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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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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的弃妇不止我一个人,她们都是孤枕独眠,还有似唐晶般的单身女子,她也不见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乱扯个男人回来伴眠,我绝望地想,我总得习惯下来。
  我害怕,一只石英闹钟嗒嗒地响,我喉头干涸,无法成眠,家中一向没有安眠药,涓生从不赞成将药带回家来。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
  我问:〃谁?〃
  〃妈妈,是我,我睡不着。〃是安儿。
  我说:〃过来跟妈妈睡。〃
  〃妈妈,〃她钻进被窝,〃妈妈,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听见自己坚定地说:〃不怎么样,照以前一样的生活。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安儿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灯。 
 


  
 
 
  
 

第二章 
 
  一整夜没睡着。我也不相信涓生与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为内疚。而辜女士大半是为惊喜交集,兴奋过度。
  她等着要看我出丑:大跳大嚷,决不肯放手,开谈判,动用亲友作说客、儿女作武器,与她决一死战……
  我不打算满足她。
  人要脸,树要皮。一个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经是一最大的难堪与狼狈,我不能再出洋相。
  这些年来,我自然不能说自已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没有这样完整的人,但我敢说自己称职有余。哪个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过日子?谁跟过丈夫下乡耕田出过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泪,天亮了。
  整夜我没有合过双眼。
  安儿起床,还轻轻地,怕吵醒我。
  我这个女儿早熟,已具少女韵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我的怨怼,是因我懵然不觉丈夫已变了心。
  可怜的孩子,在青春期遭遇了这样的事,以后她的心理多多少少会受到不良影响。
  我照样起庆照顾平儿上学。平儿傻乎乎的,根本不知父亲已离开家里,而母亲的心正在滴血。
  我对安儿说:〃我送你上学。〃
  我想在车里与她详细谈谈。
  安儿点点头。
  〃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
  〃知道有大半年了。〃安儿说。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我说。
  〃我跟阿姨商量,阿姨说'他们'或许会'淡'下来,这种事不好说。〃
  〃怎么开头的?〃
  〃冷家清的母亲撩搭爸爸说话,爸爸开头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岁。〃
  〃她母亲很漂亮吗?〃
  〃丑死了,头发烫得像蜂巢,一脸雀斑,皮肤黑漆漆,笑起来呵呵呵呵,像个女巫。〃
  〃冷家清没有父亲吗?〃
  〃有,离婚了!妈妈,你们也要离婚吗?〃
  〃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谁,谁干什么?冷家清的父亲?他说是编剧,拍电影不是要本子吗?他就是写这些本子,后来冷家清的母亲嫌他穷,同他离婚。〃
  〃你怎么知道?〃
  〃每个同学都知治了。〃车子驶到了学校,我将车子在大门口停下。
  我对安儿说:〃安儿,我要你好好上课,知道吗?〃
  她点点头,朝校门走过去,忽然她又奔回来,隔着车窗说:〃妈妈,我觉得你好伟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后悔的。〃说完她去了。
  我的眼泪不住落下,车子走之字路回家。
  唐晶在家中等我。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唐晶。〃
  她端详我,〃昨夜真是亏你熬的。〃
  我又红了双眼,。勉强问道:〃有没有学伍子胥那样,一夜白头?〃
  我们两人坐下。
  唐晶说:〃我请了上午的假。〃
  〃方便吗?〃我过意不去。
