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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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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随着庞凤凰和你儿子来到镇党委驻地,找到了党委书记杜鲁文,庞凤凰用命令的口吻说:“我是庞抗美的女儿,请你派一辆车,把我们送回县城!”
  ——杜鲁文来到我们的被油漆污染的“伊甸园”,支支吾吾地说:“二位,依鄙人愚见,你们还是远走高飞吧。”
  他送给我们几套换洗衣服,又拿出一个装有一千元钱的信袋,说:“不必拒绝,这是借给你们的。”
  春苗圆睁着眼睛,茫然无措地望着我。
  “给我十分钟,让我考虑考虑,”我向杜鲁文要了一根烟,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抽着。烟抽到半截时,我站起来,说,“今晚七点,请你把我们送到胶县火车站吧。”
  我们乘坐由青岛开往西安的列车,到达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半钟。我们将脸贴在肮脏的车窗玻璃上,看着站台上背着沉重包裹的旅客,还有几位神情默然的铁路员工。远处的县城灯火辉煌,车站广场上,许多拉客的黑车司机和卖食品的小贩在那里大声吆喝着。高密啊,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回来呢?
  我们去西安投奔了莫言。他从一个作家班毕业后,在当地一家小报担任记者。他把我们安排在他租居的“河南村”一间破烂不堪的房子里,他自己去办公室睡沙发。他送给我们一盒日本产超薄避孕套,又怪又坏地笑着说:“礼轻情意重,请笑纳!”
  ——暑假期间,你儿子和庞凤凰又命令我追寻你们的踪迹,我带他们到了火车站。对着一列西行的火车我低沉地呜呜着。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气味线,就像那两条明亮的铁轨一样,伸展到遥远的、我的嗅觉无能为力之地。
 ·第51…结局
第五十一章 西门欢县城称霸 蓝开放切指试发
  1996年暑假,你们逃亡已经五周年。你在莫言担任总编室主任的那家小报当编辑、庞春苗在小报食堂当炊事员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你妻子、你儿子的耳朵,但他们好像把你们彻底遗忘了。你妻子继续着她炸油条的工作并保持着她吃油条的爱好,你儿子已经是第一中学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学习成绩优良。庞凤凰和西门欢也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他和她中考成绩都很差,但一个是县里最高领导的女儿,一个是拿出五十万元为第一中学设立了“金龙奖学金”的大款的儿子,即便他们考零分,第一中学的校门也为他们敞开着。
  从初中开始,西门欢就来到县城就读,他的母亲黄互助也跟来县城,照料他的生活。他们住在你的家中,使这个寂寞冷清的院落,热闹了许多,甚至热闹得有些过分。
  西门欢天生不是个读书的孩子,他在这五年里做过的坏事难以尽数。进县城第一年他还有所收敛,从第二年开始,他就成了南关一霸,他与北关刘小罗锅、东关王铁头、西关于干巴坏名相齐,是县公安局都挂了号的“四小恶棍”之一。西门欢尽管干尽了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所能干的一切坏事——许多应该是成年人干的坏事他也干了——但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坏孩子。他身上永远穿着漂亮、合体的名牌服装,身上永远散发着清新爽朗的气味。他的小头永远理得短短的,小脸永远洗得白白的,唇上黑油油的小胡子标志着他的青春年少,连小时有些斗鸡的眼神也得到了矫正。他待人接物一团和气,满嘴甜言蜜语,对待你的妻子更是礼貌有加,一口一个小姨,叫得十分亲热。所以,当你儿子对你妻子说:“妈,你把欢欢撵走吧,他是个坏孩子。”
  你妻子却替西门欢说话:“他不是挺好吗?他处世活络,会说话,学习成绩不好,那是个人天分有限。我看他将来比你吃得开,你就像你那个爹,一天到晚闷着头,好像全中国的人都欠你们的钱。”
  “妈,你不了解他,他会伪装!”
