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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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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翰文慢慢下了马,向洞开的大门走去。

一群士兵紧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这座空无一人的大院!

走到洞开的账房门口,高翰文已经看清了,这间前不久自己来过的账房那些装满了账册的书格书柜全是空的!就连那张大桌,那几张茶几上也是空的!

突然,高翰文看见了一样东西,是那张他当时坐过的椅子上用一方镇纸玉石压着的一纸书笺!

“你们在门外候着。”高翰文说着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他拿开了镇纸玉石,拿起了那一纸书笺,望向书笺上两行工整的楷书。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复伤!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高翰文一下子懵在那里!

紧接着他浑身剧颤了一下,他听到了鼓声,从内院传来的鼓声!

高翰文疾步走了出去,大声喊道:“随我来!”

所有的兵都跟着他跑向内院。

琴房的大门紧闭着,一记一记的鼓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高翰文在院内站住了,所有的兵都在他身后站住了。

鼓声竟如此的安详,慢慢敲着,一敲下去都有片刻的停顿,接着便是余音,像是微风吹过荷塘无边的莲叶!

高翰文两眼茫然了。

接着敲击声慢慢加快了,像是间歇的滴雨落在荷塘无边的莲叶上!

高翰文听出来了,这是相传弥衡当年为曹操演奏的《风吹荷叶煞》!

接下来应该是狂风暴雨般的宣泄,高翰文明白了,大声令道:“把门撞开!”

“是!”士兵们大声应着,便跑过去撞门。

随着撞门声,鼓声果然激越起来!那门却纹丝不动!

高翰文:“立刻把门撞开!”

他的话还没有落音,门口几个士兵突然被一阵热浪冲得向后倒了下来!

门的缝隙里喷出了熊熊的火苗!

“快走开!大人!”几个士兵架着高翰文便往外走。

“放开我!”高翰文甩开了他们,“找水,救火!”

可一切都晚了,琴房内显然泼满了油,大火已经从屋檐的房顶上冲天燃烧起来!

高翰文僵在院中,大火把他的身影也映得一片通红!

装有沈一石所有账目的四口镶铜边的红木大箱早已搬到了这里,每只木箱上都贴着封条,每张封条上都写着:“呈织造局巡抚衙门”的字样。

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坐在这几只大木箱边也已经不知多久了。开还是不开,烧还是不烧,或是开看了再烧,或是不看就烧,谁也不开口。

“打开来看看?或是搬到后院去烧掉?”最终是何茂才忍不住了,望向郑泌昌和杨金水。

“请杨公公定夺吧。”郑泌昌立刻望向坐在另一边的杨金水。

“你们说呢?”杨金水对这两个人早已是在心里腻歪到了极点,见这个时刻两人还这般做作,慢慢把目光转望向他们,反问道。

郑泌昌还是不肯表态,定定地望着何茂才。

“看了也吓不死人。”何茂才站了起来,“不看死了才是冤鬼。”

郑泌昌又望向杨金水,杨金水也还在望着他。郑泌昌不得不表态了:“对朝廷负责,对织造局负责,就打开来看看吧。”

“那就别打开。”杨金水再也不给他一点面子,“真要对朝廷负责,就把它交给四个锦衣卫送到朝廷去。”

郑泌昌被杨金水这句话逼住了,看他的神态也不像说假的,这就不能再绕弯子了。亏他偏能又找出理由,赔着笑:“杨公公误会我的意思了。沈一石到底有多少家财,哪些应该是织造局的?哪些必须立刻抄没筹粮募兵给胡部堂送去打仗?我说的对朝廷负责对织造局负责是这个意思。”说着又望向何茂才,示意他打开箱子。

对郑泌昌这时候还不肯担一点担子,何茂才也起了腻味,本心是恨不得赶快揭开封条看个究竟,但想到说不清道不明的日后,这时也长了心眼,逼问郑泌昌:“中丞的意思是不是叫我撕开封条?”

郑泌昌:“这还一定要我说明吗?”

何茂才:“这上面明写着呈织造局和巡抚衙门,杨公公不开口,中丞不开口,我怎么敢启封?”

