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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与分离,辛酸与甜蜜。他孤独地坐在一块巨大的岩上,被它们那伟大的胸怀、力量和激情浸润和感动,任凭纷飞的浪沫急雨般地落在身上。他长久地沉浸在这忘我的天、地、人三者独处的境界里,竟有了一种模糊的意识:我在长大。我不再是那个入学前只在书本上知道海的十九岁的毛孩子了!
一年后不仅他对开了窗便要面对的大海已到了熟视无睹的程度,还在这一年里经历了做一名潜校学员必须经过的最艰难的海上生涯。他这个全年级著名的旱鸭子不仅学会了海上游泳、船上操船,还随着一艘教练潜艇进行了一次长达二十余天的海上实习。用他自己的话为说,他差不多可以认定自己是一名“水鸭子”了。第二学年开学后他的目光开始投向校门外这座还很陌生的城市。熟悉城市是从熟悉校园内的建筑开始的。事实上,城市是一座更大的建筑博览馆。第一次将渴望变成行动是某个星期天的早晨,他在校门外一个卖水果的小摊上买了一张本城旅游图,搭乘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许多情况下还要步行,在全城进行他那按图索骥式的漫游。刚刚走过一条主要的繁华的商业街,有限的历史学和建筑学知识就让他明白了,Y城全城其实都是一座殖民化程度极高的城市,它的一半建筑是当年的入侵者按照自己的审美素养修造的。百年过后,那些最有代表性也最有价值的建筑虽然颜面乌黑,地基凹陷,却仍然保持着鲜明的异域风格:巨石砌成的地基、高耸的墙,尖尖的屋顶和阁楼。城市的另一半是新建筑,据说几年前本城的主政者为吸引旅游者,决定所有的新建筑一律仿照当年最早的殖民者建筑物的风格设计和建造,具体说起来就是白墙、红瓦、阁楼式的屋顶,配以绿树、青草、蓝天、大海,让旅游者进入本城后第一眼就被她美丽、色彩对比强烈、鲜明异国情调的风景所吸引。对这座城市的旖旎风光越是熟悉,江白越会愉快地想到,这位市长显然是一位城市建筑设计领域的大师,如果他的本意确如人们的传说,那么他的目的已在一个外来者心中达到了:城市的三面是碧蓝的海,上面是辽阔的蓝天,大海和蓝天之间,是郁郁苍苍森林般的绿树,绿树下面是一块块面积相当大的草地,一座座红墙白瓦带阁楼的建筑从绿树和草地中耸出,鳞次栉比,那景色无论从哪个角度欣赏,都是迷人的。
这座城市让他幼稚却渐渐成熟的心微微感动还不止这些,还有那开遍全城的蔷薇花。江白有时暗自感叹:一座城市怎么会有这么多花呢?白的、粉的、红的、紫的,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爬满城市的街道两侧、它的园林和庭院,开遍每一道围墙,每一个窗台,每一块草地,开在每一户人家的房前屋后,当然也一盆盆地开进室内,灿烂或者妩媚地开进主人的客厅或少女的闺房。六月的黄昏,你沿着人行道无目的地前行,犹如检阅蔷薇花的军团。而当他偶尔走过一座海滨别墅区的不大的寂静的庭园(这座城市拥有数不清的异国情调的古旧的海滨别墅,它们组成了本市几处大的别墅风景区),看到小楼上下如火如荼盛开的蔷薇花,会不由自主地对生活于其中的人心生许多幻想。譬如说,他好几次都想到了:从这个不起眼的小楼里,也许会走出一位漂亮的姑娘?
