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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烈-凤凰无双·释情-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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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渊见此去,必有血光之灾。
  我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念头。
  可是,我有什么立场,劝他?
  惟愿,上天赋我智慧,在这时间洪流中,可以共他,逢凶化吉。于愿足矣,别无所求。
  我蹑足退出内室,不出所料,鬼一、福江、魉忠,都守在外头。
  连我,都不免屏息,侧耳倾听室内传出来的水声。
  听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四个成年人,躲在门外,偷听一个男人洗澡,无论如何都有偷窥狂的味道,在他们三人的注视下,我将倾向门缝的上身直起,向中庭慢慢行去。
  外头,一轮下弦月挂在天光渐渐亮的空中,夏风拂过,送来淡淡花香。
  我有与花香相似幽淡的感慨。
  我所注视的月,同遥远未来时空里我所见的月,是否相同呢?
  忍不住,我又笑起来。如果科学家听见我的疑问,大抵会很没情调地回答:就某程度而言,是有区别的。因为月球正以每年三英寸的速度远离地球,终有一日,我们将失去这颗唯一的卫星。所以,古代人用肉眼观测到的月球比现代人观测到的要大。
  其实我比科学家还无趣,对着月亮竟想这些不着边际之事。
  深吸一口气,我向月遥拜。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芳菲独赏。思及故人,莫论日暮共夕朝。”
  在黎明空寂无人庭院里,轻舞广袖,我放纵身心,亦悄悄放纵自己思乡的淡淡愁绪。或者,还多少有些难以自持的情动罢?
  天上,一弦弯月,冷冷清辉,淡淡照我……
  回程,我担忧渐深。
  渊见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绯红,咳嗽得也比早前厉害,连一贯润雅的声音都略形沙哑。不变的,是苍白肤色和幽眇邪魅暗沉眼神,深邃得连仇恨也看不到,只有一片纯粹的冷凝。
  他的情况已经糟糕到极点,这世界上没有一种药物,可以令一个全无求生意念又不知珍惜生命的人有本质上的起色。以他现在的情形,很可能再次发作,那时即使大罗金仙下凡、华佗再生也无济于事。
  我知道,想必他也知道。然我一时也找不到一个足够强有力的理由,要求他活下去,即使要承受无尽的痛苦。而他自己,则连想大抵都没想过。
  马车颠簸一下,渊见咳嗽一声,转身背对我,继续小睡。
  我蹙眉,爬起身,扳过他的身体。他闭着眼,似未被惊扰。
  “渊见。”我唤他,但没有反应。
  不睬我?我笑。我可以采取温和手段,当然也可以采取激烈手段,要用哪一种来证实我的猜测呢?
  考虑不到一秒,我决定采用温和礼尚往来法。
  捧住他清癯消瘦的脸,我给他最后机会。“渊见?”
  很好,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却仍然没有醒来的意思。
  我展开淡淡优雅微笑,俯身,以唇,印唇。然后伸出舌尖,有些粗鲁地挑开他的唇齿,勾住他的舌,停留数秒,然后收回。起身。
  血腥味,即使经过唾液稀释,仍在我味蕾上留下铁锈般味道,刺激着我的大脑皮层。
  “渊见,你咳血了。”这是陈述句,不是问句。我稍早听见他咳嗽时有奇异的喉音,他一直都只是清咳无痰,如果是痰,他大可以吐在一旁备用的镏金盏里。可是我却听见他又将之咽了回去。
  为什么要咽回去?只可能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咳出来什么。
  他在我的唇舌离开他时,徐徐睁开眼,有些懊恼,有些挣扎,还有些不甘。“傩,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以手背轻熨他的额。“所有事你皆可瞒我,我亦不想过问。惟有此事,关乎生死,我不得不问。”
  我的微笑,只在脸上,却不在心中。
  “傩,如此一来,本王又怎能放手,让你归去?傩,本王给过你机会。”
  他也微笑,复又咳了一声。这次,他没有试图隐瞒,血水顺着嘴角溢出。鲜红血沫,与他苍白憔悴脸色相映衬,红得诡谲而触目惊心。而他的眼神,已是无边幽邃。
  “陪我一起下地狱罢,傩。”
  归去。他说归去。我脑海中有这样的疑惑一闪而过,快得不留痕迹。
  然后,我看着他认真无比的眼。
  地狱?他做了什么决定,将使人间沦为地狱?
