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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清修的禅房,圆觉自管闭目养神,默默打坐,两腿交叠,坐姿随意,却迟迟不发一语。周室寂然,烟雾袅袅,直至焚香殆尽,圆觉这才睁开眼,看向满脸愧色的无尘。
“无尘,你尚还记得离寺前,为师和你说的话?”
“记得。”无尘茫然地抬了眼,将存在心里从不敢忘怀的告诫一字不漏地背下:“若见自心是佛,不在剃除须发,白衣亦是佛,若不见心,剃除须发,亦是外道。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不错,此是六祖菩提心法。”圆觉合掌问道:“你可曾悟得?”
“弟子领悟。”他答:“即是‘随缘’二字。”
圆觉听了,不作任何表情,只再追问道:“何谓随缘?”
“摒去利害得失,唯有不求、寡欲。”
“人非神仙,亦非圣贤,岂可无欲无求?”圆觉摇头叹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诸事如然,有缘即当无缘去,正如庄稼劳动,尽心尽力,收获多寡,只付诸谈笑间。如此,便是随缘。”
到底是他修得不够,只知随缘二字,却未解得其中深意。无尘面露惭愧,合十道:“多谢师父指点。”
片刻,圆觉重新燃香点烛,叹了一口长气,忽又问道:“汝何处所归?”
“佛门即是归处。”他本是孤儿,无爹无娘,寺院即是他的家,也是此生不离的去处。
“可有人等你?”
无尘一怔,沉吟了会儿,方摇头。
然而这不过片刻的迟疑,圆觉一笑,已做出决断。“你走吧!佛门不收尘世人。”
出言相赶,丝毫不留情面。
无尘轰然一呆,不敢置信耳内所闻。
“师父!”他欲再争辩,却为圆觉扬手阻止。
“休再多言。”圆觉望定他,目光炯炯,不容他半分逃避。“众生无我,并缘业所转,苦乐齐受,皆从缘生。无尘,你扪心自问,一生长伴我佛,真是你的选择?”
……
无尘茫然无言以对,过往自许坚定诚挚的心,似乎一点一滴崩塌毁坏了。不觉抚上自个儿的胸口,他闭眼倾听。皈依我佛,渡天下迷惘苍生,是他毕生志向,亦是唯一奢求,十八年来,从不改变,可这……真是他要的?
自小,形单影孤,是佛祖的慈悲和宽容弥补了一切缺憾,即使无父无母,他不觉苦,即使镇日洒扫勤作,也是为了修行。
无风无雨,他习惯了归于宁淡,尔今本以为心如止水,曾几何时,已然悄悄泛起波澜,进一步探循,直到深处,他似乎望见嵌烙在心上的,那个身影。影影绰绰、模模糊糊。
这一切从何开始?
思绪如乱絮,既清晰又混浊,他急了、慌了,忽地——
仿佛拨云见日,他看见了……一张天真纯然的笑颜,清楚地映在眼前。
睁眼的同时,不住落下泪来。无尘坦诚了,痛心疾首地哭喊着:“师父、师父,求您救救弟子脱离苦海吧!我……我真的受不住了……”
是他不该起了妄念、是他不该有了爱欲之心,才会扰得千回百折的缠扰。
明知逃不过心之所系,明知无法忽视心底始终埋得深远的情愫,即便用了最后一丝的力气,他仍奢望祈求佛祖的宽恕,救他于情天恨海之中。
“情爱”二字太深太苦,似火烧似冰刺,心痛的几难自抑,相思无尽、妄念横生——他,置身其间啊……
不去瞧他的痛苦挣扎,圆觉头也不抬,对他说了最后的告诫:“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此后,阖上眼,便不再言语。
因缘?什么是因?又什么是缘?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曾有一段诚挚的深情摆放眼前,他视若无睹,面对那一双婆娑泪眼,他仍旧狠心决绝奋力推阻,一心只怕坏了自身修行,却未曾细想,那是怎生的心情?
如今只能暗自失悔,总要待得失去了,方知珍惜。
他,什么都明白了。始终放不下的,是那抹红如霞光的身影,而日夜参禅念佛虔心忏悔的,是埋落在心底不该存在的情愫。
原是尘缘未了断,此生难遁空门中,仅因各有因缘……
但,就算明白了,又如何?现在,他已一无所有,那心系之人再无法对他笑,对他诉说着毫不掩饰的真情真意,他,再也瞧不着、听不见……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无尘看着闭目诵经的圆觉,泪流满面,捣蒜似的磕着头,一回又一回地。
“师父,弟子此生负您了——”
傻!真是傻……没想世间还会有这般的痴儿?更没想到自己竟会栽在他的手里。
“我活了几千年到头来还不如一个臭和尚!”这可还有天理?白衣青年捧颊叹息,一脸的不情愿。
“你瞧,他在做什么?”透过树丛间缝,红衣少年的全副精神专注在跟前埋首徒手挖掘的男人身上,似乎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这家伙肯定没听他在说啥!白衣青年犹自愤慨,收拾起满心的惆怅,懒懒地瞥去一眼,哼道:“挖坟啊!”
