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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之死-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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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了。几年前也有那么一次:当他在这里度过儿星期明朗的春日后,也是这种天气使他萌起回乡之念,他感到住在这儿实在太闷气,因而象一个逃犯似的非离开威尼斯不可。当时那种象害热病一般的不愉快的心情,太阳穴上隐隐的胀痛,眼睑沉甸甸的感觉,现在不是又在侵袭着他吗?再次换一个环境,那可太麻烦了;但如果风向不变,他也不想再呆下去。为稳当起见,他暂时不把行李全部打开。九时左右,他在休息室与餐厅之间供早膳的餐室里吃早饭。

  餐室里肃静无哗,这是大饭店里所特有的气派。服务员们踮起脚尖来来去去。除了茶具碰撞时轻微的叮当声和低低的耳语声外,什么都听不见。在斜对着房门和阿申巴赫隔开两张桌子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这几位波兰姑娘和她们的女教师。她们直挺挺地坐在那儿,睡眼惺忪,灰黄色的头发刚刚梳平,穿着僵硬的蓝色亚麻布上衣,衣领和袖自又白又小。她们把一碟果酱递来递去,早饭差不多已吃完了。可那个男孩子还没有来。

  阿申巴赫微笑起来。嗨,你这个爱享福的小鬼!他想。比起你的姊姊们来,你似乎有任意睡大觉的特权!他突然兴致勃发,信口背诵起一首诗来:

  “你的装饰时时变花样;

  一会儿洗热水浴,

  一会儿又往床上躺。”

  他从容不迫地吃早饭。门房脱下了花边帽走进餐室。他从他手中接过一叠刚到的邮件,于是抽起烟来,拆开几封信读着。因此,当那个睡大觉的孩子进来时,他还在餐室里,而别人也还在等着这个迟到的人呢。

  他穿过玻璃门进来,悄悄地斜穿过餐厅走到妹姊们坐着的桌子旁。他的步态——无论上身的姿势、膝部的摆动或穿着白皮鞋的那只脚举步的姿态——异常优美、轻巧,显得既洒脱又傲慢,他走进餐室时两次回头上顾下盼,这种稚气的羞赧又平添他的几分妩媚。他笑盈盈地坐下,轻声地、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话。这时他侧过身子正好朝向欣赏着他的阿申巴赫,因而对方看得特别清楚。这时,阿申巴赫又一次对于人们容貌上那种真正的、天神般的美感到惊讶,甚至惊异不止。今天,孩子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蓝白条子的棉布海员上装,胸口扎着一个红丝带的衣结,脖子周围翻出一条普通的白色竖领。这种衣领就其质地来说并不能算特别高雅,但上面却衬托出一个如花如玉,俊美无比的脑袋。这是爱神的头颅,有帕罗斯岛大理石淡黄色的光华。他的眉毛细密而端庄,一头鬈发浓密而柔顺地一直长到鬓角和耳际。

  妙啊,妙!阿申巴赫用专家那种冷静的鉴赏眼光想着,象艺术家对某种杰作有时想掩饰自己欣喜若狂、忍俊不禁的心情时那样。他又接下去思忖:要不是大海和海滩在等着我,只要你在这儿耽多久,我也想在这儿耽多久!然而他还是在饭店服务员的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客厅,走下台阶,经过木板小路,一直来到海滩上专为旅客休憩的那块地方。一个赤脚老头儿陪他到一间供他租用的小屋里,他穿着一条麻布裤和一件水手上装,戴着草帽,是这儿的浴室老板。阿申巴赫要他把桌子和安乐椅摆到沙滩里搭起的木板平台上,于是随手提起一只靠背椅:把它一直带到海滨蜡黄色的沙坪上,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坐着休息。

