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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一愣,屋里的人都盯着她看,再傻也知道双福娘这是在拿她短。珍珠不爱干活儿,这是谁都知道的事,珊瑚娘一人料理着那半亩口粮地,家里的杂活儿大都是珊瑚包了的,珍珠也是养的一身的懒骨头,能不动就一定不会动,双福娘尤其看不惯她;加上女人嘴碎,村里大多数是知道她的。因为这个珍珠对双福娘是又怕又讨厌,可是邻里乡亲的,又是长辈,珍珠倒也不敢如何,这时也是,撅了撅嘴,不情不愿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碟勺盆,乒乒乓乓地搬到院里洗了去。
双福娘很是不满地瞧着她,这才回了头对珊瑚娘说道:“你这珍珠要是再不好好管教着,不止是你和珊瑚要多做活,到时候看哪个敢上门来提亲!这都十四了,还这么…咳,也怪我多嘴,算了算了…”
“怎的会?”珊瑚娘赶紧道:“也就是大姐能这样掏心窝子为我家好,旁的人顶多就是当成个笑话看着了,哪里还管人家是好是坏?我也是想着,过两天收稻子让珍珠跟着去,别整日里懒懒的啥活儿也不做,今年珊瑚身子这样了,她如何都是得去帮忙的。”
双福娘和珊瑚娘原本便是同姓同宗,说起来还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都是临县远嫁到杨沙村的,偏又刚好成了邻居,双福娘热心,知道珊瑚娘身子弱,那块地她一人吃不消,珊瑚爹每日出海也少能下地,于是便总会帮忙做些活,珊瑚娘也是知她好,这种相互之间教导孩子的事,便也成了两人有些像必要的完成的责任了。
双福娘点点头,对珊瑚道:“我昨儿收了花生,煮了些,待会子我让双福拿来,婶子没什么好东西,你拿着就当解馋。”
珊瑚赶紧摇头道:“婶子怎的说这话,从小到大我可是吃了婶子不知多少好东西,双福哥有的我都有,哪里还敢说没有的!”
双福娘一乐,摸着珊瑚的额头看着珊瑚娘道:“这孩子,昏了一回口舌倒是伶俐了,以前说什么话可都不是摇头就是点头的,咋变得这么会说了?”
珊瑚娘明显也是有些疑惑,珊瑚却是一笑,什么也没说,好在外头双福唤了他娘一声,双福娘应了一句便往外头去了。
珊瑚怕她娘再问,赶紧地便也跟了出来。
见着铁树正和双福家大黄狗生下的小崽,围着门口站着的人打着圈儿追着玩儿得不亦乐乎,这时看铁树和狗崽子玩得正欢,在一旁笑着,见着珊瑚出门来,微微红了红脸,爽朗却青涩。在珊瑚前世的印象中,这个极照顾她的邻居大哥,一直便停留在她被人卖去冲喜之前的样子,虽是多年未见,珊瑚却几乎不用如何费劲,便认出那是双福。见他脸红,珊瑚想起,若不是爹忽然出了那事,双福娘过几日便会向自己的娘提过了,要让她同双福一起过日子的。
“双福哥!”珊瑚笑着叫了他一声。
双福有些结巴地“诶”了一声,顿一顿,大概觉得得问候一声,便又开口问道:“你醒了?”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吞吞吐吐说不出来。
珊瑚走进了来,笑着点了点头,道:“这两天因为我家里都忙得晕头转向的,听我娘说都是你帮我家担水的,谢谢你啊双福哥!”
双福嘿嘿地笑了起来,伸手挠了挠头道:“反正我家也是要担水的,挑两缸水不算什么。”
一旁看着他俩说话的双福娘却是忍不住了,伸手一拍双福的脑袋,忽然才想起这还在珊瑚家里,伸手用力一拍双福的屁股,大声道:“回家去!”便将还被吼得一头雾水的双福赶回家去了。
远远的还听到双福娘压低着声音教训他:“什么叫做我家也要担水的?你咋就跟你爹一个德行,这愣头青的咋讨得到媳妇儿?”