  唐晶苦笑:〃我卖身给他们已经九年,老板要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我每天准七点半出门,礼拜天还得做补工,连告一个上午假也不准?〃唐晶说。
  以前唐晶也说这些话,我只当她发老姑婆牢骚,今日听来,但觉句句属实,最凄凉不过。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自己也吃着苦头了,对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鸣。
  〃为什么老板都这么坏?〃我问。
  〃老板也还有老板呀,一层层压下来,底下人简直压扁了。〃
  我沉默了。
  唐晶问我:〃你打算如何?〃
  〃我?〃我茫然,〃我也不扣道,当年史涓生向我求婚,我便结婚。现在他要同我分手,我便离婚,钱我是不会要他的,这房子虽然写我的名字,我还他。〃
  唐晶立刻问:〃那么你何以为生?〃
  〃我可以找一份工作。〃
  她简直要笑了,〃什么工作?〃
  我气急:〃我有手有脚,什么做不得?〃
  〃有手有脚,你打算做钟点女佣?〃
  我呆住了。
  〃子君,你很久没有在外头跑跑了,此刻赚两千块月薪的女孩都得操流利英语,懂打字速记,你会做什么?〃
  〃我还是个大学生呀。〃
  〃大学生一毫子一打,你毕业不久就结了婚,你有什么工作经验?〃唐晶咄咄逼人,〃你倒坐坐写字台看——什么都不用你做,目早上九点少到下午五点半,你坐给我看看罢。〃
  我颤声说:〃我可以学。〃
  〃子君,你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学,学什么?〃
  我一个打击跟着一个打击,瘫痪在沙发里。
  〃子君,你事事托大——也怪不得你。〃唐晶叹了口气。
  〃未经过风霜的人都这样,涓生在过去十五年里把你宠得五谷不分了。〃唐晶说。
  〃他宠我?〃我反问。
  〃子君,你就算承认了在他荫下过了十五年的安乐日子,一也不为过呀,何必一直以为生两个孩子便算丰功伟绩?现在情况不同了,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担当,不久你会发觉,史涓生过去对你不薄。〃
  我瞪着她,〃唐晶,你到底是来帮我还是来打落水狗的?〃
  〃子君,你若不认清过去,对将来就一筹莫展了。〃
  〃我不用你来做我的尊师。〃我气得发抖。
  〃我若不是与你同学资金,就立刻转身走。我告诉你,子君,现在不是你假清高的的时候,有人抓人,没人抓钱,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能干,运气走完了。凡事当心点。〃
  我被唐晶激得说不出话来,〃你走,〃我下逐客令,〃我不想见朋友。〃
  她叹口气:〃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她拂袖而去。
  我呆呆坐下。
  兵败如山倒。
  连十多二十年的老同学都特地跑来挑剔我。
  一个女人有好丈夫支撑场面,顿时身价百倍,丈夫一离开,顿时打回原形了。
  也许唐晶是对的,我无忧无虑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妇,就是因为运气吧,唐晶什么地方比我差?她有的是条件,但如今还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她说的话也许亦有道理,旁观者清。
  难道一切都是史涓生带来给我的的?而如今他决定把这一切都收回?
  涓生在中午时分回来了,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们呆呆地对坐着,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决定开口求他最后一次,这不是论自尊心的时候。
  〃涓生,这事是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低声问。
  他犹豫一刻,终于摇摇头。
  〃为什么?〃明知无用,还是问了。
  〃你不关心我。〃
  〃我不关心你?〃我说,〃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还没拆开呢。〃我哽咽。
  涓生说:〃我不想多说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实际上,最近这几年来,我在家中得不到一点温暖,我不过是赚钱的工具,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我想与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在做别的事情:与太太们吃饭.在娘家打牌……〃
  我尽量冷静地回答:〃可是涓生,我也是一个人呀,我有我的自由。〃
  〃我是你的丈夫,亦是你的老板,你总得以我为重。〃他固执起来。
  我颤声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涓生,你看在他们的面上……〃我几乎在乞求了,用手掩住了脸。
