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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同语塞。他注意到对方脸上现出的一点微微的快意。第一次见面,这位被禁闭的人便稍稍占了上风。
你应当冷静,焦同忽然想到。你冷静下来,才能处理面前这个人的问题。就这件事而论,他的心理准备比你足。
焦同的目光柔和了一些。
“我叫焦同,是9009艇新来的政委。你的事情由我负责处理。”
“我深感荣幸。”江白语带讥讽。
“在提出对你的处理意见之前,我必须听你亲口讲一下事件经过。”
他注意到江白的眼睛里有光亮了一下,又熄灭。
“事情发生后我都讲过了好几遍了。还有这个必要吗?”
“有这个必要!”焦同肯定地说。
他停顿了,沉默地望着他的眼睛。
看看谁更有力量。焦同想。
他们对视了一秒钟。到底是江白先开了口:
“什么时候讲?现在吗?”
焦同觉得自己有点精力不足。要进入这个人的“情况”,他的精力应当更充沛。 “今天咱们就算认识了。明天。明天上午我来找你谈。”
“我随时恭候。”
“明天见。”
“明天见。”
高梁将焦同送到院子里,微笑。
“政委,你们俩刚见面就打了一场遭遇战。这不好,我虽然嫉妒江白身上潜艇艇长的潜能,愿意让他离开9009艇,可还是不能同意你一开始就对他发起火力突击。”
焦同淡淡一笑。他想:你不会理解我的,你不知道这案中之案,不知道海山书房。你知道的事情很少。
可是他说得也很对。焦同又想。即使这个江白比大家知道得还要坏几倍,我也不该失去冷静、客观和公正。
“我接受你的批评。你回吧。”他说。
“政委向我承认错误,我很高兴。”高梁站着不再往前走,笑着说。
当天夜里他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想了许多与江白、与9009艇无关的事。这是他回到潜艇上任职后的第一个夜晚,当初他想回到潜艇部队来,现在他回来了;他想即使在睡梦中也能时刻聆听到大海的波涛汹涌的声音,现在它就在自己的耳边鸣响。他为这些生命目标的实现而激动,可他的生命中枢却不关心它们了,一些更为紧迫的思想已把那里占据了,它们成了他今夜不能成寐的根源。
江白究竟是个什么人,过去他与司令员的女儿已经有过怎样的感情关系,他为什么在离队的前夕仍在读潜艇战史并写下了笔记,所有这一切都并不重要。怎么处理江白也不重要,虽然他遇上了一个身处逆境依然十分镇静而强悍的青年,而支队长委托他处理的这一问题还没有任何头绪。所有的水都会按照既定的河道流淌,如果江白做过的事与他已经知道的大致没有出入,此人被退回潜校将无法避免。为一个酒店女招待而与街头流氓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即使让他这个老潜艇兵从专业的角度去考虑,江白也是不该留在潜艇部队的。一个生活作风轻浮的人不可能胜任潜艇兵所要负担的沉重。
真正让他焦虑的是另外的事:9009艇的军官集体。他虽只是有限地接触了他们中的一部分,却清醒地意识到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整体已无法胜任自己的职责。这个集体需要改造,支队长的话是对的。可是有过二十余年兵龄之后,他又明白真正的问题在于你不能用简单地处理个人的方法来改造它。最让他忧虑的是人,是人的头脑,是人对自己肩负的责任的领悟。没有这个领悟或领悟得很肤浅,才是最可怕的。
直到深夜两点,他的发痛的大脑依然十分兴奋。你开始忧愁了,他对自己说。这是对的。你进入一种生活,忧愁便随之而来,这是正常的,不为自己进入的生活、你正在承担的责任忧愁才不正常。忧愁是一种深切的、无法言喻的关心,忧愁就是身临其境,悲欢与之俱。忧愁还是一种力量,他逼迫你思考,想那潜藏于事物最深处的东西。如果你要生活,忧愁就是你的朋友。
啊。他又想起那个早已丧身大海的潜艇艇长了。东方瀚海。这句话是他说的,自从听了这句话,此人就成了他终生的导师。
难道他回到部队,回到潜艇边,仅仅是为了倾听大海的声音吗?在总部机关生活了十八年,他的日子本来过得十分平静,按时上下班,按照自己的职权范围请示汇报,处理来往公文,经常下下部队,调查研究,做一些对海军建设具有深远意义或仅仅有表面意义的文章。节假日同家人游游香山,可内心里渐渐痛苦起来,那个人的声音一直没有从自己平静的生活中消失。“忧愁是你的朋友。”他说。那个人是在什么情景下说出这番话他已经不记得了,可是他记得这句话。在那个总部的大院里,他发现自己并不为任何事情忧愁,一切似乎都安排好了,但忧愁还是来了。 忧愁自己。
他知道那年复一年剌痛了他的心是一点什么东西。它只是一点点,不多的一点点,却如同一根剌,常常在寂静的深夜将他弄醒,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毫无意义。不,他不否认这种生活的意义,每一种生活都有意义,他只是明白自己淹没在这种生活中没有意义。他理解的生活意义在那个已经牺牲的艇长的话语里,在后者留在大海中的航迹里。那就是他理解的生活和生活的意义,他的位置在那里。至于总部机关,他可以工作得很好,生活本身却不属于自己,因为这里没有他也行。
于是就没有激情。