“坟?那是什么?”语气充满惊奇。
“同你说你也不明白。”意即是他懒得多解释。
红衣少年也不深究,只睁着一双绿眸痴痴地瞅着十里远处的男人。但见那总是宁淡沉静的俊颜多了几分沧桑、几分憔悴,顶上不再紧缠布巾,满头乌黑秀丽的青丝披散身后,比起从前,还要令人心醉。
“喂,别瞧你的男人瞧到失神了。”真难看。白衣青年撇嘴哼了哼,伸手往他肩上一搭,强行将脸扳向自己,“你要瞧,还不如多瞧瞧我,他哪有我生得好看。”
两只眼睛投向那笑得灿烂的丽容,红衣少年忽地揣住他的衣袖,疑心地问:“你真的肯让我走?”
“能有假么?”笑容依旧,语气却听得出勉强:“愿赌服输。自个儿说出口的话,总不能失信吧!”
看着素来心高气傲的他难掩落寞,红衣少年心里一揪,顿觉眼儿、鼻头俱皆一阵酸,哽着嗓问:“可……我这一走,你不就寂寞了?”
白衣青年闻言呆了呆,看着他泛红的眼眶,难辨此刻心中是何滋味。眼睁睁瞧他投入他人的怀抱,是不舍、是不愿,但这也是莫可奈何。
幸好,自个儿喜欢的人是他,若非是留心了,当日不经意的相谈他怎会还记得如此清楚……思及此,心下多少释怀,足见得他对他并未全是无情。
“傻子。”白衣青年笑骂一声,容颜有着些微的苦涩。“你这不多此一问么?你一走,我身畔无人了,自是寂寞,但即便我开口要你留下,也留你不住,纵使留得了,徒留个空壳。身在心不在,又有啥趣味?”
听得这话,红衣少年的眼眶越发红了,就连鼻头亦是红彤彤的,小嘴微张,心里头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一时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化作喉间嗫嚅。
“行了,别愁着一张脸,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你和他都傻,同是傻子配成对,这样正好。”
傻子?红衣少年转头瞧去,忍不住轻叹:“嘻,他又在做啥?瞧雨下得这么大,都淋得一身湿了,也不想想自个儿才大病初愈,哪经得了再次折腾?真是个傻蛋!”
“这些话,你何不亲自对他说?”
朝他睨了一眼,红衣少年调笑着说:“怎么,现下换你也来赶我了?”
“谁赶你了?”白衣青年隐叹着气,拿手撑托他的背往前推,不愿教他见着自己此刻的神情。“别说这没良心的话,你知道的,我是巴不得要你留在我身旁……你要再不走,只怕我真不舍得让你走了。”
“那……我走了。”红衣少年拍去身上尘土,向前走了几步,转脸道:“你自个儿好生保重。”
强按一张笑颜,白衣青年状似豁然地挥着手,直到他背过身,渐行渐远,眼看就要消逝在幽幽苍林之中。
“红蛟!”
红色身影霎时停了下来。
手圈成弧,他高声喊着:“记着了,百年后到那儿找我,我会一直等你,你千万别忘了,知道么?不管是百年、千年,还是万年,我会一直、一直在那儿等你!”
这样就好了……就当他俩暂且缘尽,或许是十年、百年,甚至千年,总有相聚的一日。放下挥扬的手,脸上已是一片湿热。
说他是傻子,自己何尝不傻?若然那程子自己有他万分之一的信任和坚定,或许真能扭转一切,想必此刻与安期生仍是轻怜蜜爱、柔情缱绻,做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侣……至少,那份刻骨铭心的情感不会转成愤恨。
可惜,因缘、天命非他能够做主。
其实,他好生羡慕那男人,人的一生能够有几个十年等待?又有多少人能在一生中寻得一段永生的情感?年华悠悠,转眼成了枯骨黄土,再多的浓情蜜爱,云淡风轻后,剩下的也不过是一缕幽魂飘飘。
可前世情缘,终归有来生再续。
来世即使虚邈,好歹是个寄托,然他单凭着不老不死身,唯有今生,却无来世,失去的便是消逝不再,如何挽回情缘?
