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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山林中的温泉行宫燃起大火,宫殿尽付一炬,焚烧彻夜,明如白昼。
任无毒走前,回到寝殿来找孟知年,见那人靠在躺椅上,手中托着一管水烟,悠悠地吐气。
任无毒道:“你留在天一殿吗?”
孟知年半睁开眼:“怎么?”
任无毒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要回来杀了你。”
孟知年抽着水烟,抽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倒履相迎。”这行宫中储藏的烟丝味道已有些旧,不过聊胜于无,在这个时刻别是一番享受。
孟知年道:“如果不是真的,你岂不是也要回来杀了我?”
任无毒不屑地道:“我救你费了那么多力气,杀你却只是一刀,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无聊。”
孟知年笑道:“那我等着,反正你无论如何也会回来杀我。”
任无毒走过来,见到他憔悴苍白的面色,先前只是对待病人,如今再见,竟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他在对孟知年的这件事上,其实并没有太多道德障碍,从前谈得来,如今也念着旧,从此之后,即使今生再未能见到一面,也真的将那人当做朋友了。
山风大起来,扶着火焰卷吞而下,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孟知年从栈道上走过的时候,寝殿已经被烧着。这行宫留有通往山外的密道,影子已在点火后先行撤离,他独自一人闪身而入,进去的刹那间,密道两旁次第亮起灯烛,如同恭迎的仆从。
孟知年想,这是他第一次给所有人殿后,感觉不怎样好。他的伤体离痊愈还早,披风裹着全身,走一阵就要停一停,否则会觉得晕眩。但这密道曲曲折折,蜿蜒无尽,好似总也没有个头,明晃晃次第亮在道边的仆从永远是同样的姿势,恭迎着,谦卑着,讨好着,一如所有游泳来去的人们。
他已经觉得很疲倦,可还是得走下去。有一次,也是这样体力快要透支的时候,有个人把他抱在怀里保护着他,如同安静落寞的少年时候,那人总能够逗他笑,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然后把什么好玩的东西塞到他手里。
孟知年回想那时的光景,眼前的景象渐渐开始摇晃。他仿佛看见那人正走向他,手指尖就要触到的时候,又倏忽消失。在曲曲折折不知第几个弯道间,他终于摔倒下去,就没能再站起来了。
二十三 于归
大火一直烧到天明,于外封锁的大批禁军入内扑救,但这火烧得异常凶险,伤了一些,死了一些,两天之后才尘埃落定,一副尸骨无存的模样。
禁城中迅速有反应,据说,某一脉的官员早上还没洗脸就得到消息,于是直接奔赴禁宫,与同众人跪在殿前以泪洗面。原先准备好的禅位大典立刻被按掉,代之以主君大葬之礼,这葬礼并没有能顺利举行,因为另一些人认为,主君踪影不见,不代表他必定命丧九泉,且这一回战事初定,后续如何处理星罗宫的问题尚需要斟酌决断,年幼的少君当不得大任,让内阁来商定此事,则没有先例。
经过激烈的争论,新君登位的典礼被推迟了半个月,上殿官员中支持孟知年的无不感到巨大的压力,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星罗宫窥破天一殿内乱的迹象而另生想法,他们就会得不偿失。
已是屋瓦结霜的天候,潘筠从军策府出来,往街市去了一趟,随后出城,拍着马向偏僻处赶路。他刻意绕了个圈,挑着隐蔽的地方走,倒不是信不过仲府主,只是既然暂不能将实情告知,不如一概不透露半点,免得招来意外。
潘筠又把少明藏到绿萝山庄去了,他为孟知年和天一殿忙得不可开交,若将少明带在身边实在不妥。他心里总还觉得少明是小小婴儿的样子,少明对此有些闷闷的,但还是很听话地就留在那里。