  “开放,”你妻子说,“即便他真是个坏孩子,他闯了祸也有他爹帮他收拾,用不着咱管。再说,我跟你大姨是亲姊热妹,一胞双胎,我怎么能开口赶她们走?熬着吧,再熬几年,等你们高中毕业,就各奔前程了,那时,即便咱留他,人家还不一定住呢!你大伯那么有钱,在县城置一套房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住在咱家,是为了彼此有个照应,这也是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意思。”
  你妻子用许多难以辩驳的理由,否定了你儿子的建议。
  西门欢所干坏事,可以瞒过你的妻子,可以瞒过他的母亲,可以瞒过你的儿子,但瞒不了我的鼻子。我是一条十三岁的狗,嗅觉已经退化,但辨别身边人的气味及他们留在各处的气味还是绰绰有余。顺便说一句,我已经让出了县城狗协会会长的位置,接替我的,是一条名叫“阿黑”的德国种黑背狼犬,在县城的狗世界里,黑背狼犬的领导地位不可动摇。退位之后,我已经很少参加天花广场上的圆月例会,偶尔参加一次,也感到索然无味。我们当年的圆月例会,总是载歌载舞,总是喝酒吃肉,总是恋爱交配,可现在的年轻一辈,它们的行为,不可理喻匪夷所思。譬如,有一次,阿黑亲自动员我去参加一次它所说的最刺激、最神秘、最浪漫的活动。我被它的盛情所动,准时到达天花广场。我看到数百条狗从四面八方狂奔而至,没有寒暄客套,没有打情骂俏,仿佛谁也不认识谁一样,大家围着那个重新竖立起来的断臂维纳斯雕像,仰起头,齐吠三声,然后调头狂奔而去,包括狗协会主席阿黑也是这样。真是来如闪电去似疾风,片刻之后,便把我孤零零地闪落在遍地月光的广场上。我望着那闪烁着幽蓝光辉的维纳斯,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后来我听说,它们玩的是最时髦、最酷的“快闪”游戏,参加游戏的狗,都自称为“快闪一族”。听说他们后来还玩了一些更加莫名其妙的行动,但我都没有参加。我已经感觉到,我狗小四管领风骚的时代已经结束,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充满了刺激和狂想的时代已经开始。狗的世界如此,人的世界也大致相同。尽管此时庞抗美还在位上,并盛传她即将升到省城担任要职,但距离她被纪委“双规”、“双规”后被检察院立案、最后被法院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已经为时不远。
  你儿子考入高中后,我不再担当接送他上学的任务。我本可以每天卧在西厢房里,睡睡懒觉,回忆一下往事,但我不愿意,因为这样会加速我肢体和大脑的老化。你儿子不需要我了,我就每天跟随你妻子到火车站广场上去看她炸、卖油条。就是在这里,我嗅到了车站广场周围的那些发廊、小旅店和小酒馆里,经常地留下西门欢的气味。这小子伪装成背着书包上学堂的乖乖仔,但一出家门就会搭上一辆专门在路口等候着他的“摩的”,直奔车站广场。开“摩的”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彪形大汉,他心甘情愿地做一个中学生的专门车夫,西门欢的出手大方显然是主要原因。这里是“四小恶棍”共同拥有的地盘,也是他们吃喝嫖赌的地方。这四个小恶棍的关系,像六月的天气一样变幻不定。他们时而好得如同亲兄奶弟,在酒馆里猜拳行令,在发廊里玩弄野“鸡”,在旅店里搓麻抽烟,在广场上勾肩搭背,如同四只用绳索连络在一起的螃蟹。时而又翻脸无情,分成两派,像乌眼鸡一样死啄。有时候也出现三个打一个的局面。后来,他们又各自发展了一帮小兄弟,形成了四个小团伙,小团伙的关系也是时分时合,车站广场周围,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