珊瑚回头,心中有些忧虑。见院子里铁树还追着狗崽子撒了欢地满地跑,珊瑚娘坐在门口一边叫着他别跑太快一边抱着张渔网,手头上的梭子飞快地上下穿织,珍珠坐在厨房门口不情不愿地收拾着碗筷,碗碟相撞地弄出很大的声响来。珊瑚一笑,心中的那点忧愁却是随即消散开了去。
走回院子,坐到珊瑚娘旁边去,从一旁的地上捡起个上好了线的梭子,查了查网上的破损处,便开始织了起来。四年没有碰过,手上多少有些生疏,闻着渔网咸咸的海水味道,珊瑚有些感慨。杨沙村是个渔村,没有地的村民下海捞鱼也是条活路,只是人始终敌不过海,一望无际的,掀起高浪一个就能让人葬身海底,就像前世珊瑚的爹……
若是能不下海就好了。
前头“扑通”一声,铁树被院里踱步的老母鸡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马趴。珊瑚一急,赶紧扔开身上的网想去扶起铁树,却哪知她还没跑过来,铁树已经扭着他圆圆的小屁股站了起来,两只脏兮兮的小手随便拍了拍,又继续追着那狗崽子去了。
珊瑚站住一愣,前世崔姨娘的儿子,便是掉了根头发都要着急上火好几天,跟个祖宗似的伺候,有一回去珊瑚屋里玩儿了一圈,回来打了个喷嚏,崔姨娘便又喊又叫的说珊瑚屋里不干净,害她儿子受风寒,还找了二黑奶奶开了好几帖治风寒的药,这样的事发生了太多次,使得珊瑚对孩子有些又惊又怕,这时见着铁树拍拍灰又玩了起来,竟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珊瑚娘见着珊瑚方才扔下东西跑得急,这时又愣在院里,有些奇怪道:“怎么了?”
珊瑚皱了皱眉,将已经在院里又跑了一圈的铁树拦了下来,查查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擦着伤着的。铁树一心都在那小黄狗身上,还没等珊瑚查完便扭着身子挣开了继续跑开了去。
珊瑚走回门口坐着,拿起梭子抱起网来,一双眼睛还离不开院里跑跑跳跳的铁树,珊瑚娘当然也看出她的担心,笑道:“小子都是越大越皮,你别管他,让他自个儿玩儿去。”
转回了眼光,珊瑚道:“也不知道摔伤了没,我看刚才摔得挺重的。”
珊瑚娘笑着看了珊瑚一眼,手上的活计也没停下,道:“你们几个哪个不是这样摔摔打打长大的?咱们乡下人,比不得城里人金贵,哪家的娃子不都是这样的,不也一个个儿高高壮壮好着的吗?你看他跑得,要疼了会说的。”
珊瑚看了看前头终于追上狗崽子的铁树正得意洋洋地对着那狗训话,心中一豁,是了!自己已经回来了,再不用拘于那些让人窒息的规矩,再不用小心翼翼地行走于那些恶女毒妇之间,再不用每日担惊受怕地过着那些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点头一笑,道:“也是。”便继续织起手中的网来。
珊瑚娘看着她手法略显生疏,指了指网上的疏漏接过她手中的梭子示范了一遍,珊瑚笑笑道:“溺了一回水脑子都笨了。”
珊瑚娘也没说什么,只继续织着网,似是不经意提了起来,道:“你爹其实挺心疼你的,那天将你背回来,吓得脸都青白青白的,一放下你就软了脚,让你去下海也是不得已……”
珊瑚娘边说着,叹了口气,珊瑚见状赶紧点头道:“娘,你说的我都知道,家里的情况我又不是不清楚,你说这些做什么!”
看着珊瑚的反应,珊瑚娘停下手中的活计,拉过了珊瑚的手道:“你也莫怪你爹,他也是个老实的,你是知道的,咱家现在这样,也是你爹实在不争气!不然也不会让你三叔抢了那么多房子地去!我也是气他的,但他也只是老实,疼你们疼进了心尖儿的,那时候我生了你,你奶奶可是连看都不去看你一眼的,你爹却是欢喜得不行的,晚上哄你睡的是他,大半夜的也睡不安稳,就是怕你半夜会哭…”
“娘…”珊瑚并不记得前世珊瑚娘曾同她说过这个,不过想想也是,那时候自己常常是一言不发的呆坐,也没给娘这样的机会说话,这时听着,眼泪有些收不住簌簌地往下落,只连声道自己是知道的。
珊瑚娘不料珊瑚会是这样的反应,倒是一吓,赶紧伸手拍拍她的背安慰,好容易见她不哭了,却是有些疑惑,从醒来到现在才一天不到,珊瑚娘却发现了珊瑚着实有些不太对劲儿的地方,可是这时候她这样着也不好问,只好先放着疑惑,兴许真是掉进海里脑袋变得灵光了呢?
第五章
“珊瑚?”
