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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她被老人的歌声唱得泪汪汪的：“您怎么了，爷爷，老这样唱？”
老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歌给她带来了什么，感到十分歉意和难过。
“那天，您说您也要从那里跳下去？”她久久地望着老人的眼睛。好奇、关切和不愿再让疑虑继续下去的心情，使她想立即知道这是为什么。
老人把头垂下又抬起：“我有十个年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他没有看她，问，“你害怕了？”
“不，我不怕，爷爷。”
“你要问我这是因为什么？对吧？这无所谓，投毒、放火、做强盗，反正都一样，都叫犯罪。……我得一辈子在心里为一个亡灵祝福。他曾和我同一个牢房。我敢断定他没有犯罪。他很年轻，很漂亮，是一个清白的人，甚至是一个伟人。我发现，他怀里总是一直藏着一朵蔷薇花。我猜想，那花是一位姑娘给他的吧？一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能够搞清楚。他终于被枪决了。临走前，他对我说：‘早点出去吧，出去做一个好人！’……20年的监狱，我10年就坐完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回到妻子儿女身边，我激动得站立不起来，用手扶着监狱的大墙，走向大门，心里在想：他们在等我呢，他们在等我呢……我走出了大门，大门外一片空空荡荡，只有风吹着，监狱外的风就是大……后来，我像你一样，走呀，走呀，走到了那个悬崖上……夕阳照着峡谷，蔷薇花开得很美，我突然想起了他……我狠狠打了自己，就在岩石上坐下了。……”
“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害怕吗？”
“怕鬼？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怕强盗？”老人摇摇头，“那他们可看错人了。可我真的害怕，害怕什么呢？这峡谷太静了……”老人忽然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迫着，呼吸急促起来，眼睛里含着惶恐。过了好一阵，他才使自己平息下来，“有时，我憋不住了，对这大山拼命地喊叫，一直喊出泪来，喊到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除了种好坡上那片地，我就沿着山谷，拼命扩种蔷薇，恨不能让它长满这个世界。”老人望着她，忽然变得像一个孤立无援、软弱无力的孩子，甚至忘记了自己这个年岁的人应有的持重，问，“你……很快就会走吗？”
她摇摇头，又摇摇头。
一老一小，两颗寂寞的灵魂，面对着寂寞的大山。
第二部分蔷薇谷（4）
太阳仿佛突然坠落下来。而在离地面很近的空中便又刹住了，无声无息地燃烧，露出一副要把地面上的最后一滴水珠也烤干似的狠劲。天铁青着脸，30天里没飘过一丝云。干旱疯狂地笼罩着大山。方圆几十里，很难找到一瓢水。远处，那口活泉也已干涸，不再有流水的音响。空气干燥得似乎能磨擦出蓝色的火花。
她有点恐惧了，常用焦渴的眼睛瞧着头发蓬乱的老人。
“别怕，这些蔷薇还没有死呢！”
蔷薇依然顽强地在峡谷里生长着，叶子竟然绿油油的，一些很细的枝条，向空中坚挺，一簇簇五颜六色的花，硬是从容不迫地开放着。
于是，她真的不怕了。
隔几天，老人就从十几里外的河里挑回一担水。对于这些水，老人自己用得十分吝啬。渴得实在熬不住了，他就从灌木丛里采几个酸果放在嘴里咀嚼着。但，每天早晨，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极其慷慨地盛半盆清水放在门口的石桌上——给她准备的洗脸水。
望着清凉的水，再望望老人爆皮的嘴唇，她固执着不肯洗。
