蓝裤,换上了一身又旧又破的土灰布衣裳。
月辉吃惊道:“小云,你想干啥?”水云从墙上木架上取下一把新月状镰刀,踢掉脚上的鞋,说:“还能干啥?求不来别人,我自己去把稻子收回家还不行么,我就不信,离了他林小龙,我家就活不下去了。”月辉拉着他的手,说:“小云,你别赌气了。小龙一时半会没来,肯定是有啥事给拖住了。说不定他这会就在路上了呢。”水云冷笑道:“是啊,人家要结婚了,忙得很,哪里还有工夫来管我家的闲事?”
昨天在路上碰到时,小龙已亲口答应,说今天一早直接来水云家帮忙收稻子的。当时水云迷迷糊糊,啥话也听不进去,小龙的话还是月辉回来后转告水云母亲的。
此时面对急怒攻心的水云,月辉也不知该说啥了,只是着急道:“可是收稻子这样的重活,小云你从没碰过,哪里干得来?”水云执意道:“月辉哥,你放手,田里的活耽误不起,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不干谁去干?我是没收过稻子,可世间的事,哪有不学就会的道理?我郑水云没比别人缺胳膊少腿,别人干得了的活,未必我就干不了?我偏不信这个邪!”
水云亲自下田收稻,这可是山村里一等一的稀奇事。雇来的三人齐齐瞪大了眼睛,其中一个小伙子叫道:“老天爷,咱们的文曲星下凡,咋掉进这烂泥潭里来了?”另一位年长一些的中年人呵呵笑道:“水云,你还是别下来了,弄破了手脚不划算。”言下之意,你来了也白搭。一云一声不吭,黑着脸下了田,猫腰低头,“唰唰”割开了稻子。
别人收稻的场面,过去常常令水云着迷。要说为啥喜欢这样的场面,水云会羞于启齿。因为水云迷恋的,并非你追我赶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也不是两名打稻人手中稻捆子一起一伏奏出的和谐音符,甚至也不是从他们口中喊出来并在山谷里回转不绝的雄壮号子。令水云看不够的,只是收稻人黝黑发亮健壮匀称的身体,尤其是某些若隐若现的细节。收稻常常是顶着毒日头干重体力活,酷暑逼得人们扒掉了一层又一层衣裳,若世间没有男女之别,估计收稻人连最后一片遮羞布也不会保留的。在水云家乡,人们收稻子常常着一种奇异装束,那就是只在腰间围一青布围裙,状似城里人围的浴巾。这样的装束既通风又透气,比穿短裤凉爽得多。只是随着身体剧烈运动,腰际的布片总会摇摆飘飞,一些隐秘的“风景”便不免外泄了。正是这样的“风景”,一次次牵扯住了水云的目光,令他在一次次偷窥之后,又深感羞耻。
今天是水云距收稻人最近的一次,然而他再也无心去窥视“风景”。穷追不舍的打稻人和那只恐怖的“半桶”,时刻紧逼在他身后,同时逼近的还有一声声戏谑,“文曲星,加把劲啊,我手里这把空稻草都打了千百回啦!”“小秀才,你是在和稀泥还是割稻子啊?瞧你这脸上糊的,爬上戏台就可以开唱啦!”“水云,田里有泥鳅么?你咋一屁股就坐下去了?坐到了没?”最后这句玩笑,显然带着某种放荡的暧昧含义,三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水云脸色铁青,不接他们的茬,只顾拼命挥动镰刀。无奈气力不济,再怎么卖力,始终追赶不上另一名割稻人,同时也摆脱不了被打稻人追赶的命运。
月辉躲在田边树丛的阴影里,使劲摇着蒲扇,还是无法赶走死死贴在皮肉上的灼热。望着满身泥水,汗如雨下,连喘气都觅不到机会的水云,怜悯与悲伤伴随绿树的影子,投映到了月辉眼中。
中午吃过饭,帮工的三人回家歇晌午去了。水云扒了一碗饭,回到自己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大大地睁着,望着屋顶出神。母亲跟进来,拉起他的手细细察看,只见水云细瘦的双手,已被锋利的稻叶割出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血口子。儿是心头肉,母亲的眼泪扑簌簌洒落下来。这些口子也割得月辉心头作痛,但他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去安慰老人家别过于伤感,说咱们都出去,还是让小云好好睡一觉吧。
