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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他这是哪路癖好,大约这些东西西洋没有。
福寿汤馆在南市芦庄子,前门在南市,后门对着日租界旭街,与隔壁大混混儿袁八开的芦庄子宝局一个格局。这地界,在南市玉清池没建成之前,算是最好的澡堂子了,每天下午来泡澡的人多半是常客。早上人少,晚上来的都是生脸,常是没钱住店的外地人,在这里将就一宿,还顺便洗个澡。要说常客,多半是有钱无事的大闲人,天津卫这一百年来不知怎么的了,这路人越来越多,许是这地方钱厚,挣钱容易,祖上不知怎么三弄两弄地发了财,子弟们就变成了这路闲人。
桑德森每天下午四点半准时到福寿汤馆,要不就不来,只要是来,刮风下雨从没错过时候。于是,每到柜台上那个大座钟快走到申初二刻时,看厢的浴倌王九就候在二门口的二蓝布棉门帘的后边,只要是桑德森的大皮鞋一露头,他便一挑门帘,直着脖子一声高叫:“九号一位,桑大人,里请……”因为,每天桑德森临走,准赏他一毛钱的银角子。
今天,他最后的“请”字除了往常的高腔以外,还特地挽了个花儿,因为,十号榻上坐着位爷,进门就赏了他一块鹰洋——大关金家的大少爷金善卿来了,正候着桑德森。
金善卿与桑德森相对拱了拱手,没讲话,便动手脱衣服。旁边的浴客虽然不像当初那么吃惊,但仍有不少人向这边张望。
“有事找您商量。”金善卿不爱在澡溏子里洗澡,最厌恶的是这里的滑腻腻的木制塌拉板儿(拖鞋),只有出来应酬时,没有办法,才不得不来。谁让天津老爷儿们谈大事最常去的就是澡溏子和小班呢。
“汤里边说。”桑德森近来在学说本地话,数这一句讲得最地道,还外带挑着大拇哥。
浴池那间屋并不大,大点的是热水池,人不多,大流的堂腻都是午饭醉饱之后来洗,眼下在外边榻上午睡方醒,正喊茶房;小号的是焦池,里边三五个老人,有人正唱《文昭关》,汪大头的韵味十足,一见桑德森赤条条地进来,立马改唱《李陵碑》,把庚子年洋人拆天津城的那点悲愤都带出来了。
桑德森不可能懂这里边的深意,跳进池子溅起一片水花,径直坐在西北角上他那老位置。每天一过四点,这个角上就空出来了。
“哪天我也要练得能泡那个池子,还得学会段唱。那老先生,看着就惬意。”桑德森跟其他人一样,把脑袋枕在池边,身子在水中半浮着,闭上了眼。“人生得意须尽欢,是这么说吧?”
金善卿没有答话,这种闲扯可以随他去,不必每句必答。这是他跟洋人多年打交道总结出来的经验,中国人跟洋人打交道,最大的缺点不是兵器不如人,而是人家放个屁咱都搭腔,那样就不像个大国上人,反像个帮闲。他这会儿心里想的是,怎么运动桑德森,帮他把那批军火弄出来。不管这件事最终是他得利还是南京临时政府得利,反正不能白白便宜了袁世凯。为难的是,他如今还没想出个办法,怎么才能弄出那批货来,自己要是还没有主意,怎么求别人办事?他又犹豫了,这洋人身上的坏毛病挺多,他要是没准备好就跟桑德森谈,说不定这洋毛子倒翻儿了。
对面焦池里上来一个大胖老头儿,光屁股做着身段,口中唱的却是陈德霖的《贺后骂殿》,径自出去了。
这种事情金善卿已经习惯了。今天算是不错,上一次跟桑德森泡在池子里,对面有个老先生指着他的鼻子唱了大段的《骂王朗》,声情并茂,满池子彩声如雷。天津卫的老爷儿们见不得“汉奸”,最恨的就是“二毛子”、“三毛子”。
“找我什嘛死(么事)?”桑德森比别的洋人强的,他竟然把四声弄明白了,但本地口音的咬字他还不在行。
“没什么大事,想弄点便宜货,五金,不知道春城兄有没有办法。”金善卿与桑德森交谈,向来是正正经经地讲官话,而且不叫他洋名,只称他汉文的号——春城。
“大五金,小五金?”桑德森早就知道金善卿是个军火走私商,一直没明说,是因为他喜欢这个中国小伙子。再者说,虽说他在津海关里管着十名超等总巡——都是洋人,负责缉私的工作,但这海关不是大英利物浦海关,而是大清津海关,少点税收无关痛痒,发生暴动也跟他没多大关系。
“大五金。”大五金在私贩圈中多半是指军火。
“长的,短的?”