话到这个份上,郑泌昌依然不开这个口,又望向杨金水。

“我呢是真不想看了。”杨金水掸了掸身上的袍子,站了起来,“二位如果也不想看了,我这就去叫锦衣卫四个兄弟来把箱子抬走。”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开封吧!”郑泌昌慌忙开口了,对着何茂才说道,“为前方筹募军需毕竟是我们的事,就不要使杨公公为难了。”

杨金水这才又站定了,转过脸又望向这两个人。

“我说也是!看完了账,前方还等着钱打仗呢!”何茂才也不再耽搁了,立刻撕开了一只木箱的封条。

“这几句话还像人话。”杨金水又坐了回去,“做官做人就算七分想自己,也得两分想朝廷剩下一分想想别人。想自己想到你们这样的十足赤金,这世上有十足的赤金吗?”

郑何被他训得目光又是一碰,心里不是味,脸色也难看起来,嘴上却不敢回言。

郑泌昌对何茂才说道:“都打开吧。”

箱子只贴了封条并没上锁,何茂才刷刷几下又将另外三张封条都撕了,接着把四个盖子都掀开了。

——箱子里果然是满满的账册!

郑泌昌何茂才又都望向杨金水,杨金水坐在那里却闭上了眼睛。二人不好叫他,便把目光凑近了第一口箱内。几乎同时,两人的目光都看见了一号箱满满的账册上面赫然摆着一封信!

——信封上用工楷写着:“杨郑何诸公共启沈一石”。

“沈一石还给我们写了封信!”何茂才失声说道。

郑泌昌已然急不可待:“快拆开。”

何茂才拿起信撕开了封口,抽出两页信笺,急不可耐竟一个人看了起来。

郑泌昌:“知不知道规矩?摆到案上去,一起看!”

何茂才这才觉着不妥,拿着信走到大案前平平地摆在案上。

郑泌昌对坐在那里的杨金水:“杨公公,一起看吧。”

杨金水这才慢慢又站了起来,走到案边。三个人并排站在案前,开始看那封信。

一笔好工整的楷书,一点也不像一个明知大限将到的人所写。杨郑何三人不禁立刻同时想起了这个曾经和自己密切往来多年的大商人。沈一石那不露声色的身影仿佛慢慢从那封信上浮现了出来。接着,那个影子开口说话了,那曾经惯听的声音在三人的耳边响了起来:“从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二十年间,这是沈某上交织造局和浙江官府最后一批账册。四任织造,五任巡抚,唯胡部堂胡宗宪与沈某无账目往来,亦唯胡部堂一人未取沈某一分一厘。浙江三司衙门唯胡部堂堪称国朝大吏,其余衮衮诸公皆不足道也。”

杨金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郑泌昌何茂才这时的尴尬却掩饰不住了,目光同时碰望了对方一下,接着又赶紧望向那封信。

郑泌昌何茂才的眼有些花了,似乎看见沈一石的身影慢慢飘离了信封,就像平日在这间房里那样,时而踱着,时而坐下,那声音也就随着身影在房间四处响着:“沈某布衣粗食凡二十年,织绸凡四百余万匹,历年上缴织造局共计二百一十万匹,各任官员分利一百万匹,所余之九十万匹再买生丝,再产丝绸,使沈某艰难维持至今。每日辛劳,深夜亦不敢稍歇,将各项开支一一记录在账,即诸公所见之账册也。”

“其心可诛!”何茂才忍不住吼了起来,目光在四处望着,“沈一石,你死了也要进十八层地狱!”

郑泌昌被何茂才这一声吼头皮也发麻了,目光也向四处望去,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魂?于是白了何茂才一眼,又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目光冷冷的,声音更是冷冷的:“家破人亡,就该入十八层地狱;逍遥法外,才能升大罗生天!”

这种氛围,杨金水又说出这样咒语般的话来,郑泌昌何茂才头皮又都一麻。二人不禁对望了一眼。

“看信吧。”郑泌昌连忙岔开。

三人的目光又向那封信望去。

沈一石的身影不见了,声音却像是坐在大案前那把椅子上说话:“我大明拥有四海,倘使朝廷节用以爱人,使民以时,各级官员清廉自守,开丝绸、瓷器、茶叶通商之路,仅此三项即可富甲天下,何至于今日之国库亏空!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沈某今日之结局皆意料中事。然以沈某数十年倍受盘剥所剩之家财果能填补国库之亏空否?诸公见此账目必将大失所望也!兹附上简明账目一页于后,望诸公览后另想良策,为前方筹募军饷,或可减罪于朝廷。否则,沈某先行一步,俟诸公锒铛于九泉,此日不远!”