  海滩的景色象往常一样给他以欢娱之感。他极目眺望,心旷神怡,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这时灰蓝色的浅海上已是闹盈盈的,孩子们在涉水,有人在游泳,还有些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两只手臂交叉着搁在头底下,躺在沙滩上;再有一些人则在没有龙骨的小船上划着桨,船身漆成蓝色或红色,船翻身时就哈哈大笑。海滩上伸展着一排排的凉屋,人们坐在凉屋的平台上就好象坐在阳台上一样;人们在凉屋面前有的喧嚷嬉笑,有的伸开四肢懒洋洋地躺着,他们互相访问,谈笑风生。还有一些人在讲究地理晨妆,半裸着身子,尽情享受海滨上自由自在的乐趣。在前面近海处湿而坚实的沙滩上,有些人穿着白色的浴衣或宽松松的、鲜艳夺目的衬衫,安闲地溜达着。右边,孩子们搭起一座层层叠叠的沙丘,周围插满了各个国家的彩色小旗。卖贝壳、糕饼、水果的小贩蹲在地上,把货物摊在一旁。左面有一排小屋,小屋斜对着别的屋子和海洋,在一侧与沙滩隔开;在其中一间小屋前面,有一家俄国人搭起了帐篷:这里有几个长着胡子、露出一排阔牙的男人,一些娇懒的女人,还有一位波罗的海的小姐,她坐在一副画架面前,描绘着大海的风光,嘴里不住发出绝望的惊叹声。此外还有两个丑陋而温厚的孩子,一个缠着头布的、奴颜婢膝的老年女佣。他们住在那里自得其乐,不知疲倦地喊着不服管束、跳跳蹦蹦的孩子们,说几句意大利话跟那个幽默的、卖糖食的老头儿不住打趣,有时一家人相互亲着面颊一家庭生活的细节落在旁人眼里,他们也满不在乎。

  阿申巴赫想,我还是耽下去吧。哪里比得上这儿呢?他双手叉着放在衣兜里,两眼出神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的眼神渐渐散乱迷茫,在一片单调、广漠、烟雾蒙蒙的空间里显得模糊不清。他爱大海有根深的根源:艺术家繁重的工作迫使他追求恬静,希望能摆脱各种恼人的、眼花缭乱的景象,使自己的心灵能达到质朴纯净和海阔天空的境界;他还热烈地向往着逍遥、超脱与永恒,向往着清净无为,这些都和他所肩负的任务恰恰相反,都是不许可的,但正因为如此,对他却是一个诱惑。他所孜孜以求的是出类拔革、因而渴望着尽善尽美,但清净无为难道不是尽善尽美的一种形式吗?他正在想入非非的当儿,突然从岸边掠过一个人影;当他从无垠的远方收住视线定神看时,原来是那个俊美的少年从左面沿沙滩向他走来了。他光着脚准备涉水,裤脚一直卷到膝盖处,露出了细长的小腿。他慢慢地跨着步,但脚步非常轻巧自负,仿佛习惯于不穿鞋子跑路似的。这时他朝着一排横屋望去。当他看到那家俄国人在屋里悠闲地过着日子时,他顿时怒容满面,现出极度轻蔑的神色。他额上阴沉沉的,嘴角向上翘起,嘴唇恨恨地歪向一方,连腮帮儿也变了形;眉头紧皱得似乎连眼睛也陷下去,眼锋射向下面,显出怒不可遏的模样。他瞧着地面,又恶狠狠地向后一瞥,然后使劲地耸了耸肩膀表示不屑一顾,就把他的冤家们扔在后面。

  一种微妙的感觉或某种近乎敬畏和羞愧的惶惑不安的心情,促使阿申巴赫转过脸去,装做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因为他只是偶然而严肃地观察到这幅激情流露的景象,他不愿趁机把这一感受取过来加以利用。尽管如此,他又高兴,又激动,也就是说,他的情绪很好。孩子流露的是一种幼稚的狂热情绪,对听天由命、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表示不满,而对神圣的、无法表达的超然惫境,则赋予了人情味。这个孩子本来只是造物者一件赏心悦自的艺术珍品、现在却博得人们更深的同情;同时,这个刚发育的少年秀外慧中,不同凡俗,使人们有足够理由把他看成是早熟的。

  这时响起了那孩子清脆而不太宏亮的嗓音,招呼着远处正在搭沙丘玩的伙伴们。阿申巴赫漫不经心地听着。伙伴们回答他,好几次喊着他的名字或爱称;阿申巴赫不无好奇地谛听着,可是除了悠扬悦耳的两个音节外——声音有些象“阿德吉奥”但喊“阿德吉乌”的次数似乎更多些,发“乌”的尾音时音调有些拖长——却什么也听不清。他爱听这种清越的声音,认为这种和谐的音调十分美妙,于是反复默念了几遍,又回头踌躇满志地去看他的书信和文件。

  他把旅行用的书写夹放在膝盖上,拿起自来水笔开始处理各种信札。但不一刻,他又觉得不去领略这番景象实在可惜,同时也认为因处理这些无谓的信件而错过机会也不值得——这毕竟是他心自中最值得欣赏的场面啊。他把纸笔扔在一边,又回头眺望海洋。不一会,他为堆沙丘的少年们的谈话声所吸引,于是把头转向右面(他的头本来舒但地枕在椅子脊上),张大眼睛又去找漂亮的阿德吉奥,看他究竟忙些什么。