老人却毫不动摇地坚持：“洗完脸才能去学校！”
那张细腻的、白皙得没有一丝杂色的脸，每天早晨如果不能保证清洗，对老人来说，心里是通不过的。只有当她额头上的头发挂着水珠，面孔因清水的滋润而变得活泛、纯净、散发出潮湿的气息时，他才会感到可心。
为这事，有一天老人发火了，差点没把盆子里的水泼进蔷薇丛中。他在嘴里不断地嘟囔着：“姑娘家不洗脸，姑娘家竟不洗脸……”
她一边洗，一边把眼泪滴在水盆里。
又过了些天，她放学回到蔷薇谷，老人显得很富有，并且夸大其词地说：“这些天，攒了很多水，今天，我又挑回满满一大担，你洗个澡吧。”老人蹒珊着，向峡谷口走去。
她没有违背老人的意愿，脱去衣服，赤着身体，用瓢把凉丝丝的水从头顶上倾倒下来。水像柔润的白绸拭擦着她的身体，十分惬意。夜晚的大山，显出一派静穆。浴在月光里，她显得几乎通体透明。她低头看看自己，觉得自己长大了，长得很好看，心里感到莫名的害臊和幸福。一瓢，一瓢，她尽情地挥霍着老人给她准备好的清水。她觉得自己的心都是湿润的。她忽然觉得想唱一支歌，就唱了。声音仿佛也被清水洗濯过了，纯净如银，在峡谷里响起来。这个已在世界上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峡谷，第一次接受着一种发自少女心灵深处的声音的抚摸，四周变得格外安宁。
老人倚在岩石上睡着了……
这天，老人照例坐在峡谷口的岩石上等待她归来——然而，今天直等到月上中天，她也没有回来。
她走了。
干旱不光搞得老人精疲力竭，而且给他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压力：庄稼几乎颗粒无收，茅屋角落上土瓮里的粮食已所剩无几。她并不太清楚这些，照样无忧无虑地吃着老人为她做好的饭菜。当她偶尔发现老人躲在岩石后面艰难地啃吃着一种苦涩的植物根茎时，她恨死了自己。
老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颧骨突兀，面色发灰，下颏尖得有点可怕，她如果再在蔷薇谷住下去，老人就会像一盏油灯很快被她将油耗干的。
她回到了那个出走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的城市。她想回那个家，虽然她不愿意见到妈妈。她来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窗下。她不想立即进去，想透过窗子先看看墙上爸爸的相片。可是，她目光觅遍了墙壁，也没见到爸爸的相片。她像掉到一个无限深的冰窟里，浑身哆嗦起来，想哭，可欲哭无泪。
她失魂落魄，在街上茫然走着。路灯光里，梧桐树上，一片片残叶正向地面坠落。夜渐深，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落叶被秋风所吹，在发黑的路面上毫无目的地滚动。她不知道累，也不知道不累，就这么走，目光呆呆的。
路灯把一个人的巨大的身影一直铺到她的脚下。她抬起头来，看到老人双手拄着一根竹竿，稳稳地站在她面前。
她疯狂地跑过去。
“跟我回去，回蔷薇谷！我们现在有很多钱，有很多钱！有个人把我们的蔷薇花全都包了。他们要用它制蔷薇露。蔷薇露，你懂吗？洒在衣服上，那香味经久不衰。听说过古代有人接到亲友寄来的诗，要先以蔷薇露洗了手才开读吗？我们发财了，发财了！你要上大学，上大学……”
老人的眼睛像打磨了似的闪闪发亮。
五年以后——
老人躺在茅屋里的小铺上。人们惊奇这颗衰老的生命竟然那么顽强，几天滴水未进，却还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门外。他在等她——那个已经是大学生的姑娘。
她日夜兼程赶回蔷薇谷，扑倒在老人的身旁。老人见到了她，便把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她采摘了无数筐蔷薇花，铺在一块很大很平的石头上，然后把已经变得很轻的老人抱到上面。深夜，她把老人的衣服脱去，用蔷薇露一遍又一遍地擦洗了他的全身，然后给他换上新衣，就默默地守着他……