潘筠骑着马,在附近的小镇停下,走进一间客栈,又从后门闪出去,换了匹马,这才回往城郊。他早先买了几斤老藕,昨夜磨好了用水漂着放在厨下,今天就可以做些藕粉来吃了。寒冬腊月,有些东西不容易买,不过他总能想些办法弄回来,有时他不免也觉得,自己还是个挺有生活天赋的人。
除了外衣,下了趟厨房,潘筠走到睡房外面,轻轻推门进去。
他照顾了一下炭盆,又添过了茶水,才放轻脚步转到帷屏里面。天都城里暂不回去,他们又重新落脚在这个地方。
房中光线很暗,孟知年在枕边打开了盛放夜明珠的锦盒,借那柔和的光晕来看书。经过这几场颠簸,又与任无毒相处了这一阵子,密道中见到潘筠时,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潘筠也说不出话,两人相对无言,都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心有余悸。山火未熄,只有快快闪到安全之处,离开时险些遇到伏击,所幸潘筠非常警觉,终没有曝露行踪。
孟知年瞧见潘筠过来,就把手里的书合上了。潘筠把他的书拿过来,放到单手够不到的地方。
潘筠道:“你的眼睛刚好没多久,又不知道爱惜了。”
孟知年趴在枕头上,有点了无意趣似的。他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睡觉,不睡觉也是将养着,性子再安静也有些静过头了。潘筠只得哄着他,外面坏人很多,非常时期,你要是想活动咱们就去院子里活动,云云。他思量仲府主方才对他说的话,虽然不愿意孟知年回到那些环环相扣的险恶之中去,但天一殿的情形又的确不容多耽搁,两相权衡,终归还是要说出口的。
孟知年微微笑着,就不活动了。他岂是不懂得情况,但骗得潘筠这样哄一哄,晓以大义,分析利害,还被人磨了来传话,便觉得十分有意思。
潘筠道:“不要趴着,压到胸口不好。”然后去扶他的身子。换心之后,心口留下一道两寸长的伤口,先几天不知是用什么药粉敷的,已经不特别疼痛。
孟知年随他的手势动着:“不是我的心,压就压吧。”
潘筠道:“别人的心也压不得,再说长在你身体里了,不是你的也是你的。”
他的口气有些硬,仿佛不认为这可以用来玩笑。孟知年没再辩驳,过了一会儿,看他又回到自己身边,却有些想不通似的不大靠近。孟知年觉得好笑,略起身,潘筠就过来了。孟知年把他的手拉住,取出那枚扳指放在他手心里。
潘筠不觉诧异,还以为这扳指是摘下后失落在哪个角落里了,他把扳指套在自己的拇指上,还挺高兴的:“是你捡到了?我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
孟知年看着他,借着夜明珠的光晕仔细瞧他的面容:“我以为是你不要了。”
潘筠注意到他的目光,道:“怎么会。其实还是挂在脖子上好,除非头断了才会掉下来。”
孟知年呆了一下,轻声斥道:“说什么呢。”
潘筠笑笑,伴他坐在一处,道:“你总算平安了,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再商量。我的话你不听也没什么,不过自己的安危总要注意一些。”
孟知年瞧他一眼:“你要陪我一起死,我也不反对。就怕你下到黄泉又后悔,说你儿子还没长大,舍不得要回来。”
潘筠颇有点郁闷地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孟知年不答,只是笑,然后慢慢倒在床被里。潘筠俯身下去看他,约略暗去的光晕中,见他脸色虽仍不佳,但大劫过去之后,已经没有那般灰白的感觉。像那时忽然之间竟要死去的情状,是再也不会发生了。潘筠心中喜悦,按他真心所愿,只想与枕畔这人同生共死,有这人一道,眼前的花花世界就总有一处是不一样的,总有一处叫人特别欢喜。他睡在孟知年身边,两人都不说话,却都觉得心旷神怡。
孟知年道:“我这千年老妖怪,这次又从鬼门关回来了。你看怎么办好?”