珊瑚赶紧抹了泪,伸了脖子一瞧,门口站了个人,躲在门板后半遮着脸,似是要进来,却又闪闪躲躲的,连人都不用看到,珊瑚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那人来。
“绿翠!”珊瑚赶忙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将半掩着的门拉开了来,门口的柳树下,垂首站着个消瘦的身影,见着珊瑚出来,一双眼中还未散尽的忧虑却是换上满溢的欢喜,待到珊瑚走近了来,赶紧伸手拉住她,关切道:“你没事儿了吧?前几天听着你出事了,本来想过来的,可是我爹又犯病了,地里没人不行,我看着我爹也出不来,今天我娘说地里玉米收的差不多就先回来了,我才跑出来的……”
绿翠自小和珊瑚要好,小时候上树掏鸟窝下海捞浅水贝,啥事儿都一起,只是绿翠老实又腼腆,常常被人欺负,珊瑚虽然也不厉害,却有个双福在身前挡着,自然而然便好过些,绿翠跟着珊瑚,倒也少挨了许多。方才绿翠说她爹犯病了,珊瑚是知道的,绿翠的爹有羊角风,过段时间便会发病,这回犯病大概是绿翠奶奶前几日没了给惹的。这羊角风一犯病没人看着不行,珊瑚知道便也没多问,环翠解释道:“我奶奶前几天…你也知道的,现在身上还不干净,我也就不进去了。我听说老洪叔把隔壁村的苏大娘都请来了,才知道你这严重的,就想来看看你。”
珊瑚点头,拉着她就着树下的石板坐了下来,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倒是你爹,现在还好罢?”
绿翠摇摇头,道:“缓是缓了过来,就是总不清醒,身子看着也更差了,他也不愿意吃饭,我看着都心疼。我娘听人说,这是白事阴气重,要有些喜事来冲冲才行。”
珊瑚心中“咯噔”一下,事隔多年,珊瑚对一些事的记忆并不清晰,可这时听到绿翠说的,却是想起了些事情,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我娘想让我姐趁着这次走户,说是已经十六了,再不嫁就晚了。”
走户,就是走户!村里有个说法,家里有人没了叫白事,有白事总是嫌晦气,自然要有喜事来冲冲,人们管这种时候嫁出去的叫走户。而前世珊瑚就是因为绿翠大姐走户的事两家人心生嫌隙,以致绿翠也开始渐渐疏远了她。
“那…可看好哪家了?”绿翠没发现,此时珊瑚声音有些抖。
绿翠点点头,笑着道:“就是你家隔壁的双福哥!”
果然是!
珊瑚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候双福娘来家里提起要将自己许给双福的那天下午,绿翠家便到双福家提亲了,只是那时珊瑚娘已经答应了双福娘,自然是不能再答应她家。绿翠的姐姐红串却是极好争强斗胜的人,生生觉得被双福家回绝是件落了面子的事,觉得就是被珊瑚给害的,也不让绿翠再同珊瑚来往。只是都是一个村的,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见着面两家人相互不给好脸子,久而久之,多少也就闹出点事儿来。绿翠虽面上不说,可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自在的,直至珊瑚爹溺海,珊瑚被买进杜家,又从未再出来看珊瑚娘,流言传着,说珊瑚过了好日子也就忘了娘,即使绿翠觉着不可能,却也信了。到珊瑚娘死,珊瑚得了机会见着绿翠时,绿翠却已经鄙夷她至极,儿时最要好的伙伴,竟这样便也不再理会自己,珊瑚心中苦,却无处可说。所以方才见着双福笑得有些腼腆的模样,珊瑚心中才忧虑丛生,难道自己真的又要因为这事开始疏离了绿翠?
“以前总说有他这么个哥哥就好了,没想到真的要成姐夫了!”村里人,沾亲带故的多,若是一般说了亲,便是没有拒绝的,因此绿翠这时候也将红串和双福的事看成说定的了一般,也因此使得前世珊瑚陷入困境却无人相助。
珊瑚心里想着,面上有些不自然,绿翠疑惑,抓着珊瑚的手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好的吗?”
“你娘打算哪时候去说亲?我听婶子说着,这几日像是有人要跟双福哥说亲了,要实在觉着双福哥好,可得快着点了!”若是能改变,她绝不会让前世的事情再度发生!几乎是一瞬间,珊瑚脑中便灵光闪过,只要绿翠家早些去说亲,那这事儿是不是就能避免了?
“真的啊?”绿翠一惊,紧接着便问:“你可知道是哪家要去说亲?”