“长的,最好是德国货。”
桑德森笑了。“我就知道,丹麦船上的那批货是你的,对不对?”
“东西丢了损失不小。”金善卿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有没有办法?春城先生?”
桑德森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睡着了。金善卿明白了,用本地话讲这叫“拿搪”,这洋小子一准有办法。可怎么把他这个办法钓出来呢?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桑德森在英国剑桥学的是人类学,到了中国,仍然没放下他的这点爱好,四处搜集各种有关的材料。话说去年秋天,也是在池子里泡着,桑德森问了他一句:“隐侯先生,”隐侯是金善卿的号。“中国女人缠小脚,我研究了有半年多,可就是没有机会亲眼看一看,可惜。有没有办法?”
混帐主意,小脚能让看么?金善卿当时一肚子气,没搭理他。中国女人缠小脚,连他亲爹都不让看,别说洋毛子?可如今为了革命,能不能想个办法?这事也太丢人了。
他瞅了一眼闭目假寐的桑德森,这个一脸褶子满身红毛混帐忘八蛋的洋鬼子,好什么不行,偏好这玩意儿。
“你研究了那么多年的烟具,没试试福寿膏的味道?”先从别处打主意。金善卿的话音撞到水气,四下里氤氲开来。
桑德森摇了摇红发浓密的大脑袋,道:“大英帝国的法律,鸦片只能药用,吸食鸦片的人要坐牢的。”
“你们根本不明白抽福寿膏是件什么事,那东西到了我们这里就不一样了。”宁可把他变成个大烟鬼也不能干那缺德事。洋鬼子看小脚,这话传出去,别说他这一辈子,后辈人也抬不起头来。“知道为什么叫福寿膏么?就因为那东西养人。”
“上瘾啊!”
“你每天吸板烟,没有瘾?你看我怎么样,早几年我也弄过那东西,只是近来忙,没功夫,就给忘了。”
桑德森坐起身来,眼睛注视着他,问:“你这话倒有点意思。”
有门儿了。金善卿一笑,道:“你别害怕,我不是让你抽,是让你看看,开开眼,长点见识。”
你要是就此学会了,那也不关我的事。洋人会抽大烟的并不少。金善卿这是依着当时的社会习惯,此时公认的坏事是抽白面、扎吗啡,这是要命的玩意儿,不能干;至于抽大烟,在富人来讲是家常事,算不得太大的罪过。
4
日本人再找到金善卿时,便只来了上角利一一个人,还带着一脸的笑纹,躬鞠得也深了好多。
“金先生,我请你吃饭,咪西咪西,大大的。”
“你们那饭食我吃不来,喂鸡赛的一点点东西,还净是些个生鱼生肉,不合君子人的胃口。”金善卿的脑袋摇得像拨郎鼓,心中想的是,小日本子不安好心,我倒要看看你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要是能就此把他们打发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就算是打发不了,也可摸摸底细。
“中国菜,好吃的中国菜,熟得很。”上角利一又是一躬到地。“您的军火给津海关扣了,我们帮你想办法。”
“你们会有办法?”大事不好,小日本要掺和进这件事里来,就有得麻烦了。
“拍卖地干活,海关拍卖,我们买。怎么样?你的有报酬,大大的。”津海关没收的走私品,每三个月公开拍卖一次。
“那还早着呢,着什么急?”三个月的功夫,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且,军火不可能被拍卖。“再者说,他卖他的,你们买你们的,关我什么事情?”