在这种长达两年、经常被越来越紧张的课程打断的全城漫游中,他不能说自己已懂得像欣赏蔷薇花一样欣赏本城的姑娘。二年级时他还只有二十岁,对这种事还不像数年后那样明白和充满激情与渴望。这时的他头脑对此仍有点迷糊。很大程度上,他所以能在浏览全城的同时注意到这里的姑娘,肯定与三月到九月满城一直盛开的蔷薇花有关系。红蔷薇、黄蔷薇、白蔷薇使城市的风一天到晚飘散着浓郁的花香,只要他欣赏花,就根本避不开那些生性喜欢与花在一起的姑娘。不过,无论他对蔷薇花的欣赏还是对姑娘的欣赏,在自我意识中均是一种隐身人式的欣赏,感受也是隐形人式的感受。他只是一名短期寄居这座城市的军校学员,他不属于她,他今日的存在和对花与姑娘的欣赏除了自己之外对谁都没有意义。反过来说,这种身份和感受也让他的漫游变得十分轻松和惬意。这两年里(冬天和初春的几个月除外),他在马路边的轻风中感受着她们,在公共汽车、电车的如歌的吟唱中感受着她们,也在商场的自动电梯、海滨浴场的沙滩上感受着她们。满城的蔷薇花让他对她们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好感,而她们的服装、举止、风度又很快让他将她们与故乡那座西部煤城的女子作一番比较。并不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原因,他有了自己的看法:如同这座海滨城市比那座远离大海的煤城多花一样,这里的姑娘也比故乡的女子更漂亮迷人。她们皮肤更白,面容更姣好,衣饰更讲究,整体上看来更光彩夺目,同时神情也更为矜持,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更难以接近。经过三年不止一次被动式的接触,他发现这座城市的女孩子身上似乎都有一种女大学生式的自恋和孤傲。她们的仪态万方给于他的感觉只是一种月下之花的凄清和冷隽之美。在最刻薄的时刻,他的心底甚至涌出了下面的句子:“这座城市的女子好似标本室里的蝴蝶,它们是美的,却又是不可碰触的,似乎一经碰触,它们就会化成粉未,随风而散。”
三年级读完时他已二十一岁。上面这种感觉,加上二十一岁青年的羞怯,使他没有任何愿望与哪个女孩子建立起可以一谈的交往关系。
第四学年开始不久,一个星期六的黄昏,他下决心更清晰地了解这座城市。白墙红瓦带阁楼的建筑群,绿树和蔷薇花,美丽而又不可碰触的姑娘,他作为隐身人都如轻风一样穿透了它们,现在他想知道的是城市的骨骼和肌肉,以及她的历史和现实。那天黄昏他爬上军校后面一座长满橡树的小山(那儿是全城的最高处)凭栏而望,第一次注意到城市的整体形象如同一只大海龟,头和两只前爪探进碧蓝的大海,身体的后半部还滞留在陆地上。他顿时起了游兴,要沿着这只大海龟的边缘走一遭,除非天太晚了赶不上军校的晚点名,他决不放弃步行。
几天后的那个星期六的黄昏,他从小山顶上一架测地座标前出发,下了山沿着海边一直向前走,去探寻巨龟的两爪和它那硕大的头颅。这是一次探险性质的远足,他走过工厂,商业区,喧闹的海滨浴场,一座座寂静的别墅群,在巨龟伸向大海的脖颈处遇上了渔村和渔村过后的森林。
然后是横空出世般耸立在渔村和大海之间的断崖。
在冒险攀登断崖的过程中,他平生第一次临近地、单独地、惊心动魄地感受到了天空、大海、岩石和时光作为存在的伟大、宽广和永恒,也如经历切肤之痛一样触摸到了自己生命的存在与渺小。
他还在崖顶上遇到了一个面对大海伫立、眺望和沉思的姑娘。
因为那里只有他和她,他才破例令自己也十分惊奇地与她谈了话。
这是他三年多来第一次单独、主动与Y城的一个女孩子谈话。
主要是出于后面的原因,他没有马上将这件事忘掉。
3
几天后,他在一个根本没有想到的场合又遇见了她。
新学期开学后,潜校的学生会与隔壁海洋大学学生会的头头举行例会,研究新学期内怎样开展联谊活动。往年这类活动的主要内容是潜校学员去帮海洋大学学生们完成秋季植树任务,今年商讨完植树的事,海洋大学学生会新上任的主席,一个矮胖泼辣、戴一副玳瑁边眼镜的女孩子站起来大胆地说:
“怎么样,未来的潜艇军官们,除了帮我们种树,敢不敢走出校门,跟我们的女孩子们跳一跳舞?”
潜校的学生会头头脸上现出了尴尬之色,回答说要回去请示一下校长。那位语风尖刻的女学生会主席和参与“谈判”的海大女同学当即不留情面地讥笑起来。受过这番羞辱,学生会主席将事情报告给了校长。头发花白的将军当即把他骂了一通:
“你还像个军人吗?这样好的事,还不赶快冲过去?要是有年轻的姑娘主动邀请我跳舞,我还去哪!……我们潜艇学校怎么搞的,培养出来的学生,一代不如一代!”