“我也不知,只是无意间听到,我也不好多问,不过要是真的,你可得跟九姑说一声,反正也不差这几天,早些说早些安心。”珊瑚随意编着,总之只要红串能顺利提亲,她就算是躲过一劫了。
绿翠闻言,赶紧点头道:“说得对,也就这几天的事,那我这就回去跟我娘说去!”才起身走了两步,绿翠才想起袖子里兜着的两个鸡蛋,塞进珊瑚手里道:“这个给你,补补身子。我家那几只鸡前几天被二愣子家那大黄吓着了,这都好几天没下蛋了,要不然我准能挎一篮子给你!”
珊瑚心里一暖,可嘴上却不能说,将鸡蛋一推回去,便道:“我家又不是没鸡,你还拿这个干啥!”
绿翠将手里的鸡蛋往珊瑚手里一塞道:“就你家那只母鸡下的蛋还不够分呢!赶紧拿着吧!”说完头也不回匆匆地往回走了。
珊瑚站在柳树下看着她走远,直站到手中的两个生蛋被捂得暖暖的,才往回走了去。
还未走进院门,便是一阵噼里啪啦摔碎碗碟的声音。
珊瑚一惊,正想赶紧进去看看,却听得里头传来珊瑚娘的责怪和珍珠的抱怨。
珊瑚忽然觉得不想进屋了。
转身回头,珊瑚便往村里随处走了去。一个村里的,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加上同宗同族沾亲带故的,随便来个人都是认识的,在村里晃了小半圈,见着许多人珊瑚却差点叫不出名字来,只知道人一打招呼就笑着答应了几句,弄得人还有些奇怪,这平日里打三棍子连个屁都出不来的丫头居然还懂寒暄。珊瑚只知道,前世因为自己软弱老实得过了头,有什么事情又放在心里不肯说,村里人对她本也是不甚了解的,后来嫁进杜家,知情的刚开始还怜惜她被叔父卖了,可一嫁人便再没见她回来过,杜家又是日益飞黄腾达了起来,便渐渐地开始觉得她是个精明人,名声也不好了起来。想起被点天灯的时候,落井下石的有,可求情的却是半个都无,便是连双福绿翠,都始终不见踪影。
这么想着心中不禁有些烦闷,珊瑚过了小坡,直往坡后的小溪去了。
爹该挑完水回来了的。珊瑚心里想着,却还是往溪边走了去。
现在该是十月了,连谷子都收了,天自然是凉的,珊瑚紧了紧身上的早洗的发白的薄袄,觉得溪边有些凉。溪边的茅草丛已经过了抽絮的好时节,剩下不多的白絮还粘在上头,飘零了一些在溪面上,打散了镜子一般的水面倒影着那些开始发黄的茅草叶子。
小时候珊瑚总和双福绿翠,跟着一大帮年纪大点的到处混玩,有时到了溪边,开花前的茅草根是他们的零食,扒了外头韧劲的茎叶,露出那小截白白嫩嫩的芯来,带着股青草香的甜味,让珊瑚在那不堪回首的四年中对那清甜的岁月怀念备至。
茅草丛不大,只在坡边的一角,却遮住了从坡上下来的珊瑚,以致从珊瑚这边望去,也看不到溪边有人没有。
珊瑚往前走了几步,却听到溪边有人说着话,几乎没有多加思考,珊瑚蹲身藏在茅草中,安静听着那头说着话。不需多加分辨,便知道那是是珊瑚爹,另一人是…赖麻子!
赖麻子…竟然是赖麻子!
珊瑚满脑子混乱地坐在门阶上,铁树拿了个弹弓蹲在一旁对着长长的一队蚂蚁弹石子,那蚁队被一次次打乱却半点不放弃,继续直往墙角去了,铁树皱着小眉头,又从地上挑了块大点的石子认真地瞄着中间一只个头挺大的弹了去。
珊瑚脑中正在理顺着方才在溪边听到的,赖麻子向珊瑚爹讨钱来了!
珊瑚爹怎么会向赖麻子借钱?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赖麻子是村里的无赖,这是众所周知的,没田没地住在溪边茅草搭的小屋子,每回见着大姑娘小媳妇儿来溪边担水都要言语调戏了几番,给村里的大老爷们教训了好几回赶到了村外头,现在除了偶尔进村里来打点酒,还得偷偷摸摸的不敢惹人注意,那又是怎么坑上爹的?
珊瑚思前想后,珊瑚爹除了有时贪那么几杯酒,糊涂了,做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平时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这么想着,珊瑚却是生气了!
以前从没觉得爹喝那么一两杯的能出什么大事,却不想真的能出大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