  扯唇而笑。似我这样的女子,大抵除了怕死怕疼、怕饿怕穷、怕病怕苦,便什么也不怕了罢?在最恶劣情形,我也懂得苦中作乐,善待自己。即使真堕落地狱,我也会尽量调适心情,令自己在地狱活得开心自在。心安即是家。天堂地狱,不过一念。
  “王爷要带傩入地狱,却又怎知不是傩带王爷上天堂?”我改以右手食指,轻按在渊见眉心,似优罗难曾经按住我的眉心那般,要把智慧勇气力量,传达给他。“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怜恤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而,王爷你有福了,我必不教你独赴地狱。”
  他握住我的食指,合在掌心,复又咳笑,有更多血自唇角溢出,可他全不在意。“傩,怎么办?我若死了,也不想放开你的手。无论你愿与不愿,我要带你共赴黄泉。”
  他声音温润带笑,眼神却郑重无比。
  我知道,他不是在同我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这就是我对喜欢女子的态度。倘使我将死去,也决不留你在人世独活!因我本是随时会化成黄土的将死之人,所以更要紧紧抓住这世间一切令我贪恋渴望之事物。包括……你!他的眼神这样说。
  我的反应,只是再次俯身,亲吻他的眼窝。“再睡一会儿,若咳血,莫再咽下去。”
  他现在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休息。
  渊见犹疑一下,还是乖乖闭上眼。
  不知道,我在他心目中可重要到肯为我活多几日的地步?我暗暗自问,却一时无解。
  他活即是我活呢。从太子先生威胁我之日起,我们已是生命共同体。
  就不晓得他会否因我,增强对活下去的渴望?
  希望呵,希望。
  第十章
  挑开一线帷幔,我轻声问赶车的魉忠。“还有多久可以回京?”
  “回夫人,再过半日,日暮之前已可以抵达王府。”
  掐指一算,我们日夜兼程,竟只用四天工夫便接近京城。
  “不,我们不回王府。”我淡淡说,现在已经不是默不出声吃喝等死时候。
  “不回王府?”不只魉忠,连奔骑在侧的鬼一都发出相同的疑问。
  “王爷在榆林消灭强匪,功在朝廷。如今胜利还朝,满朝文武,岂有不登门恭贺之理?王爷即使称病闭门谢客,也总有几个推挡不掉的人物。以王爷现在这样虚弱身体,回去绝撑不了几日。”摆事实,讲道理,听与不听,由他们自己判断。
  “那夫人以为该去何处?”
  “王爷素日出行,暗中随扈有几人?”我继续轻言浅笑。很好,识实务者为俊杰。现在,就是要确定不回王府的安全系数能有多高了。如果死得不比回王府慢,还弗如乖乖回王府等死。这日夜兼程赶出来的五日,是我共寿王爷渊见最后的机会。
  “十二死士。”鬼一竟也不瞒我。
  很好,既然是死士,自然是可以信赖的了。
  “好,带上他们,其他人按计划回王府。我们么……”我展开灿烂微笑,还有什么比我们将要去的地方更别致?“我们去京郊感业寺。”
  “感业寺?”这下连福江都把眼睛转向我了。
  “呵呵,呵呵,不错,正是感业寺。放出话去,就说王爷此番剿匪虽成,却不免造下杀业。现在三十寿辰将至,倍感孽深,是以要到感业寺,不问俗世,焚香斋戒五日,清净身心,并在佛前祈祷,以求死者能洗去罪孽,早登极乐。”我面露祥和清净笑容。
  三人则悉数露出心领神会表情。鬼一立刻回马,向后头吩咐下去。
  放下帷幔,重新伏回渊见身侧。
  车厢中一片沉默,只能听见我与渊见一促一缓交织在一处的呼吸声。
  我原以为他睡了,不料,他倏忽笑喃:
  “傩,提醒我,莫与你为敌。”
  我噙一个诡谲笑痕。
  与我为敌,固然讨不到便宜,想与我做真朋友,也殊不简单呢。
  呵呵,呵呵……
  佛门清净地,镇日香烟缭绕,大雄宝殿里,如来法相庄严。
  知客僧将我们一行引至一旁的宣佛殿,请我们少等,然后进去请示方丈,是否收留我们在寺中,斋戒礼佛。
  宣佛殿空广静谧,四壁装饰有青砖壁塑。释迦踏海,观音凌波,悉数栩栩如生。
  站在此间,连满眼冷魅残佞的渊见,都收敛外放邪肆神色。
  “阿弥陀佛。”一管苍老却仍洪亮嗓音,宣一声佛,在大殿内形成朗朗回响,直似洪钟,清醒心神。
  然后,一位鹤发童颜,青衣袈裟,芒鞋素袜,不染尘埃的僧人,脚步徐缓轻捷地走进来。他满面红光,眼神清澈澄明,如炬如电。
  走到我们面前,他双手合十。“施主,别来无恙乎?”