  阿申巴赫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胸口的红丝带结准不会认错,他正和别的孩子们忙着在沙丘潮润的小沟上用宽木板搭起一座桥,他发号施令、摇头晃脑地在指挥这项工作。跟他一起玩着的约摸有十个伙伴,男孩子、女孩子都有,年龄跟他差不多,有的还要小些。他们用波兰话、法国话喊喊喳喳地交谈着,有的还讲巴尔干半岛国家的方言。但在他们的谈话中,他的名字被提到的次数最多。他显然是他们所需要、所追求、所仰慕的人物。看来,其中有一个身体结实的男孩——象他一样也是波兰人,名字叫起来有些象亚斯胡——特别是他的心腹和好友,他长着一头亮油油的黑发,穿着一件用皮带束紧的粗布衣。堆沙丘的工作告一段落,他们俩就搂着腰沿海滩散步;这当儿,叫亚斯胡的那个小伙子竟吻了漂亮的阿德吉奥一下!

  阿申巴赫真想伸出一根指头吓唬他一下。“不过我要奉劝你,克里多布卢斯,”他微笑着想,“还是到外国去旅行一年吧!你至少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复原。”他从一个草莓小贩那儿买了一些大的、熟透了的饱吃一顿充当早点。虽然阳光无法透过空中重重的雾气照射下来,但天气已很炎热。他感到懒洋洋的,整个心灵溶化在令人沉醉的大海的宁静气氛中。对于听起来有些象“阿德吉奥”这个名字究竟如何拼法,我们这位认真的诗人在猜测和推敲方面煞费苦心地花了一番功夫。凭着他对波兰文的某些记忆,他终于确定应当是“塔齐奥”,它是“塔德乌斯”的简称,喊时听来就象“塔齐乌”了。

  塔齐奥在洗澡。阿申巴赫有片刻时间没有看到他。接着在远处海面上,他看到了他的脑袋,他的胳膊;他的胳膊象一柄船桨那样在击水。这时从岸边到远处的海水似乎很浅。可是家里人已担心起他来,小屋里已经传出了女人们唤他的声音,她们连声喊他的名字,“塔齐乌!”“塔齐乌!”这声音几乎象集合时的口号声那样,在沙滩上到处回荡。它带着柔绵的和音,尾音的“乌”字余音袅袅,听起来有一种甜润、狂放之感。他回过身去逆着海浪划游,激起了一阵泡沫,在水面上雄赳赳地高昂着头,看去生气勃勃,纯洁而又庄严;他一绺绺的鬈发湿漉漉地淌着水,象大自然怀抱中脱颖而出的、从天上飞下或海底钻出的天使那样娇美可爱——在这幅景象面前,人们仿佛置身于神话般的境界里,换句话说,他象远古时代人类起源或天神降生时那种传奇般的人物。阿申巴赫闭起眼睛细听着自己心灵深处默默地唱着的赞歌,这时他又认为这里是个好地方,还想再多耽一会儿。

  过了些时,塔齐奥洗好了澡在沙滩上休息。他裹着一条白色的浴中,浴中一直披到右面的肩胛下,脑袋枕在光裸着的胳臂上,即使阿申巴赫不去留神看他而只是翻着书本默读,他也念念不忘那边有一个孩子躺着,只要他向右稍稍转过头去,就能看到这个奇妙的形象。他坐在这里,仿佛是为了保护这个正在休息的人儿似的;尽管他忙着做自己的事,但对右面离他不远这个骄贵的人物,他总是一心一意地守着。他的心激荡着慈父般的深情,只有象他那样把整个心灵都奉献给美的创造事业的人,才会对美艳的人物流露出这种感人的真情。

  午后,他离开海滩回到饭店,然后乘电梯进房。他耽在房里,对着镜子照了好多时候,端详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和清矍憔悴的面容。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名望,想起了街上有那么多的人认识他,尊敬地注视着他——这都是因为他的文章确切离从来没有这样近过,因而这回阿申巴赫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轮廓,而是线条分明地看清了整个的人。有人在跟孩子谈话,他回答时微笑着、笑起来美得无法形容,接着就在二楼跨步走出电梯问,身子朝后,眼睛向下瞧着地面。“美会使人怕羞,”阿申巴赫想,同时一个劲儿思忖着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过他也注意到,塔齐奥的牙齿长得并不好,有些参差不齐,白里带青,缺乏健康的珐琅质,显示出贫血患者牙齿上常见的那种脆而透明的特色。“他体弱多病,”阿申巴赫想,“他也许活不到老。”他不去理会为什么他在这么想着时,反而有一种心安理得之感。