学生会主席头上又冒出了热汗,嗫嚅地说:
“校长,不是上级有规定,海军军人不准参加地方举办的舞会吗?我是--”
校长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首先,海洋大学学生会举办的舞会不是地方营业性的舞会;其次,她们是大学生,你们也是大学生,世界是没有哪一个国家或者军队会有一条禁令,不让大学生和大学生跳舞!……好了,你这么死脑筋,别当学生会主席了,去当食堂财务检查员好了!……”
那位不称职的主席当天就下了台,新上任的是一个三年级的活跃分子。当天俱乐部门外就贴出大幅海报:“本会拟定于下星期六晚上七时正,在海洋大学学生会娱乐宫与该校学生会举办联谊舞会,愿参加者于当晚六时三十分在本会活动中心集合,统一着军服前往。”
全校欢呼。
星期六上午,按照两校的约定,潜校学员由学生会组织,爬上十几辆大卡车,去这座城市的后山风景区去帮海洋大学种树。大家情绪高涨,干得十分起劲。校长本人也赶来参加。
整个上午,话题都没有离开晚上的舞会。
“校长,”一个动力专业三年级学员突然向朝他们走来的将军敬了一个礼,说,“学生有一个问题要报告!”
他叫郑有亮,因为一年级时常被教员用脚踢到海里去,得了“水耗子”这个诨名。
“郑有亮,你有什么问题?”将军站住了,眨了眨他的眼睛。
“诗经上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又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万一我们由跳舞而与她们发生恋爱,不就违犯了军校学员不得与当地女青年谈恋爱的禁令了吗?”
将军微眯的眼睛睁大了一点,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
“郑有亮,就你?……还有人跟你恋爱?……小子,人家不是地方女青年,人家是全国重点大学的女生,是天之骄子。……你还真以为你有希望?”
“校长对自己的学生太没信心!我认为,只要校长准许恋爱,我的机会和挑战并存!”
将军一笑也不笑。
“是叫你们去跳舞,谁说准许你们恋爱?……不准恋爱,只许结婚!”
“水耗子”愣了一下。
“结婚?”
“对。好小子,你认真领会吧!……还有你们,都记住我的话!……这些女大学生可不是什么乡下柴禾妞,你们能和她们结婚是你们的福气,也是本校长的光荣!”
将军向另一个植树点走过去。
新上任的学生会主席搔了搔了头,对一群张开嘴合不上的同学说:“先生们,咱们小看这些老头儿了。”
“有道理!”
大家同意,情绪高涨。
“他的意思不是要咱们进攻,简直是要咱们发起大规模偷袭,不行就强攻!”“水耗子”恍然大悟地说。
“你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外号“笨牛”的鱼雷专业三年级学员说。
“抓住不抓住,你就看效果吧!”“水耗子”反唇相讥。
植树的速度明显加快。
江白没有参加同学间热烈的对话。有机会参与地方大学生办的舞会,在他当然也是愉快的,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在那些陌生的女孩子中间有什么机会。
晚上七点正,一支主要由潜校四年级学员组成的队伍着装整齐,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进了海洋大学漂亮宽敞的学生娱乐宫。
舞场在一楼大厅。实际上是一座旧饭堂。
娱乐宫大门外,潜校学员们看到了几张墨汁没干的标语,上面淋淋洒洒地写道:
海洋大学全体男生抗议潜艇学校士官生的野蛮入侵!
候补潜艇军官们,你们是不受欢迎的人!
侵略者滚出海大校园!
舞厅里果然没有一个海大的男生。但是,海大的女生已经一簇簇一丛丛地在那里恭候客人了。江白第一眼的感觉是:也许正因为男生的抗议,因为潜校清一色男学员的到来,海洋大学各学院的女生们一个不拉全来了。女孩子们人人花枝招展,脸上洋溢着欢乐和羞怯,眼睛里闪闪烁烁都是期待和顾盼。
海大女生坐在舞厅的一侧,潜校学员坐在另一侧。都落坐后,潜校学生会主席回头悄悄给大家打气,说:
“候补中尉先生们,我们是受欢迎的,别露怯!”