“有关的,好处大大的。”上角利一拉着金善卿便出了门。门口两辆洋车等在那里,他一上车便叫:“聚和成饭庄,快快的。”
“要想吃饭得听我的。”金善卿心中有数,不能由着小日本的安排。
“那个,吃的听你的,玩的听我的,那个才是朋友。”上角利一脸上笑出一朵喇叭花来,兴奋得很。
这小子憋什么坏呢?金善卿一边指挥洋车夫奔南市,一边提醒自己。
洋车一路跑来,从英租界,经法租界,又穿过日租界,这才来到南市,街边上大大小小的饭庄子成百,东南西北各路吃食都有,金善卿却没叫停车,一直等跑到杂耍场子的南头,wωw奇書网这才叫洋车停下来,他撩起皮袍的下摆,下了洋车,上角利一早已跑到他跟前。
“咪西的在哪边?”往北望去,一眼望不到边的粗布帐子和篱笆灯围墙,圈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场地,中间也有不少空场,正是中午吃饭的当口,没什么人,练把式、唱玩意儿的也歇晌了。
“往这边看,咪西的这边。”金善卿在日本留学两年多,日本话讲得极好,但跟这小日本不能露。
南边有一条几十丈长的矮墙,墙壁上早已让经年的柴火给熏得乌黑,墙根下一拉溜几十个小吃摊,围着百十号食客,大多是在跟前挣饭吃的苦人儿。
“这里?”上角利一的眼睛在眼镜后边睁得溜圆。
“就这儿。”日本人最爱干净,今儿个让他也恶心恶心。
一口四尺口径的浅锅,边上围着七八个汉子,唏哩呼噜吃得山响。往锅里看,浑沌沌,乌澄澄,油腻腻,烂糟糟地一锅黑汤,滚滚热气蒸腾而上,还一个劲地咕嘟咕嘟冒泡;一只洋打皮打就的隔断,将锅分成十来个隔子,每人守着一个隔子,各吃各的,里边是什么东西,上角利一没看清楚。
“金大少,老没见了。”掌勺的胖子一脸油光,嗓门儿大得吓人。“您了跟这位洋学生拼这锅。”上角利一穿的是洋服。
围着锅的是一圈长凳,上边浮着一层柴灰,上角利一一鞠躬,在凳子上铺了块手帕,坐了下来。边上那七八条汉子一下子就认出他是个日本人,脸色立马就变了,一声躁喊:“锅头儿,把肉打出来,换个地儿。这锅汤要变味。”便都挪到别处去了。好大一口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金善卿心中得意,拍了拍上角利一的屁股,让他站起来。“吃这东西不能坐着,站着吃顺气和胃。”
大胖子锅头儿提着笊篱走过来,还没张口,见金善卿跟他一挤眼儿,他便又回去了,转来时,手里两只粗瓷大碗,一只给了金善卿,另一只交给了上角利一,跟着两个人面前的隔子里各下了一堆乌糟糟像是肉类的东西,贴锅边还给煮上两只火烧。
金善卿撩起皮袍下摆,一只脚跐着凳子,一手端酒碗,一手拿着尺半长的大筷子,道:“请!”下手捡了块肺头,扔进嘴里,吱溜,来了一口酒,眼斜着上角利一。
日本男人都好酒,上角利一先嗅了嗅酒碗,尝了一小口。“好酒。”酒味浓烈得紧(用现在的话说,胖锅头儿给他的这碗酒,得合75度),他的两眼当即亮了起来。
“再尝尝锅里的。”
上角利一小心地用筷子在汤挑了半天,择出一小块不太难看的放在嘴里,才刚一嚼,眼镜险些掉下来,惊道:“嗯,这是什么好东西?”
“吃吧,小子。不是在天津卫,你没这口福。”金善卿有一点点的失望,这锅汤竟然没把他吓住。“这锅里最主要的一味香料,就是大大有名的罂粟壳,药铺子里有的卖。”
“在日本禁止用这东西。好东西。”又吃了一筷子。
一大碗烈酒下肚,上角利一的小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睛却红得赛小兔。
“再给这伙计来一碗。”金善卿高兴了。“我说,你们自己有得是军火,要我那批德国货有么用?”
“哈哈,告诉你也没什么,啊,大不了的。”上角利一用一条腿支撑着身子有些费力了,但他仍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不让醉态露出来。“你知道宝坻县的陈瘸子么?枪是给他的。”
陈瘸子是宝坻县出了名的大土匪头子,绑票勒索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什么时候跟小日本打上连连了?莫不是日本人要利用他干什么坏事不成……
“这枪在津海关缉私仓库里藏着,抢也抢不成,拍卖更是没门儿,甭想了。”小日本不干好事,军火不能给他们。
“你不要玩花样儿,我的全都明白。”上角利一真的有些醉了。“桑春城,桑德森是你的大大的朋友,心交心交的,让他想办法。”
“他不会干。”
“一定会干,你刚刚找过他,我们的知道,能行……”
“我要是不干呢?”
“你我两个人,统统死啦死啦地,明白?”