  渊见脱开鬼一的扶持,淡淡还礼。“住持,本王冒昧前来叨扰,还望住持方丈能答允本王的不情之请。本王要在寺中礼佛斋戒数日,不见外客,不问俗世。”
  方丈炯然有神的锐眼透出堪破红尘的明光。“阿弥陀佛。施主有心向佛,本寺自当竭诚欢迎。施主尽管放心在寺中斋沐礼佛。”
  当方丈的眼扫过戴着纱帽的我时,老方丈眼中精光暴盛。
  “一世三十载,再世不知年。生灭存一线,惟观汝去留。”
  他向我合十微笑。“老衲真是老眼昏花,不识天颜呵。竟到现在,才终于开悟天意虽不可违,然终有其变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女施主,汝自来处来,归去之路必为汝敞开……”
  方丈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请知客僧领我们去雅舍先行休息。
  一进到精禅雅舍,还没有安顿好,渊见已呕出一大口血,连鼻孔中都涌出血来。
  糟糕,他终于还是支撑不住了。
  “扶他躺平,把脚略抬高过水平位置。”我冷静吩咐,转身就到包袱堆里去寻自己的那只秋香色小包袱去。我的关乎过去未来的记忆,全在这小小包袱中,可是,人有时是要放下的。若放不下,痛苦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恰逢此时,寺中小沙弥引领一位药僧,敲门进来。
  我已经顾不得礼数,扔开纱帽,沉声交代:“麻烦师傅取仙鹤草三钱、茜草根两钱、槐花三钱给我。福江,将之细研成末,以鲜藕汁调服三钱,再麻烦师傅取白芨枇杷丸一颗让王爷含服。”
  那药僧也不含糊,竟自随身携带的大木箱里将我所需丸、药一一取出,交给福江料理。
  “贫僧虑空,方丈交代,施主所需,尽管吩咐。”
  “多谢方丈和师傅了。”我心里已经明白,方丈只怕也是不世高僧。所以安心转身,剥开渊见上衣,使他赤裸上身,自包袱里取出银针,先用那估计老早失去药效的消毒纸巾一一擦拭消毒,再取艾柱熏灼。然后认准心俞、十宣、尺泽三穴,透穴强刺。
  这是经络中三处最有效止血的穴道,亦是急治之法,一般并不推崇。可是现在,非生即死,我没有别的选择。
  “王爷?”福江返回来,端着药盏,轻声呼唤。
  渊见没有睁开眼,只是又呕出一些血沫,伴着咳呛声。
  我却充耳不闻。
  适才救人如救火,没时间也没心思研究渊见裸露的上身。现在,针灸明显收效,血液不再不断自他口鼻中涌出,我才有精神分心注意到他清瘦的身躯。
  渊见只是劲瘦苍白,肌理十分漂亮,并不似想象中筋骨毕现。可见,他没有放弃锻炼。在不为人知处,他应该仍坚持在修习健体强身。
  然则我全副注意力,悉数被一道狰狞长疤吸引,刹那如遭雷殛。
  这道伤疤,位于左胸心窝下方,是典型的穿透伤,由厚实而两侧带有凹槽、歹毒无比的利刃自前而后造成,利器抽出时,带走血肉,存心叫目标有死无生。伤口长三寸,宽一分,凹凸不平,肌肉外翻,即使颜色并不深,仍让人觉得当时情况的凶险。
  如果当时行凶的武器,再往上偏半寸,渊见早已经尘归尘、土归土。
  看着他胸膛上狰狞的疤痕,我竟起了一身恶寒,别开眼,我静静退出禅房,由福江替他喂药。
  走到门外,我仰起头,闭上眼。多年来,他究竟还承受过多少不为人知的痛楚?旁观者如我,胸臆中都为之隐隐作痛。
  “……如来天人尊,金刚身坚固,犹不免无常,无况于馀人……如来金色身,相好以庄严,会亦皆舍弃,应入般涅磐……”
  晚风徐徐中,传来寺中僧众晚课吟诵声,空明无相亦无色。
  我纷乱隐痛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我在恼恨渊见不爱惜自己时,已动了心。
  心动,则万法皆灭。
  我已把他的生死,视同自己的生死一般重要。
  睁开眼,我淡淡微笑,心间一片澄明净澈。
  罢了,情之所钟,身不由己,终归是挣脱不开。
  自欺欺人不是我的风格,关心一个人至此,若再说只是为自保小命,倒显得太过冠冕了。