潘筠翻了个身,把他拢在怀里:“办给我就是了。”
孟知年轻轻哼了一声,潘筠把鼻子埋在他脖颈间,亲了一下,觉得不够,居然啃了他一口。孟知年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摸索那人的背脊,两头忙着,都把他忙得瘦了,不过还是乐呵呵的,虽然发生了许多变故,但都说开了,彼此忍让一些,反而没了芥蒂。
十日后,孟知年第一次在禁城之外的地方换上御服冠带,在众人期盼忐忑的目光中走出府邸。郊野荒疏的道路上,百官出迎,拜伏于地。
深冬干燥温热的阳光落在脸颊,孟知年看到遥远处的江山,他想起自己已然是整片中原的霸主,但他的目光却出奇淡然。这平静从容让一部分前来迎接的人放下心来,他们如释重负,额手相庆。
太傅一脉的势力被成功压制住,改朝换代最终没有那么快到来,但隔江而治平分中原的局面终于在这一年结束了。星罗宫首次臣服于天一殿,成为麾下的属国。这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也标志着孟氏的地位逐渐不可动摇,皇甫家的天一殿已经彻底成为过去。
也在这一年,孟知年解散了跟随他多年的影子组织,使得那些人真正成为天都的臣民,拥有正大光明的身份,不再以虚幻的影子活于人世。潘筠对这个决定表示赞同,但那些人似乎养成了活在黑暗中的习性,事后去留意时,往往见他们还是深居简出,娶妻成家的都极少。
例行冬宴的前一天,紫微阁外的侍从女官悄声进入后殿,在一旁等待主君搁下御笔。
冬宴一开,便昭示着这一朝仍能平稳繁荣地维系下去,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每日黄昏潘筠从三才馆过来这里,等他处理完事务一同出禁城,或者忙些的时候,就直接在这里宿夜。
孟知年手边还放着潘筠差人递来的条子,他把字条捏在手里,嘴角边还有微笑。今晚怕是没空出去玩,不过手头的事情搁到明天也没什么不行。
孟知年手中书写着,没抬头,道:“何事?”
侍从女官略一惊,继而道:“是毕大人刚才走的时候,让我传一句话给主君。”
孟知年道:“什么事他不能自己说?”
侍从女官瞄了瞄他,道:“大人言道,愿主君长命百岁,活到白头。”
孟知年听过,略笑了笑。那侍从女官原收了毕秋庭些好处,这时心中不禁有些慌乱,孟知年也不看她,低着头,继续书写公文。毕秋庭算错一步,于禅位大典之事落下重大把柄,孟知年没有办他,自然也会有人就此将他牵制住。当朝太师并不是那么好爬到的位置,毕秋庭深为恼火,但终究无可奈何。
晚些时候,孟知年正搁下事务梳沐打扮的当,潘筠就过来了。他在城中新近出了名的江南菜馆订了位子,也说不上有什么名头,反正就是高兴高兴。
孟知年从铜镜里瞧他,选了枚白玉簪来递给侍从女官,略笑道:“别人请我吃酒宴什么的,名目都好听得很,就你是为了高兴。”
潘筠道:“你要名目还不容易,不过说到底还不就是高兴。”他见到孟知年妆奁中卧着各式各样的男用发簪,选出的这一枚很眼熟,已经有些年头,但质地极好。
孟知年专心打量镜中的自己,待侍从女官为他梳好头,退出去之后,道:“这回生了一场病,照镜子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潘筠走到他身边,仔细瞧瞧:“嗯。”
孟知年从镜中掠了他一眼,不作声,自顾自理了理鬓角。潘筠在那认真地看,说:“有根白头发,要不要拔掉?”然后用手去碰他。
孟知年避开些,放下桃木梳:“再怎么拔,总有一天就变成白发老翁了。”
潘筠笑着,说无所谓。以后的事情总会来,但还远着,眼下趁能动的时候且高兴高兴,于是拉着孟知年起来,忽然见他打叠精神装扮好的样子,仍是美艳如昔。潘筠喜欢看他这样精神,心中也豁然地开朗起来。
二十四 不复
没有酒,没有油腻,没有辛辣,也没多少盐,其实真的只是吃意境,吃高兴而已。孟知年养病这阵子略有忌口,几个招牌菜都只动了一筷子。他是给潘筠点的,自己就去挑那荷叶冻糕和豆腐切丝做的羹来吃一些,有油水一概不沾,照潘筠说,真是清心寡欲的样子。
孟知年道:“我照顾你啊,要不扔出去算了,看着眼馋。”说完手捻着白瓷杯,慢慢喝茶。
潘筠笑道:“那你且馋着吧,病养好了再好好吃,不过荤的就一定比素的好吃吗?”
孟知年靠在椅中,瞧着他吃饭的样子,道:“不是,只不过那些比较了不起罢了。鱼翅炙肉也没有多好吃,但要花费心思才能吃到,总归不一样。”
潘筠道:“唔,我请你吃馄饨面条,你觉得不好吃吗?”