  〃子君,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对我一忽儿硬,一忽儿软。子君,你对自己也矛盾,为争一口气,也很想跟我分手,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应付得来。我说过了,在经济上我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是没希望了,他不再爱我,势难挽回。
  又恨自己心我不坚,昨夜明明决定抬起头挺起胸来做人,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转意。羞愧伤心之余,我说不出话来。
  〃子君,孩子归我。〃他说。
  〃什么?孩子归你?〃
  〃孩子姓史,当然归姓史的。〃
  〃可是你要去与那女人同居,孩子跟你干什么?〃
  〃孩子们仍住这里,我叫父母亲来照顾他们。〃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呆住了。
  涓生以为我不肯,大声说:〃孩子们姓史,无论如何得跟我。〃
  我又气又急,〃史涓生是你要同我离婚,不是我要同你离婚,你没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他脸上闪过一丝惶恐,涓生是著名的好父亲,患难见真情,他爱他的孩子。
  我问他:〃孩子们跟祖父母同住?〃
  〃是,〃他急促地说,〃我不想他们的生活受到影响,一切跟以前一样。〃
  〃一切跟以前一样?〃我悲愤地问。〃你父母搬了进来,〃我住在什么地方?〃
  涓生愕然,〃你还打算住在这里?〃
  我凝住了,〃你要赶我走?你都盘算好了?〃我震惊过度,一双眼睛只会得瞪牢他看。
  涓生站起来在客厅中央兜圈子,〃你住在这里不方便,你会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一何必喧扰孩子们,我会替你找一层公寓,替你装修妥当,、你可以开始新生活?〃
  我开始明白了,〃你怕我结交男朋友,把他们往家里带。影响你的孩子?〃
  他掏出手帕,擦额角上的汗。
  〃可是我还是他们的母亲〃,你别忘了,孩子们一半是我的!〃我凄厉地叫出来,〃你真是个阴毒的人,你不要我,连带不让孩子们见到我,你要我完完全全地在史家消失无踪,好让你开始崭新的生活,你没有良心一,你——〃
  我觉得头晕,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金星乱舞,心中叫道:天,我不如死了吧,何必活着受这种气?我扶着沙发背直喘气。
  涓生并没有过来扶我,我耳边〃嗡嗡〃作响,他待我比陌路人还不如,如果是一个陌生太太晕倒,以他的个性,他也会去扶一把。
  完了。
  真的完了。
  涓生怕一对我表示半丝关怀,我就会误会他对我仍然有感情。可作挽回。
  既然事到如今,我便把他拉住亦无用,我要他的躯壳来干什么呢?
  我心灰意冷地坐下来。
  〃搬出去,对你只有好,〃他继续游说我,〃子君,你可以天天回来同他们做功课吃晚饭,你仍可以用我的车子及司机——直到你再嫁为止,〃他停一停,〃你只有舒适方便。〃
  我茫然地听着,啊。都替我安排好了,叫我走呢,就像遣散一个老佣人一般,丝毫不带伤感,干净利落。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这个笨人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心。
  我喃喃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听懂,〃什么?〃他反问,〃你说什么?〃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打算送你五十万,子君。你对我的财产数目很清楚,我只有这么多现款,本来是为了添置仪器而储蓄的,我的开销现在仍然很大,你不是不知道,三头家要我负担。所以把父母挪到这里来,也好省一点,如今做西医也不如外头所想的那么风光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没有丝毫羞耻惭愧,就像我是他的合伙人,他现在打算拆火,便开始告苦,一脸的油光,留利地将事先准备好的演辞对我说出来。
  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史涓生,他不是我的丈夫,史涓生是个忠厚、傻气、勤奋、可爱的医生,这并不是史涓生。
  一时悲痛莫名,我大声哭泣起来。
  〃哭什么呢,我仍然照顾你的生活,一个月五千块赡养费,直到你另嫁为止。我对你总是负责任的,不相信我你也得相信律师,我们到律师楼去签字好了,我赖不掉。〃
  门铃响了。
  阿萍讪讪地出来开门,她都看见听见。每个人都知道了,现在连我自己也知道了。
  她去开门,进来的是子群。
  涓生见到子群像是见到救星地迎上去,〃好了,你来劝劝你姐姐。〃他取过外套,〃我还要赶到医务所去。〃他竟走了