海洋大学学生会的女主席容光焕发地走来。今天她着意化了妆,摘掉了眼镜,不得不到处凑近了寻找潜校的学生会主席。
“在这儿呢!”
潜校新任学生会主席站起来,主动迎上去。
“需要不需要开场白?”活泼的女主席说。
“让乐队奏乐,我请你跳舞,就是开场白!”勇敢的男主席说。
女主席大笑。
“男生抵制这次舞会,乐队罢工,你们的人能不能临时组成一个乐队?”
两个男生打着一条横幅走进来。横幅上写着:“请本校女生同男生一起反对潜校学员的入侵!”
场内的气氛既欢乐又紧张。
“‘水耗子’,‘笨牛’,还有你,‘蛐蛐’,‘蚯蚓’,你们去奏乐!”潜校的男主席回头命令。
五个学员站起来。“水耗子”有点犹豫。
“主席先生,我来……主要是想完成校长给我的任务。”他说。
“大局为重,快去!”
五个潜校学员走上舞厅尽头的小舞台。不一会儿,那里就奏起一支热情奔放的进行曲。
海校的女主席已向潜校的男主席靠近过来,惊喜地问:“这是什么曲子?”
“《潜艇兵进行曲》。……怎么办,咱们跳起来?”
“就跳起来!”女主席说。
两个男生又将男一条横幅举进来:“打倒出卖我校女同胞的学生会!”
“小伙子们,冲!”潜校的男主席一边带海校的女主席下场,一边对自己的队伍喊。
最初一秒钟没有谁起立,大家都还有些拘谨。但一秒钟过后,整个队伍已经大动起来。舞厅这一边的军人向另一边的女大学生冲锋般压过去,女生的自然群落迅速“瓦解”。
上百对候补海军中尉和女大学生在舞池中充满激情地旋转起来。几乎所有的潜校学员都下了场。海洋大学男生的破坏性参与是使潜校学员勇敢起来的主要原因。毕竟比舞跳得好不好更重要的是:你不能在这种时刻打败仗。
江白还呆在自己的座位上。他不会跳舞,也被舞厅里迅速发生的事情吸引住了。今晚这里的事态让他觉得快乐。大家跳起来后,他吃惊地发现,在自己的同学中间,还真有优秀的舞蹈人才!
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
“嘿!看傻了吧?”
他一惊,回头看,原来是“水耗子”。
“老郑,你来了,谁替你打鼓?”
“找了个替死鬼!”郑有亮说,“我要下场!”
他抖擞了一下精神,沿着舞场边缘走过去。
一会儿,他又走回来了,坐在江白身边,神情沮丧。
“怎么啦?”
“僧多粥少。被别人抢光了!”
江白忽然有了勇气。
“我要下场了。”他对“水耗子”说。
他不相信舞厅内就没有剩下一位待邀的女大学生。
绕着舞场走了半圈之后,才发觉“水耗子”这回没有撒谎。
他已经有点失望了,目光转向舞台上的小乐队。乐队一侧,两排此刻已空荡荡的折叠椅上,坐着一位黑衣红裙的姑娘。
他眼睛一亮,像猎人发现了猎物,大步走过去。
姑娘远远地便注意到了他。在他走近她的这段时间内,她一直盯住他看。
他觉得她有点面熟。突然,他想起来了。
--断崖顶上的姑娘!
他心里有点激动,在她面前站住。
他望着她的眼睛。镜片后面的眼睛今天显得比那一天清亮。他还注意到,今天她认真地化妆,比那天在断崖上更加光彩熠熠。
可是她并不想承认他们曾在某个特殊的场合见过面。她的目光沉静如水。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认出他?
他忽然不想点明曾在哪里见过她了。承认此事并不能让他在她面前占有多少优势。
“对不起,能请你跳舞吗?”他大方地、故做轻松地问。
她用一双探索的、骄傲的目光望着他,迟疑了好一忽儿,像是在思考:我真能降尊纡贵地跟这个人跳舞吗?
他忽然明白了:方才她很可能已拒绝了不少人,包括“水耗子”。
“谢谢你的邀请。”她突然说,站起来,轻拂了一下裙裾,将一只细瘦白皙的手递给他。
他注意到这只手五指尖尖,是那种所谓钢琴家的手。
他接过这只手,引她走进舞场。
他们跳起来。乐队演奏的是一支慢三步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