  就在适才的一刹那,我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佛经说得对,世事无常,佛祖涅磐、天人五衰,连神佛都要经生历死,何况一介凡人,如我,如渊见。
  我向红霞胜火的晚天,淡雅而笑。划地自限、坐困愁城,亦不应是我的风格呵。
  忠实自己的感受,在死亡将我带走前,尽情享受人生赋予我的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分,才顶顶要紧。
  既然渊见的生死足以牵动我的情绪起伏,那么,我便不会让他轻易死去,创我的心,伤我的情。
  负手,返身,我回到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渊见身边。
  金针、止血剂、止血丹丸,三管齐下,半柱香时间,渊见已不再咳血。
  我开出药膳食谱,福江问明寺中伙房位置,亲自下厨料理去了。鬼一和魉忠被我遣到隔壁禅房休息,晚上才需要他们精神抖擞,时刻准备应付突发事件。
  脱下小羊皮胡靴,爬上五屏罗汉床,侧躺在渊见身旁,我执起他的手腕,沉潜心绪,替他把脉。
  “傩……咳咳……我倒不希望你将这个动作做得太过纯熟。”他在我的手触上他的腕时,醒过来,浅笑,语带调侃。“若是另一种动作,你修到炉火纯青,我会很高兴。”
  我斜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加重指尖力度。“王爷是指我金针渡穴的功夫么?”
  他精神很好吗,还有心情说笑,看来是暂时度过危险期了。
  “傩,你真是不解风情。”他嘀咕。
  我轻笑,这话听上去怎么恁地似梁祝里祝英台对梁山伯的抱怨啊?
  好罢,我承认,“你侬我侬,忒也多情”在我心目中是太甜腻了些,不适合我。清净似水,悠澹致远,才是我的最爱。从过去,到现在,及未来,始终不改。
  放开渊见的手腕,我略一沉吟,还是撩起一角覆在他身上轻薄布被,以指尖,轻触他胸口上几近致命位置的伤痕。
  指下胸膛中的心脏,停顿一拍,倏然剧烈怦动。
  然后,渊见蓦地隔着布被,按住我的手。
  “傩,我始终是男人。”他侧首,幽深眼里闪过奇异光芒。
  “我知道。”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男人是禁不起挑逗的。”他加重手掌力道,一如我稍早对他。
  “渊见,你我身处佛门净土。”我虽不是顶虔诚的宗教信徒,然庙宇之内,该守的规矩,决不会去破坏。感受掌下温热肌理所散发的生命力,不似同龄男性那么蓬勃旺盛,但总算,还活着呵。“我只是想知道,这里,还会痛吗?”
  他胸膛剧烈起伏渐渐平缓下来,望着我的眼,却更形深远,仿佛,想望穿我的灵魂一般,炽热、浓烈。良久,他凤眼轻睐,笑纹似水。
  “这里,早已不疼了呵,傩。疼的……”他隔着薄被,引导我的手,抵上心窝,“……是这里。”
  不是心病,而是心伤呵……
  我望进他的凤眼,看见毫无掩饰的痛苦,刻骨铭心,不死不休。
  那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连空气中,都似染上冰寒凄怆冷冽之意。
  “春风缭乱半生残,而今都来抛付。莫再回首,弗如云雨朝同暮。”我伸出另一只手,遮上他充满永难抹灭心伤的灵魂之瞳。
  忘记了罢,渊见。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背负如此沉重心累行行复行行,实在太苦。
  他的眼睫毛,扫过我手心,带来微痒酥麻入骨的奇异感觉。
  “二十年前,我来感业寺酬神许愿,三个愿望里,实现了一个。剩下未实现的愿望,造成莫大遗憾,终我一生,也无法弥补。”他轻声说,仿佛,缓缓地拉开心中那道记忆的闸门。
  我放下手,重又望进他一双充满黑暗隐晦的眼,那之中的黑洞,又强大了许多。
  “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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