母亲在收拾午饭后的碗筷,接下来又要忙着准备下午歇息时的茶点和晚饭了。收稻时节,留在家中的人同样紧张得象打仗。月辉问她:“大妈,小云他爹走后,你就一直没再找个人么?这么重的担子你一个人挑,也实在太难了!”母亲答道:“找过一个,过了不到一年又散了。”月辉问道:“为啥呢?”母亲愤愤道:“那畜生嫌弃小云,成天不是打就是骂,可怜小云这孩子……那时才刚七岁多一点……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找人了,怕小云再吃亏。”月辉沉默了片刻,又问:“这一上午,小云累成了这样,下午还让他下田么?”母亲坚决地摇摇头:“不了,稻子能收回几颗算几颗吧。小云吃不了这样的苦啊……”说着眼睛又红了。
月辉轻手轻脚走进水云房间,却见水云还睁着眼,便问他:“小云,你咋不睡一会儿?”水云懒懒地道:“睡不着,我觉得周身的骨头都在痛。”月辉坐到床边,轻柔地替他按摩身子,水云嘴里发出了舒服的呻吟。等月辉按完,水云哼哼道:“安逸多了,月辉哥,谢谢你。”月辉说:“跟哥还客气啥?小云,下午你就别再下田了。”水云一翻身坐了起来:“那咋行?累死我也得把稻子收回来。”月辉瞪着他,刚想骂他又胡说,水云却嘻嘻笑道:“月辉哥,上午干活时,我居然想起了一首诗呢。”月辉说:“是不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水云说才不是呢,接着摇头晃脑念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是《水浒传》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中,白日鼠白胜所唱的一首打油诗。给水云如此一引用,倒算得上妥帖。月辉板起脸道:“你这小子,累得半死,还有闲心来损我?”说着自己却忍不住笑了,想想当时别人挥汗如雨,自己在一旁打扇乘凉,也难怪水云要以“公子王孙把扇摇”来讽刺自己。月辉叹道:“成日吃大米饭,不到田边看看,还真不知道这稻子要变成米饭,竟来得如此艰难。”
午后暑气更甚。水云的手脚越来越沉重,浑身每一条神经都几近麻木。与他陷入同样痛苦状态的还有一人——月辉。
下午开工时,月辉突然提出他也要去割稻子,水云与母亲吃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跟着强烈反对。但月辉已下定了决心,无论两人如何劝说,死活只是不从。最终他也换上一身破旧衣裳,随水云下了田。
尽管事先已估计到这活会沉重而痛苦,但真正到了田里,月辉才发现自己先前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了。烈日的炙烤,令月辉觉得有无数钢针扎在自己背上;而手上、腿上几乎没一处不被稻叶割得又痛又痒,再被汗水一浸,那种火烧火燎的滋味,直可钻心;腰杆一直蜷曲着,时间一久,背上便仿佛背了一座山,感觉每做一个动作,脆弱的血肉之躯便随时可能拦腰折断。更深沉的痛苦不是来自肉体,而是心里的绝望。每次擦汗抬头之际,目光从成片的稻丛上望出去,重重稻浪令月辉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溺水者,正在一片汪洋中无望地挣扎——世间若真有炼狱,估计也就是眼下的样子了。这是月辉的感受。
月辉开始有点后悔,实在不该逞强来淌这趟浑水。说起来,自己坚持要下田割稻,一方面是心疼水云,想替他减轻点负担;另一方面也觉得割稻看起来并不需要多少技巧,虽说看起来熬人,但凭自己还算结实的身板,咬咬牙也应该可以挺得住。所以手握镰刀往稻田里走的时候,月辉甚至有点兴冲冲劲头。待到痛苦排山倒海袭来时,月辉才发现想要抽身逃离已经为时已晚。因为那样做不仅会令自己颜面扫地,还势必影响到水云的意志,自己的好心帮忙便会成为帮倒忙。
痛苦渐趋麻木,月辉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挥舞着镰刀,脑中不由想起了水云的父亲那一代人来。当他们成群结队由城市来到乡村时,沸腾的热血想必会令他们昂首阔步,脚下生风。然而当远远超乎他们想象的劳作真正压到他们头上时,他们细嫩的皮肤、柔弱的筋骨怎堪承受?及至发现这痛苦的折磨永无边际时,他们又怎能不感到绝望?所以一旦返城的时机出现,无数人便义无返顾,想尽一切办法,耍尽一切手段,去抢夺那一纸回城的通行证。只要能脱离苦海,背弃下乡时的豪言壮语算得了什么?抛妻别子又算得了什么?