以后，每年当蔷薇花开的时候，她必到蔷薇谷来小住几日。她觉得，老人孤独的灵魂一直活在这里。她无处不感受到他的存在。他需要她陪伴着他。
1989年6月10日于北京大学21号楼106室
第二部分收获（1）
村里有一片新辟的南药地，正是葱茏茂盛的时候，免不了时有鸟兽糟蹋。那时候五三家里正有难事，五三不能继续上学了，村里就安排五三看护南药地。这事儿并不难办，只是孤闷单调，日子不那么好打发。那天五三顺手就拿过一只牛鼻笼，那牛鼻笼有些不好使，五三决定带去修修，手里有点事做，时间也过得快些。五三不愿看书，其实看书打发时间最好，但五三不愿看，起码这些日子不愿看，一看到书心里就钩出些什么来，不那么好受。最好能有些开心的事儿，他想。但开心的事这年头越来越少，那就修牛鼻笼吧，他想。
他这么想。走到村口，五三看见那个城里崽。城里崽伢白白嫩嫩，睁一对大眼睛望他，眼里好多的新奇。五三说：“你那么看我？我脸上又没挂花。”城里崽说：“我知道你要做啥，我知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五三笑，五三说：“那你说说！”城里崽说：“那是一只索套，我知道你们山里人用它来套猎物。”五三想说：什么呀什么呀！但看见城里崽那副认真模样，就改了主意，说：“你还真知道，我以为你啥也不懂。”城里崽被他蒙住了，脸上现出一些东西，得意扬扬，就缠着要随五三去套野物。五三说：“那你姨父让你去？”城里崽说：“那不难。”就拐进屋，出来时就看见那姨父探出个头，嚷嚷了一大串交代，说是要把作业带上，矿上有个大学生，那人外语好，“那人和姨父有交情，你跟他提我，你提我就是，让他辅导你……”
城里崽说：“好！”城里崽手里拎了只书包，沉甸甸的，脸上风和日丽，弄出一种学问家的样子。“我跟姨父说去那边矿上，你看他真就信了。”两个人有模有样地走出村子，在崖背地方捂着嘴大笑起来。
五三说：“你撒起谎来眼睛也不眨一下。”
城里崽说：“姨父管得我死死，一天到晚都是作业作业，没完没了，老是作业的我来这地方干吗？我不会在城里做？我来这地方就是想看些东西……”
五三说：“这地方除了山还是山，有什么好看的？”
城里崽说：“都说你们打猎有好手段，用一根索套就能套来野兔，我想看你怎么套。”
五三没说话，五三想：就这么套哩，你不就是一只野兔？想想就忍不住想笑，那几个字脱口而出，“就这么套哩……”
“什么？”
五三笑起来，笑得下巴颠儿颠儿的，后来城里崽又问了几句，五三不再说什么。五三想着城里崽那种正儿八经的神情开心极了，他想今天这日子好打发了，城里崽也似乎心花怒放，一只野兔在他想像的空间蹦跳，跳跳就跳到一根索套里，他觉得那挺新鲜的，让人感到其乐无穷……
两个男孩就那么往山里走去。
第二部分收获（2）
没有风，树叶全支楞在那一动不动，像一些上了颜色的耳朵，南药地里青葱一片，很安静。五三把牛鼻笼抛在草深处，那边有一口潭，流水“丁冬丁冬”响着。五三说：“野兔渴了就来潭里喝水，来的时候后腿支力，那套不容易套住，喝足了水它还往原路走，脖子下面悬一个水袋，那时就前脚支力了，走走就被套住了。”城里崽听得聚精会神，五三很开心，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这么一种样子，还不是叫人轻易地骗了，读书读出个书呆子。他从兜里掏出那几颗玻璃珠儿，不住地在手里抛着。他把修牛鼻笼的事忘个精光，牛鼻笼已成了五三手里的一个道具，他要跟这城里崽演一出戏，弄一场无恶意的骗局。他觉得事情一定很好玩。
山里很静，风小小地过来，贴地那么吹，打几个旋又从峡口地方走远，到那里却大起来，弄得那些绿色的耳朵不住地招摇。城里崽呆呆地往那边张望，想问个什么，却见五三脸额贴地屁股翘起老高趴在那。“你那是干吗？”他问。
五三说：“我听着那边好像有动静，像是来了一只野兔……”
“就这么能听到有东西？”
五三很认真地说：“怎么不能？”果然城里崽就信以为真，也那么将脸贴在草地上，屁股翘起老高，那时五三已坐起来了，他盘着腿，腰背靠在一棵大树墩上。阳光斜斜地照下来，照在他微微翘着的嘴角上，那嘴角吊着一点阴阴的笑。
“我没听见有什么，除了风，我没听见有什么。”