孟知年摇头,轻声笑:“没有。”又道,“别人请我吃山珍海味,你请我吃馄饨,你说像话吗?”
潘筠道:“请你吃山珍海味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可没有那么阔气,请过今天就得隔好一阵子了,那就不好。”
孟知年仍是笑着,眼眸中若有微光,柔和似水。
这菜馆属于高端与平民结合的风格,没有太多考究的雅座,正是晚宴兴盛时,隔着一段距离之外,便有熙熙攘攘的声音。值这样的时刻,也不觉得这声音可恼,三千婆娑之中,更觉出相逢的不易。
他们坐得靠窗,能见到夜市的情景。这是新近才有的,原本天都入夜即全城宵禁,现在推迟了两个时辰,就生出许多兴旺。走出来的时候,两人的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但出门去,就很自然地分开了。
孟知年说要去夜市看看,并不是想买什么,身为主君,总得关心一下民情。他有阵子很希望潘筠能送他个什么东西,像那个扳指一样的,但后来又不太想了,无所谓似的。其实潘筠给过他不少东西,比如馄饨、面条、月饼、叶子编的蟋蟀,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潘筠不特意给他什么留作纪念,不过是平常吃的玩的,用过算数。
孟知年侧头瞧他一眼,那人也似有感应,把目光转过来,那笑容让人窝心之外,又略有些着恼。夜市之外街角处,有辇车等候,要穿过最后一条小巷子时,两人的脚步都不觉慢了下来,孟知年轻轻推了潘筠一把,让他背脊靠着墙,自己近身前去:“你这人太坏了,坏得叫人看不出,要怎么办好?”
潘筠搂住他的腰,笑道:“你发现了?”
孟知年瞥着他,狭长妩媚的眼角含着笑意:“人家都说,我现在是真正万人之上,该当称帝。但你却还欺负在我头上。”
潘筠道:“你打算称帝吗?”
孟知年没有回应,江山美人什么的,是男人都难以抗拒吧。
潘筠慢慢收紧手臂,感到温暖踏实的体温,只是隔着华贵的衣裳,摸不太真切。
孟知年道:“大概明年吧,有很多事要准备。”
潘筠点了点头,鼻尖蹭着他的脸颊,好像不怎样在乎。中原一统,一个十分古老而重大的命题,他过去从没看出孟知年对此有多大的渴望,也许是权力的延伸,一个人掌握了半壁江山,自然会想名垂青史,会想拥有天下。只是一直到这样的尽头,他竟仍是感到不舍,魔障一般。
孟知年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过了片刻,低声道:“还有不到一年,我真担心那孩子总长不大。到时我退位,恐怕还是要留在天都。”
潘筠一怔。孟知年不再说了,略叹口气,脱开他的怀抱往前走。潘筠追上一步,拉住他的衣袖:“你说什么?”
孟知年又摆脱开:“拉拉扯扯的,太无形状。”
潘筠道:“你要走这小巷子,不就是为了没形状?”
孟知年嘴角微微翘起,道:“那咱们以后都规规矩矩的。”
潘筠道:“你愿意就行。”停了片刻,挽住他的手臂,顺着下去,就牵住他的手指。
为了来年扶立少君为帝,孟知年将行事诸般目的都归在铺平道路这一个目标上。他并非不想身登帝位,而是重病之后体力大不如前,若仍终年操劳、思虑深重,恐日后寿数不长。他正在盛年,不免有许多人代他遗憾,但孟知年主意已决,他深知不能让毕秋庭独占鳌头,当年傅友达去后,又已挑选数人栽培提携上来,走上台面时,已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这年年终,太乙馆草拟出关于币制、历法等等的统一改革方案,先前废止的新政已有部分借此机会脱胎重生。不久,军策府受命出兵前往西北收服尚未归降的部分外族势力,并建立官署、派兵布防,在新君登位并称帝之前彻底完成一统之举。两月后如期竟功,出去两万,折损四千余人,可见也遇到不小的抵抗。孟知年甚为满意,于殿上一一封赏,往诸人脸上依次看去,却没见到乔北辰。他没有问,只是心里留了个疑惑。
他和乔北辰,自从分开就几乎不再见到面了。虽然近在咫尺,但没有联络的必要,这回是派出去打仗的,才在临去掠到一眼。
乔北辰受了点伤,暂且养在家里。孟知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