月辉不知道,若是换了自己,那些关于忠诚关于坚贞的教条,以及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东西,能否约束自己投奔安逸生活的欲望。月辉也不敢肯定,若自己变成水云的父亲或吴月华的丈夫,会不会也成为水云口中的“陈世美”。
在这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都市人月辉第一次尝到了作为农民的艰辛,也体会到了先于自己来到农村的那一代都市人的痛苦与迷惘。前者令月辉对埋没在山野里的那些蝼蚁般卑微的生命不敢再有轻慢之心,后者令月辉对个人在整个时代与社会面前的渺小感到无力,对人性抵挡诱惑的能力感到怀疑。
夜幕终于降临了,在水云与月辉眼中,黑暗从未象眼下这般可爱这般温情脉脉过。它的到来,卸下了压在两人背上的沉重担子。一天的痛苦折磨,总算走到了尽头。
一同干活的另外三人则没那么轻松,他们还得将几百斤稻谷挑回水云家,倒在晒场上摊开晾起来。另外,“半桶”和其他一些农具也得扛回去。
赤足踏在回家的路上,水云与月辉都困乏得不想说一句话。老天爷耍了一整天的威风,到这会儿才发了点善心,将一阵清风施舍给了二人。路旁密密麻麻的树丛想必白天也被烤快了,感受到夜风的清凉,一齐“沙沙沙”愉快歌唱起来;山涧里溪水潺潺,象是哼着小调的妹子,借夜色的遮掩前会幽会情郎。月辉叹了一声:“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回感受到能空着手走路,吹吹夜风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事情。”水云“嗯”了一声,没接他的腔。
“哎哟”,月辉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倒在地上。水云慌了,连连追问怎么了,月辉先是大呼好痛,接着说腿麻得站不起来了。远远走在前头的三人听到水云的呼唤,打着手电筒回来一照,月辉的左脚已经变成了一个又青又白的馒头。年长的一位叫道:“不好,是给七步倒咬了。”
水云惊问:“吴大叔,这可咋办呢?”
“要找到蛇洞口,那边上肯定长有一种小花,找来捣烂了给他敷上就没事了。可这黑抹抹的,上哪儿去找?这东西又毒得能要人命,可耽搁不得啊!”
一时间,几个人全慌了,面面相觑想不出法子来。
“吴大叔,你把电筒照着伤口。”水云说着,突然趴下身子,一口含住了月辉脚背上那几个细小的洞,用力吸吮起来。几人一齐惊呼,水云你不要命啦?赶快住口啊!月辉也用手去推水云,水云将他的手打开了,嘴上仍未松口。
接连吸出了好多口乌黑的毒血,直到吸出来的血已变得通红,水云才停下来,从破衣裳上撕下一断布条,裹住了月辉的伤口。回头问吴大叔:“这样还会不会有麻烦?”吴大叔说:“毒有没有拔干净还难说得很,不过依我看,命是保得住了。现在只好等明天天亮了,再去找那种野花来给他敷上,我看应该没啥大麻烦。”水云这才稍稍放下了心,笑道:“月辉哥,你别怕,吴大叔都说了,你不会有麻烦的。”水云不知道自己已脸色煞白,嘴唇发青。月辉见他这副样子,艰难地笑道:“小云,哥真是给你帮倒忙了。”月辉的声音有些哽咽。
几人把月辉弄到家,母亲给了大家一个惊喜,原来自家堂屋墙上挂着的那把枯草,正是治“七步倒”咬伤的草药。
夜里,月辉的额头稍稍有点发烫,母亲让水云注意看着他点,有啥风吹草动就叫她。
月辉自己感觉除了脚上的伤口很痛,身上已没啥不妥了,便让水云早点睡觉。月辉知道,这一整天的劳累,水云肯定浑身骨头都快要散了。水云却死活不肯上床,他怕自己头一挨枕便会睡着。他搬来一只小凳子,坐在床前,让月辉安心睡觉,说自己要观察一阵,确定月辉没问题了才睡。
月辉与水云摆了一会儿“龙门阵”,支持不住先睡着了。水云抚摩着浑身酸痛的筋骨和肌肉,想起明天还要割一天的稻子,觉得那痛苦简直比黑暗还要深重。就算拼命干一天,还不晓得稻子能不能全收回来。而到了后天,请来的三人就要去帮别人家了。如果小龙在,自己就不必如此愁闷,如果小龙在,自己也不会吃这些苦头,月辉哥也不会被蛇咬伤了。这么些年来,小龙还是第一次不来帮自家收稻子。以后他还会来吗?恐怕不会了。有了老婆,有了自己的家,他哪里还顾得上你呢?
遥想着失去小龙远去后可能出现的荒凉情景,水云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了。怕吵着母亲和月辉,他硬生生将哭声憋在了喉咙里。
泪流尽了,水云伸手摸了摸月辉的额头,似乎比先前凉了些,心中稍感安慰。借着亮瓦投下的一束月光,水云呆呆地望着月辉熟睡的脸出神。水云喃喃道:“月辉哥,我该怎样做,才能留得住他?”
月辉呼吸匀长,睡态很安详。想起在苦竹沟凫水时,月辉留在自己嘴上的美好感觉,水云支起身子,低头轻轻地亲了亲月辉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