看到这里郑泌昌何茂才的脸色立刻变了,都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的脸依然冷冷的,毫无表情。

“快看下一页!”郑泌昌已经急得声音都有些颤了。

何茂才连忙将这页信拿开,露出了下面一页列着几项开支的账目。

沈一石的声音:“其一,沈某共有作坊二十五、织机三千,每日可织丝绸五百四十八匹。诸公见此账时,吾库存之生丝仅能维持作坊织绸二十天,共计一万零九百六十匹。距朝廷所需之五十万匹相差四十八万九千四十匹。”

郑泌昌与何茂才的目光撞在一处,同是一样的茫然。

杨金水恨恨地瞥了二人一眼,独自坐回了靠窗的那把椅子上。郑泌昌与何茂才怔了一会儿,又继续在看着那页账目。

沈一石的声音这时就像在二人耳边轻声低语,却那样清晰:“其二,沈某共有绸缎行一百零七家,嘉靖四十年初尚存绸缎十二万五千六百匹。三月,织造局奉上命调拨十万匹。剩余二万五千六百匹,郑泌昌郑大人以巡抚衙门开支为由分润三千五百匹,何茂才何大人以按察使衙门开支为由分润两千匹。四月,为凑足买粮之款,卖出两万匹。现库存仅丝绸一百匹。”

郑泌昌何茂才的眼睛刷地直了!脸上汗水直淌。

“现、现银还有多少两?”郑泌昌也不看账了,退了几步,软软地跌坐在椅子上,两眼失神地望着仍然站在案边的何茂才。

“现银也不足一万两!”何茂才拿着那页账目,手在抖着,声音也在抖着,“这、这怎么可能?打、打死我也不信!”

“完了。”郑泌昌喃喃地说道,“我们都被沈一石玩了……”

“是呀,他是在拿命跟你们玩哪!”杨金水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接言了,“你们几个衙门包括你们的家里,这么多年的开支花了他多少钱,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今年为了改稻为桑,又买了近一百船粮,又花了多少钱,我们心里都有数。现在买的粮都借给了淳安建德。沈一石家里真有座金山,挖也挖空了。”

郑泌昌何茂才这才似乎不得不相信眼前这张账目了,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站在案边,谁也不看谁,全望着前方发呆。

“两位大人还有事吗?”杨金水慢慢站起来了,“要没有别的事,杨某要回去给宫里上请罪的本章了。”

“杨公公!”郑泌昌省了过来,“千万不能就这样请罪。要是我们都这样请了罪,前方的军需没有了供应,这场大战就打不下去了!”

杨金水的目光望向了门外:“现在想到仗打不下去,晚了!”

“杨公公!”

郑、何二人竟同时在杨金水的身边跪了下来。

“我愧对皇上,愧对老祖宗!”杨金水仰望着院外那方天空,看也不看身旁这两个矮了半截的身子,“胡宗宪戚继光在前方打得那么难,朝廷把接济他们的军饷都指望在这次抄没沈一石家财上面,我们却拿不出军饷来……”

“我们想办法筹粮募款!”郑泌昌立刻接言,“只望公公跟锦衣卫几个钦差说一声,请他们转陈吕公公,让朝廷给我们一些时限。”

杨金水这才慢慢望向了他们:“就算朝廷给你们时限,二位大人难道还能找出第二个沈一石去抄他的家?”

“只要朝廷让我们戴罪立功,我们可以另想办法。”郑泌昌说着立刻望向何茂才,“老何,你说想尽办法我们能够筹多少军饷?”

何茂才:“拼了命,怎么也能够先筹集一两个月的粮草军需!”

“那眼下沈一石这个案子呢?”杨金水又望向了他们,“抄家抄出这样的结果总得给朝廷一个说法。”

“找个人顶罪!”郑泌昌答道。

杨金水:“找谁顶罪?”

郑泌昌:“高翰文!”说着望向了何茂才。

何茂才立刻接道:“对!都因他办案不力,致使钦犯畏罪自杀销毁账册,转移了私财!”

杨金水深望着他们,在那里想着。

这里,高翰文的目光也茫然了!

大厅外面站满了兵,椅子上坐着四个锦衣卫。屋子中间低头站着沈一石的那管事,一片沉寂。

高翰文站脑子里显然是一片空白,他把目光慢慢转盯向沈一石那管事:“你刚才说所有的作坊还能织多少天?”