第06章  他在房间里消磨了两小时,下午就乘小汽艇经气味难闻的咸水湖到威尼斯。他在圣马科登岸,走到广场上喝了一会茶,然后按照他在本国时的习惯到街上逛逛。但这次散步却使他的情绪起了一个突变,完全推翻了原来的决定。  在狭隘的街巷里,天气闷热难当,气压也很低,因而住房,里、店铺里、菜馆里都发出各种气味。油腥和其他各种香气混杂在一起,烟雾腾腾,无法散逸。香烟的烟雾似乎在空中凝住了,好久飘散不开来。狭街小巷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点也引不起这位散步者的兴趣,反而使他烦躁不安。他路跑得越多,就越是心烦意乱,这也许是海边的空气和内地吹来的热风造成的结果,因而他又激动,又困倦。他一阵阵淌着汗,怪难受的。他的眼睛不听使唤,胸口闷得发慌,好象在发烧,一股血直往额角上冲。他急急忙忙离开了拥挤不堪的商业街巷,跨过几座桥一直来到贫民区。乞丐们向他纠缠不休,河道上散发着恶浊的气味,他连呼吸也感到不舒畅。终于,他来到威尼斯中心一个静僻的地方,这里无人问津,但却引人人胜。他在喷泉旁边休息一会,揩着额上的汗珠。他觉得非动身回去不可。

  他又一次感觉到——现在再也清楚不过了——这座城市就气候来说,对他的健康是非常不利的。硬要在这儿住下去看来是不明智的,而以后风向会不会转变也很难说。应当马上作出决定。现在立刻就回家,他办不到。那边,无论夏天或冬天,都没有他适宜的住处。不过海洋和沙滩并非只有威尼斯才有,其他地方可没有臭熏熏的咸水湖和热浪逼人的烟雾。他记起离的里雅斯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海滨浴场,人家在他面前曾称赞过它。为什么不到那边去呢?马上就动身吧,这样,他再换一个环境住下来也许还是值得的。他主意已定,于是站起身来。他在离这里最近的停船处雇一只平底船,船儿经过好儿条阴沉沉的、曲曲折折的河道向圣马科摇去。它在用大理石雕成而两侧刻有狮子图案的华丽的阳台下划过,从滑溜溜的墙角边绕过,又从一些凄凉的、宫殿式的屋字门前经过,店铺的大幅招牌倒映在晃动着的水波中。他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因为船老大和织花边的、吹玻璃的小商贩勾结在一起,一忽儿在这儿、一忽儿在那儿停下船来,诱他上岸观光,买些小玩意儿。这样,这番别有风味的威尼斯之游刚刚在他身上产生了魅力,就因海上霸王的求利心切而黯然失色,使他的心又冷了下来。

  他回到饭店来不及晚餐,就到账房间打招呼:因为某些意料不到的事,他明天一早就得离开。账房深表遗憾,把他的账目一一结清。他吃好饭后、就在后面露台的一把摇椅上坐着看报,度过不凉不暖的黄昏。在上床休息以前,他把行李全部整理好,准备明天动身。

  他睡得不是最好,因为一想到往后的旅行,他就感到焦灼不安。当他早上打开窗户时,天空依旧一片阴霾,但空气似乎清新些了——就在这时,他开始有些后悔。他匆匆宣布动身不是操之过急,有些失策吗?难道它不是他当时身体欠佳、心神恍惚所造成的后果吗?要是他能稍稍再忍耐一下,不这么快就灰心丧气,让自己努力适应威尼斯的气候,静待天气好转,那么他现在就能和昨天一样,在海滩上度过这个早晨,不必为动身的事劳累忙碌。太晚了。现在他不得不再希冀着他昨天所希望获得的东西。他穿好衣服,八点钟时下楼吃早饭。

  他走进餐厅时,里面还空无一人。当他坐着等菜时,稀稀落落地来了一些人。在喝茶的当儿,他看到波兰姑娘们随着她们的女教师出现了:她们一本正经地走到窗口的桌于旁坐下,容光焕发,但眼睛里还有一些红丝。接着,门房毕恭毕敬地向他走来,通知他可以动身了。汽车等在外面,准备把他和其他旅客送到至上饭店,从那里,这些客人可再乘汽艇经过公司的私开运河到达火车站。时间很紧。但阿申巴赫却不以为然,火车开的时间,离现在还有一小时多。对于旅馆里过早地催客人离开的那种习惯,他感到很不满意,他要门房让他再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早饭。那人犹疑不决地回去,五分钟后又出现了。他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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