追忆过往种种,而今,他也不得不承认世间果真有所谓的因果循环。
他没有前世,红蛟有。红蛟的前世是一个书生,行至林间忽见正遭捕蛇人捉拿的他,本是好心搭救,却不慎触及他身上毒鳞,就此白白送掉一条命,某日有个得道僧人路经坟旁,不仅为坟中的枉死冤魂超度,离去时一滴泪不意落在冢上,好比珠草受了淋露恩惠,来生必以泪水还尽,可红蛟这辈子同样修得长生不老,只怕待得那男人了结此生,方有泪尽的一日。
但是,这桩夙因前缘他从未和红蛟提起,当他见红蛟为他人伤心泪落,不平之余,内心相当清楚明白,天命注定,因果轮回,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
曾妄想亲手扼断,可当红蛟不顾己身舍弃护身保命的蛇珠,只为救那男人命的同时,这盘以命为筹码的赌局,他已输得彻底,甚至连为己所留的后路,也一并狠心截断。
于是,他认了,只当与红蛟暂且缘尽。自身虽得天独厚,说到底也不脱红尘俗物,何苦与老天作对?
“人生如雾亦如梦,缘生缘灭还自在……”咀嚼着当日离别人所遗留的最后一句话,白玉京伸手抹去颊旁的泪,亦同挥去牵扯千年的恩怨情仇。
他别过身,换作一脸清朗,背迎筛落的光,轻哼着曲儿,转瞬消失在山林间。
风拂尘沙,婉约悲凉的歌声,久久回荡不去。
谁堪得,恨别离。
天若有情天亦老,原道相思无尽期。
忆过往,婵娟度。
昨日今朝繁华落,怎是一字愁了得?
把酒欢,缘时尽。
青史成灰万骨枯,问君浓今何处寻?谁共我,长相守……
缘续
为什么……若说苍天有灵,为何要他承受这般的结果?
仰首望天,尽管无尘问上千遍万遍,无奈苍天依旧无语。
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双手沾满泥泞,十指为耙,指尖为勾,他不停地扒着底下尘土。
好半天,十指都渗出了血,他不觉得疼,只不断奋力挖掘,淡淡血丝随雨水流入土坑之中,里头躺的是一尾血肉模糊的红蛇。
“无尘……”轻巧地来到身后,红蛟嘻的一声,眉眼弯弯,很天真很天真地笑了。“你在这里做啥?怎么立了个碑在这儿?”
无尘愕然回首,愣愣地,抬起的脸淌满水珠,不知是雨是泪。
定眼看去,那里哪有什么蛇?坑里头的,竟是一只红巾。
“我——”惊愕转为欣喜,本有千言万语,无限的情思缱绻要与他共享,此刻却是一字也说不出口。望着那一双认真好奇的绿眸,无尘淡淡一笑。“我在造坟。”
“坟?”不知何谓坟。小脸困惑,红蛟走到大石碑的面前,蹲下来细看,但见上头无字,一片光滑。
他伸出手,指着上面,不解地问:“这是谁的坟?”
“我的。”“那里头埋着什么?”
“是我。”唇角高扬,笑得好温柔。“那里边埋的,是我的过去,亦是另一个我。”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佛门修士,此生此世,他甘愿做一个平凡人。
掩不住眸里的疑惑,红蛟惊呼:“咦,可是你只有一个人啊?”何时无尘变作两人了?
不待多言,无尘起身一步步走过去,来到他面前,眸中有泪,目光痴痴,笑得好不舍、好歉然。
“你回来了……”这回,他毫不迟疑地俯身把人搂入怀里,眼角隐现的泪光道出别后再见的满腔澎湃。
“嗯,我回来了。”红蛟双手环住他的腰,笑颜盈盈,给了最确实的回应。
非经一场生死别离,焉能明白相思苦?
寻寻觅觅,原来心里头长久的空缺,不是在那灯火阑珊处,而是在眼前。
无尘在心中暗自轻叹,都怪他不愿正视其心,才会有这些日子的痛苦失悔,所幸尚犹未晚……
拥紧怀中人,他再次满足地叹息。
苍天有情,我等亦是有情……
既然苍天要他随缘,他何苦再执著下去,情欲原因总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此生,他或许终不能断欲忘情,可他却明白了何谓刻骨铭心;或许不得破除无明妄想,可他却舍了执著之心。
随遇而安,又何须忧烦出家或还俗?
出家修心非外道,若见自心是佛心,不在剃除须与发,蓄发白衣是为佛,然唯破执著和因缘,六根不净亦是佛……
风在吹,雨在下。
不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俗语、不做“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承诺,搂着怀中人,紧握手中掌,方是确确实实的拥有。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掌中握无限,刹那即永恒。
此生此世,他但求无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