  我与你妻子,亲眼目睹了他们之间一次惨烈的械斗,但你妻子并不知道械斗的总指挥是她心目中的好孩子西门欢。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正所谓光天化日之下,先是广场南侧那家名叫“好再来”的酒馆里,传出了吵嚷喧闹之声,接着有四个头破血流的小青年从酒馆里逃出来,后面有七个手持棍棒、一个拖着墩布的小青年追赶出来。那四个小青年绕着广场逃窜,他们虽然头脸上受了伤,但似乎并没有恐惧与痛苦。那些追赶者们,脸上也没有凶煞之气,有几个脸上还带着傻呵呵的笑容。这场械斗在初发阶段看上去竞像一场游戏。四个逃跑者中有一个身材瘦高、脑袋呈长方形、如同旧时更夫打更所用梆子的,正是西关的小恶人于干巴。他们四个并不完全是逃窜,他们在逃窜过程中还发起了一次反冲锋。于干巴从怀中掏出一把三角刮刀,显示出他在四人当中的首领地位,他那三个小兄弟,则从腰间抽下皮带挥舞着,“呀呀”地呐喊着,跟着于干巴冲进追赶者群中。一时间,棍棒打在头颅上,皮带抽在腮帮子上,喊叫声与惨叫声纠缠在一起,场面十分混乱。广场上的人纷纷逃避,接到报警的警察还在途中。这时,我看到于干巴将他手中的刮刀捅进了那个挥舞着墩布的小胖子的肚子,那小胖子惨叫倒地。见同伴受了重伤,追赶者的队伍顷刻瓦解。于干巴用受伤的小胖子的衣服擦干刮刀,一声呼哨,率领着那三个小兄弟沿着广场西侧往南奔跑。
  两拨恶少在广场上追逐打斗时,我看到,在“好再来”酒馆隔壁的“仙人居”酒馆里,一张靠窗的桌子边,西门欢戴着墨镜,坐在那里悠闲地抽烟。你妻子只是胆战心惊地看着广场上的械斗,根本没发现西门欢。即便是看到了西门欢的人,也想不到这个白脸的小青年会是这场械斗的总指挥。他从裤兜里摸出当时颇为新潮的拉盖手机,揿了一下,举到嘴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坐下抽烟。他抽烟的姿势老练而优雅,很有港台警匪片中那些黑社会老大的风度。与此同时,于干巴率着他的小兄弟已经拐进车站广场西南部的新民二巷,一辆飞驰而来的“摩的”与于干巴迎面相撞,驾车的正是那个络腮胡须的大汉。于干巴的身体轻飘飘地飞到路边,远远看过去,他的身体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套着衣裳的泡沫塑料。这是一场交通事故,责任全在于干巴。这也可以说成是一次急中生智、见义勇为、不怕牺牲自己勇撞恶棍的英雄壮举。“摩的”翻倒在地,往前滑行出十几米,络腮胡子也受了重伤。这时,我看到西门欢站起来,背起书包,走出酒馆,吹着口哨,追踢着一个干瘪苹果,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我还想对你讲述西门欢因为打架斗殴被车站派出所拘留三天放出来之后,发生在你家院子里的情景。
  黄互助怒容满面,撕扯着西门欢的衣裳,晃动着西门欢的身体,痛不欲生地说:“欢欢啊欢欢,你真让我失望,我花了这么大的精力,自己什么都不干了,来陪着你、伺候你上学;你爸爸不惜血本,对你有求必应,供给你上学;可是你竟然……”
  黄互助说着,泪水就流了出来。西门欢极其冷静地拍拍她的肩膀,坦然地说:“妈妈,擦干眼泪,不要哭,事情不像您想象的那样,我没干什么坏事,我是被他们冤枉了,你看看我这样,像个坏孩子吗?妈妈,我不是坏孩子,我是一个好孩子!”
  这个好孩子接着便在院子里又唱又跳,伪装出种种天真无邪的姿态,把黄互助逗引得破涕为笑,把我折磨得牙酸肉麻。
  闻讯赶来的西门金龙起初也是怒气冲冲,但在西门欢的花言巧语下脸上也出现了笑意。我已经好久没见到西门金龙了,这次见到,顿感岁月无情,对富人和穷人都一样。尽管他全身名牌包装,经常去参加各种高雅运动,但也挡不住头发稀疏、目光混浊、小肚子凸出。
  “爸爸,你放心干你的伟大事业去吧,”西门欢笑嘻嘻地说,“知子莫若父,难道您还不了解我吗?您儿子我,要说毛病嘛,无非就是油腔滑调一点,嘴巴馋一点,身体懒一点,见了漂亮女孩想人非非一点,但这些小毛病,您身上不都有吗?”
  “儿子,”西门金龙说,“你瞒过了你妈,但你瞒不过我。如果连你这点小把戏都识不破,那我也不用在社会上混了。我估计,这几年里,你把该干的坏事都干遍了。一个人做件坏事并不难,难得的是一辈子只做坏事不做好事,我看,接下来,你该做点好事了。”
  “爸爸,你说得好极了,我总是把坏事办成好事,”西门欢说着,腻在西门金龙身上,灵巧地摘下西门金龙腕上那块名贵手表,说:“爸爸,您戴着假货,有失身份,还是让我戴着丢丑吧!”