“二十天。”那管事惧怯地望了高翰文一眼,看见他锐利的目光连忙又低下了头,“因为库存的生丝就够织二十天。”

高翰文:“二十天能织多少丝绸?”

那管事:“一共能织一万零九百六十匹。”

“一万零九百六十匹?”高翰文的声音震颤了,接着大声喝问,“库存的丝绸呢?你们绸缎行的库存丝绸还有多少?”

“一百多家绸缎行一共只有库存丝绸一百匹?!”高翰文的目光像两把刀直刺向那个管事。

那管事:“就、就一百匹……”

高翰文的脸也白了:“把这些人都抓起来!立刻查抄库房!”

大厅外的士兵一齐跑了进来。

管事颤抖着手打开了库房的锁,高翰文一脚便踹开了库房门率先走了进去。四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跟着走了进去。士兵们都紧张地守在门外。

库房内,高翰文的背影定定地立在那里。

四个锦衣卫站在门边,也都一声不吭。

整个库房只有一排排空空的木架,哪见一匹丝绸!

高翰文慢慢转过了身子,望向四个锦衣卫。

四个锦衣卫也静静地望着他。

高翰文的声音透着悲愤:“前方几千将士正在和几万倭寇血战,现在我们却拿不出军需接济他们……”说到这里高翰文的眼中竟闪出了泪花。

四个锦衣卫也有些动容了。

高翰文:“沈一石的账册哪里去了?家财哪里去了?织造局和浙江官府难逃其咎!不追查,愧对朝廷,愧对前方将士,愧对受难的百姓!”

四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锦衣卫那头儿:“该怎么办?高大人说吧。”

高翰文:“立刻追查!”

锦衣卫那头:“怎么追查?”

高翰文:“沈一石的账册和财产织造局还有巡抚衙门应该知道!你们去织造局追查,我去巡抚衙门追查!”

锦衣卫那头沉吟了片刻:“这是我们的职责。就按高大人说的去办。”

高翰文大步走了出去。

四个锦衣卫又都对望了一眼,慢慢走了出去。

一本一本账册扔向大火之中。

事关身家性命,虽是大六月的天,却不能叫底下人帮忙,郑泌昌何茂才只好亲自动手,把四大箱账册,翻开一本看了扔到火里,又翻开一本看了扔到火里。这样一本一本烧着,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账册还剩下好些没有烧完,日晒火烤,汗也不知道流了几身,烟灰粘着汗,二人的脸也都黑了,只剩下两只昏昏的眼还看得清楚。

就在这时,后院紧闭着的门传来了敲击声。

“谁!”何茂才一声喝问。

门外传来了回答声:“禀大人,高知府来了,坐在二堂,说一定要见中丞大人。”

郑泌昌何茂才两张黑脸上的眼珠子对望了一下。

郑泌昌:“告诉他,我不在!”

门外那声音:“小的这样说了,他就是不走,还说要到后院来见大人。”

何茂才急了:“挡住!给老子挡住!谁让他进来,就砍谁的头!”

“是!”门外应了一声。

“人家都是搬起石头打人,我们这个小阁老偏偏搬起石头砸自己。”何茂才将一本账册扔进火里,兀自恨恨地说道,“要不是派来这个姓高的,怎么会扯出后面这些事!实在逼得走投无路,我他妈的自己请罪,把所有的人都供了!”

郑泌昌本来年岁就大了,外火内火一直交相攻着,早就有些扛不住了。现在听报高翰文在外面逼,何茂才又这样浑,突然间便天旋地转起来,一个念头想叫何茂才来扶住自己,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何、何……”

“我什么我?”何茂才又拿起了一本账册,兀自恨声不断,“真通了天,我们是一条命,他们也是一条命,大不了一起砍头!”说着将这本账册又扔进了火里,转身再拿账册时才发现,郑泌昌已经躺在地上。

何茂才这才一惊,蹲下去一把扶坐起郑泌昌,发现他牙关紧闭,像个死人,不禁也急了,嚷了起来:“祖宗!这个时候你可千万死不得!”半抱半拖,把他向后堂屋檐下搬去。

拖到了后堂屋檐下阴凉处,何茂才把郑泌昌挨着墙放倒了下来,急忙站起向院门奔去,才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折了回来,顾自恨声连连:“倒血霉了!真他妈的倒了血霉了!”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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