“你听就是！”
五三想：鬼，这也能听到的吗？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笨得像猪。
城里崽说：“我什么也听不出，就那么些风声。”
五三说：“你听就是！听久了就听出名堂了。”
城里崽就那么趴在那有好一会儿，后来实在是坚持不住，他才直起身来。他的样子有点狼狈，他的脸憋得红红，头上脸上粘着些草屑泥痕。五三想笑，但他没有笑，那戏还要唱下去，精彩的一定在后头，他不能叫对方识破。
“我没听出来，我到底没听出来。”城里崽说。
五三说：“也许吧，那是门技术，不是一天两天能把握的。”
“唉！”城里崽叹了口气，眼里蓄着许多的遗憾。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说：“那我看看去！”
五三知道他去干什么，但他不说。待城里崽的身影消失，自己就捂住嘴在那“哈哈”地笑了起来，将瘦瘦的身子抖得像只布袋，后来就在草地上打起滚来，他一高兴就这么翻筋斗打滚。他好长时间没这么高兴过了，这些日子五三没有高兴的事，一件一件全那么背时，比如说上课上得好好的，就说不能去学堂了，想赖了去也不行，娘死得早，就父亲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不想父亲也病了，因此五三不能再读书，五三要回来给父亲做帮手。其实五三对读书并不那么喜欢，上学不上学无所谓，还省了那些烦人的考试，那些试卷一发下来，头皮都发怵，脑子里一片一片的空白，狠命地掏哇挤呀也弄不出丁点儿来，原来记住的一点东西也不知躲在了哪个角落，到分数出来就该五三丢人现眼的了，老师将考分垫底的五三端上桌面没完没了地“分析”，五三就恨不能地面上有一条缝。
不读就不读，还省了我好多事情，五三常这么想。但有时候却愤懑不过，他只是愤懑不过。凭什么别人有学上，而我没有？凭什么他们能无忧无虑地到处周游，这里住些日子那儿住些日子开心得不行，我要在大太阳底下受苦受累？比如这城里崽，城里灯红酒绿大鱼大肉的日子过得腻了烦了就到这山里来换换胃口，不用想吃饭穿衣的事，不用担家庭负担。可自己呢，上哪去找开心的事？
今天好走运，今天总算撞上一桩高兴的事情，无意间就碰上了一件开心的事情，这个城里崽自己找上门来，他自找的，他自找。他自投罗网成了自己戏弄的对象。会读书又怎样，还不一样受我捉弄？这么想五三就开心得不得了，当然是兴高采烈，当然是心花怒放，他翻筋斗他打滚忘乎所以，他没发觉城里崽已经回来，他没发觉城里崽大瞪一对疑惑的眼睛那么看着他。
“你那么看着我干吗？”他说。
城里崽说：“你没事吧？”
五三说：“我能有什么事？你看你这么说。”
城里崽说：“我看你那样，你在地上滚。”
五三说：“我滚了吗？我倒不觉得，怎么样，你说看看去，你看什么？”
城里崽说：“我以为那儿会有一只兔子，结果什么也没有。”
“会有的，你急什么？”
“我总想能早些看到那东西，我总觉得那事很那个，怎么你们就能捉住那些野物？”
“你觉得很新鲜，是不？”
“就是，以前总是在书上在电影电视中才看到那种狩猎场面，没想到你们就能有那本事。”
“那算什么，那是小菜一碟。”
“就是说我能看到捕猎的场面？”
“那当然！”五三说，“那还用说，有我在这你还能看不到？”
“那真好，回去我能写一篇有意义的作文了，你真行！真的了不起。”
“我会弄只兔子叫你开眼界的。”五三那时很得意，五三一得意话就说走了嘴，这话一说出他就有点后悔，到时他上哪给这城里崽弄那么一只野物？你看你吹牛，你一吹牛就嘴没遮掩，他想，你给你自己弄丢人现眼的事呢。可后来他又想，这有什么，谁会那么认真？再说城里崽都健忘，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把这话忘了。他这么一想嘴就彻底没了栅栏，他没完没了地和城里崽说起山里的事儿来，他说刀耕火种，他说淘金，他说山兰酒的酿制和鼻笛的吹奏，他说黎人纹面的来历以及更多的风土人情，他把他知道的东西都倒豆子一样一颗不剩地倒了出来。那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