金善卿没明白,他说的死啦死啦地,是他办事不成,上司让他死啦死啦,还是要跟我拼命,一起死啦死啦?这话还不好问。不过,能套出这批军火日后的去向,也是一大收获,应当马上上报南京临时政府。不行!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那也会惹来麻烦。
这时,他们这口冷清了半天的大锅,围上来四五个人。金善卿抬头一看,是急进党的杨志强带着他的手下,脸色暗沉如锅底,眼睛都盯着上角利一。
后边又挤上来的是岳秋亭,高声叫:“三哥,老没见了。哟,金大少……”
镇反干部:金善卿跟你是什么关系?
岳秋亭:那是哥们。我们哥俩好的跟一个人赛的。宣统三年,那会儿汪精卫还没遣散北方革命党,我跟金善卿天天在一块儿,不信你问问他,他是同盟会派来的,对我最了解不过了。那一阵子,我们俩天天在南市进进出出,新开的苏州小班、上海书寓,就是我们的接头地点。我是不行了,钱袋没金大少的沉,要让我说,逛南班纯粹是冤大头,打一个茶围三块大洋,又不想住夜,有病不是?还不如上侯家后,宣统时侯家后的班子还没全往南市迁,那的清吟小班,多是北方的姐儿,一个茶围一块钱。不就是找个接头的地界,顺便找点乐子么?省一个是一个,留着听相声也不错。
镇反干部:接头干什么?
岳秋亭:干革命啊!我领导的急进党要跟同盟会联合起来,一起推翻三座大山,打倒美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让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人……
镇反干部:你真的认得金善卿?
岳秋亭:这是哪的话?当然认得。像我这样的老革命,在这地界已经不多了,要不我可以找出一大帮证人。我说,我写的那个申请,依着你们给老革命安排晚年生活的条文,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给答复?
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金善卿在心里对自己有一点点的责备,不该为了找乐儿,把上角利一带到南市来,这地界他熟人太多,而天津卫老爷儿们最厌恶的就是小日本儿。
因为急进党,连火烧他都没吃,便匆匆告别,只能另找机会再跟他们解释了。他的脑子转得飞快,但脑袋却是东摇西晃,装出比上角利一醉得还厉害。不该答应这小子,玩归他安排?这里边涉及的东西就太多了,万一自己不擅长,或是玩到日本窑子里边去,那反到让这日本小子给玩儿了。
两个人挤在一辆洋车上,上角利一的脑袋倚着金善卿的肩,嘴里哼哼着日本小调,洋车夫拉着他们七转八拐,八拐七转,来到了日租界曙街。
得,那话儿说来就来了。曙街是日租界特地开设的“游廊街”,日本妓院、酒馆集中在这里,也同样是夜夜笙歌。这种地方金善卿在日本相当在行,但今天他不想来。
洋车停在一所日式建筑门前,大门两边,一边挂着纸扇,另一边挂着把笤帚,门口半截蓝布帘上两个大白字——嫩菜,正是间地地道道的日本窑子。
“里边的,快快的。”酒醉的上角利一舌头也大了,中国话加日本话,硬拉着金善卿往里走。边上车夫也上来架住他。
他妈的,一看这双小短腿,这车夫也是个小日本。自己太大意了,竟没注意到。事到如今,不进去怕是要吃亏。
进就进,谁怕谁?不就是逛窑子么?在日本留学时,日本窑子逛得还少?
猛地,从蓝布帘后边跳出一条精瘦的汉子,光着两条腿,穿件短褂,冲着金善卿的长袍、马褂大骂:“八格,混蛋。”
原来是个高丽王八。没等金善卿说话,上角利一伸手给了那人一个大耳光,又从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徵章在那人眼前一晃,高丽王八的脖子一下子缩了回去,顺势弯下腰来,做了个请君入内的手势。
在房中,上角利一像根木橛子一般,硬橛橛地跪坐在那里,金善卿盘腿坐在他对面,从袖中摸出香烟来抽。他没有碰女仆送上来的香烟与清茶,尽管他口渴得很,小日本花招大大的,那里边说不定下了药。
木隔扇门被拉开,一个着和服的女人爬进来,五体投地地给金善卿行了个大礼,便从他背后绕过去,开始往榻榻米上铺被子。
上角利一两手支膝,弯腰低头,行了一礼,道:“请好好享用,大日本天皇请客。”便起身出去了,脚步利落得很。
这个日本小混蛋,原来他根本就没醉。
那女人凑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