  “胡说,什么假货,这是正宗的劳力士。”
  几天之后,县电视台播出了一条新闻:中学生西门欢拾金不昧,将捡到的巨款一万元上交学校。但那块金光闪闪的“劳力土”从此没在他手腕上出现过。
  好孩子西门欢,将另一个著名的好孩子庞凤凰带到了家中。她已经是像模像样的姑娘,穿着时髦,身材窈窕,小乳前挺,小臀后翘,眼神慵倦,头发湿漉漉,看上去乱糟糟。老派的互助、合作对庞凤凰的装束打扮颇看不惯,西门欢悄悄对她们说:“妈妈,小姨,你们老土了,这是最新潮。”
  我知道你关心的不是西门欢,也不是庞凤凰,而是你儿子蓝开放。在我下面的讲述中,你儿子就要出场了。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你妻子和黄互助都不在家,年轻人聚会,她们被要求回避。
  在院子东北角那棵梧桐树下,摆开了一张方桌,三个好孩子围桌而坐。桌上摆满了时鲜水果和一大盘切成月牙状的西瓜。西门欢、庞凤凰穿着新潮,面孔俊秀,你儿子穿着陈旧,面孔丑陋。
  对庞凤凰这种性感、漂亮的女孩,任何男孩都不会无动于衷,你儿子自然也不例外。请你回忆一下当年他挖污泥糊你时的情景,请你再回忆一下他让我带路追踪你们到驴店镇的情景,就会悟到,在很久很久以前,你儿子实际上已经是庞凤凰任意役使的小奴仆,后来发生的惨烈事件,实际上在那时已经埋下了种子。
  “不会再有别人来了吧?”庞凤凰身体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
  “今天这院子,是我们三个的天下。”西门欢说。
  “还有它!”庞凤凰用一根纤细的玉指,指了指卧在墙根打盹的我,说,“这条老狗,”她直起腰来说,“我家那条狗,是它的姐姐呢。”
  “它还有两个哥哥,”你儿子闷闷地说,“在西门屯,一条在他家,”你儿子指指西门欢,“一条在我姑姑家。”
  “可是我们家那条狗已经死了。”庞凤凰说,“她是生小狗累死的,我从小就记得,它不断地生小狗,生了一窝又一窝。”她大大咧咧地说,“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公狗弄完了就走,剩下母狗在那儿受罪。”
  “所以我们都在歌颂母亲。”你儿子说。
  “西门欢,你听到了没有?”庞凤凰笑嘻嘻地说,“这样深刻的话你说不出来,我也说不出来,只有老蓝能说出来。”
  “不要讽刺人好不好?”你儿子尴尬地说。
  “没讽刺你啊,”她说,“我是真心赞美你呢!”她从乳白色真皮挎包里掏出一包白盒万宝路香烟和一个镶嵌着钻石的纯金打火机,说,“既然老东西们不在,那咱们就轻松轻松。”
  她用染了蔻丹的指甲灵巧地弹着烟盒,一支烟冒出。她用丰满的鲜红小嘴叼出了那支烟,揿一下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嗤嗤地喷出来。她将烟盒和打火机扔在桌上,深深地吸一口烟,然后将身体后仰,脖子搁在椅子背上,脸仰着,嘴巴噘起,对着蓝蓝的天,老练得稍嫌做作,仿佛电视剧中那些不会吸烟的女人在表演吸烟。
  西门欢抽出一支烟,扔给你儿子。你儿子摇头拒绝。他确实是个好孩子。庞凤凰鼻孔发出“嗤呼”之声,轻蔑地说:“抽吧,别在我面前装好孩子!而且我告诉你,抽烟越早,身体对尼古丁的适应能力越强。英国首相丘吉尔,八岁就抽他爷爷的旱烟袋,活到了九十多岁,所以,晚抽不如早抽。”
  你儿子捡起烟,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把烟插到了嘴里。西门欢殷勤地帮他点着。你儿子咳嗽不止,脸憋得如同锅底。这是他抽的第一支烟,但很快他就会成为烟鬼。
  西门欢把玩着庞凤凰的纯金镶钻打火机,说:“真他妈的高级!”
  “喜欢吗?喜欢就拿去!”庞凤凰不屑一顾地说,“都是那些想当官、想承包工程的王八蛋们送的!”“那你妈妈……”你儿子欲言又止。“我妈妈也是王八蛋!”庞凤凰一手夹烟做兰花指状,一手指着西门欢说,“你爸爸更是王八蛋!还有你爸爸,”庞凤凰移指你儿子说,“他也是个王八蛋!”庞凤凰笑着说,“这些王八蛋们都在伪装,都在演戏。他们口口声声教导我们,要我们不要这样,要我们不要那样,可他们呢?他们既这样,又那样!”
  “我们偏要这样,偏要那样!”西门欢说。
  “对极了,他们要我们做好孩子,不要做坏孩子,”庞凤凰说,“什么是好孩子?什么是坏孩子?我们就是好孩子,我们是最好最好的好孩子!”庞凤凰把手中的烟头用力朝梧桐树冠弹去,力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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