  子群并没有开口,她穿着四寸高的玫瑰红猄皮高跟鞋,一下一下地踱步,发出〃格格〃的声音。身上一套黑色羊毛套装,把她身型衬得凹是凹,凸是凸、脸上化妆鲜明,看样子是涓生把她约来的。
  我泪眼昏花,脑子却慢慢清醒过来。
  阿萍递了热毛巾给我。我擦一把脸,她又递脸霜给我,一接着是一杯热茶。
  阿萍以前并不见得有这么周到,她大概也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了。
  子群坐下,叹口气。
  我沙哑着嗓子,说:〃你有什么话要讲?〃
  〃男人变了心,说穿了一文不值,让他去吧。〃子群说,〃你哭他也不要听。他陡然厌憎你,,以后的日子还长,为将来打算是正经。〃
  唐晶也是这么说。
  〃愿睹服输,气数已尽,收拾包袱走吧。〃子群没说几句正经活,十三点兮兮的又来了,〃反正这些年来,你吃也吃过,喝也喝过,咱们天天七点半起床去受老板的气,你睡到日上三竿,也捞够本了,现在史涓生便宜旁的女人,也很应该。〃
  〃你说什么?我是他的妻子!〃
  〃谁说不是?〃子群说。
  子群笑:〃就因你是涓生合法的妻,所以他才给你五十万,还有五千块一个月的赡养费,你看你多划得来,我们这些时代女性,白陪人耗,陪人玩,一个子儿也没有。走的时候还得笑,不准哭。〃
  子群虽然说得荒谬,但话中也有真理存在。
  我颤声说:〃我这些年来为他养儿育女……〃
  〃肯为史医生养儿育女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子群说,〃老姐,现在这一套不灵光。什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别再替自己不值了,你再跟史涓生纠缠下去,他还有更难看的脸色要使出来呢。〃
  我呆木着。
  〃如果这些年来你从来没认识过史涓生,日子也是要过的,你看我,我也不就好好的活着?你当这十三年是一场春梦,反正也做过医生太太,风光过,不也就算了,谁能保证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呢,看开点。〃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照子群这么说,我岂非还得向涓生叩谢,多谢他十三年来养育之恩?
  但我们是夫妻,我握紧了拳头,我们是……
  〃你还很漂亮,老姐,以后不愁出路——〃
  〃别说了,〃我低声恳求,〃别说了。〃
  〃你总得面对现实,我不说这些话给你听,还有谁肯告诉你吗?当然每个人都陪你骂史涓生没良心,然后恭祝你们有破镜重圆的一日,你要听这些话吗?〃
  唐晶也这么说。她俩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你就当他死了,也就罢了。〃干群又叹一口气。
  我不响。
  〃老姐,你也太没办法了,一个男人也抓不住。〃
  我看住她。
  子群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子群解嘲地说:〃我不同,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过一个好男人,没有人值得我抓紧,但你一切任史涓生编排。〃
  我疲倦地问:〃妈妈呢,妈妈知道没有?〃
  〃这上下怕也知道了。〃
  〃她怎么想?〃
  〃她又帮不了你,你管她怎么想?〃
  我愕然瞪住子群。
  子群一脸的不耐烦,〃这些年来我也受够了妈的势利眼,一大一小两个女儿,一般是她养的,她却褒你贬我,巴不得把我逐出家门,嫌我污辱门楣,好了,现在你也倒下来了,看她怎么办。〃
  子群声中有太多的幸灾乐祸。
  我的胸口像是中了一记闷拳。
  〃妈妈……不是这样的人。〃我分辨,〃你误会她了,你也误会了我。〃
  〃老姐,这些日子你春风得意,自然不知道我的痛苦,你给气人受,你自己当然不觉得,人家给你气受,你难保不一辈子记仇。〃
  〃我……〃我颤声,〃我几时气过你?〃
  〃是不是?〃她笑,〃别说我活不讲在前头,果然是不觉得。〃
  她吊儿郎当地取过手袋,〃我要上班,再见。〃
  阿萍连忙替她打开门,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她。
  我又惊又怕,以往子群从来不敢对我这么放肆,她要求我的地方多着呢:借衣裳首饰不在话下,过节时她总会央我带她到一些舞会及宴会,以期结交一些适龄兼具条件的男人。
  现在她看到我的气数已尽,我的地位忽然沦与她相等,她再也不必卖我的帐,于是,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不仅言语讽刺,还得踩上几脚。
  我觉得心寒,我自己的妹妹!
  原来这些年来,一切荣耀都是史涓生带给我的,失去史涓生,我不只失去感情,我也连带失去一切。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让我细想。
  毕业的时候,教过一个学期的书,小学生非常的顽皮,教课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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