没有激情的关键还在于他觉得自己似乎背叛了那个人。不,他没有对那个人做出什么许诺。当时他们只是在一个基地,分属两条潜艇。他只是异常仰慕他,超出了抑慕自己的艇长也即今天的秦司令员,星期天喜欢跑到他的单身宿舍里听他聊天,一起打打蓝球什么的。东方瀚海也喜欢他,东方对他谈话时常常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信任和长兄式的亲切与友爱,以致于有一天,他竟会对4607艇艇长也即今天的基地司令员说:“秦失,你把焦同给我,我把他的小鸡调教得竖起来!” 当时的4607艇长也即今天的秦司令员笑了,强硬地说:“不,东方,我的人不需要别人调教,我本人也能将他的小鸡调教得直挺挺地,大大地打个鸣给你听!” 东方哈哈一笑,于是他仍然留在4607艇,而星期天仍经常去东方的宿舍。“记住,小子,你穿上了潜艇兵服,并不是说你就是个男人了。你要懂得忧愁,懂得忧愁才是男人!”他记住了他的话,可是当时并不懂这些话,也不懂东方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话。
大约是他在4607艇当第三年兵的那一年,他星期天就不常在东方的宿舍里找到4809艇的艇长了。那一年4809艇频繁地远航,几乎是捷报频传。就是回到港口休整补充的日子里,他也很难再见到他的面。后来他想,也许在整个Y城潜艇基地,他是第一个知道东方与那个名叫康居婉若的女子发生恋爱关系的人,可他没有对任何人讲出来,直到今天也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东方,他不明白的只是东方为什么要让他最先知道这件事。那也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到底在东方的单身宿舍里看到了他,东方似乎犹豫了一下,就说:“焦同,跟我走,咱们去看一个人。”没有等到他回答事情就决定了,这在他和东方之间是常事。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基地大院,绕了很长一段路,才爬上了基地后面的一座小山,那里树立着几幢风雨剥蚀的别墅式小楼,虽然已是文革中期,墙上仍然残留着些大字报的痕迹。直到这时他心里还只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并没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东方瀚海带他向其中一幢小楼走去,给他印象深刻的只是爬满小楼的凌霄花的茂盛的枝蔓和叶片,它们将窗子之外的几乎整幢楼都覆盖了,让他生出一种感觉,仿佛不是楼的主人而是这幢楼自己想要把它完全隐没,与世隔绝,不让任何人发现它的存在。楼门闭着,他已经认为这是一幢鬼楼了(那时Y城别墅区里有多少座被主人因各种原因遗弃的鬼楼啊),可是没等东方敲门,楼门已经无声地开启,一个身穿黑衣脸色苍白的女子影子一般飞出来,扑进东方的怀里。他们就在他楼前,就在他这样一个还不大懂男女的事、没有恋爱过的人面前,热烈地接起吻来。在那种年代,接吻本身就令人心惊肉跳,仿佛是不应该的,错误的,可是他知道东方瀚海不是别人,别人不可以这么做,但是名满全海军的东方瀚海似乎有权利这么做,他不想责备他。终于这一幕过去了,东方松开那个黑衣白脸的女子,用一只大手有力地将他扭向一边的脸扭回来,“这是焦同,我的战友。”他用那种自己人式的、炫耀的口吻说。女子飞快地瞥了东方一眼,伸过一只手,“康居婉若,”她说,“欢迎您光临寒舍。请进。”后来,他常常在电影上看到那女子这时对他和东方做出的那个优雅的手势。只有品格高贵的人才会对客人做出这种手势,也只有尊贵的客人才会受到主人这种手势的接待。仅仅是这个手势,他对她原有的一点不愉快的感觉就改变了。
他对于男女爱情的启蒙就是这一天发生的。余下的十五分钟内(不会比十五分钟更多),这位名叫康居婉若的女子在自己二楼的一间斗室里接待了他们(其它的房间都锁着门,原因在那个年代也平常,他一点也没兴趣深究),而她和东方瀚海对待他的态度,就像一对即将成婚的大哥与大嫂对待自己最小的弟弟。两人尽量避免过于亲密的言语、眼神和体态,但是他那种从最初一刻就生长起来的、自己成了他们星期天生活的障碍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东方和那个女子并不想这样,相反她确实在热情在款待他,为此拿出了所有的一切(那个女子日子过得相当拮据,这一点从她房间里简陋的陈设可以看出来:一张床,一张旧沙发,一架旧钢琴,一些白色和红色的蔷薇花。尽管如此,她还是在一杯茶之后又为他拿来了一碟小而精致的饼干,礼貌地陪坐在他的对面,轻声细语地请他“用茶点”)。他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欧式的、在这座城市的旧家庭里却很普遍的礼貌的接待,心里却在想最好还是早点离开。这里的空间和时间只应当属于她和东方瀚海,这个房间里所有的目光、体姿、声响、气息都表明她只希望和东方一人在一起。后来他也体验过这种气息,那就是恋人身上携带的特殊气息,爱情的气息,一旦相遇,就会激烈地碰撞,要求拥抱,渴望拥抱。
于是他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别人的尊重让他也变得像个绅士,用一种无师自通、彬彬有礼的语言同小楼里的女主人、也同东方告别。他们对他的匆忙离开有点遗憾,女主人看了东方一眼,似乎还有点羞愧。东方说焦同你别走,我们一起听康居婉若同志弹琴。她是一位了不起的钢琴大师。那女子于是又脸红了,这种羞涩的神情很适合她,焦同这时才发现她实际上美丽异常,并且十分年轻。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东方一眼,像是在问后者是不是真地给客人弹奏一支曲子。焦同不能肯定东方对她点了一下头,然而女子已经坐到了钢琴前面了,琴盖本来就是打开的,仿佛他们到来之前她就一直坐在那里弹奏。一串优雅的音符就如同山间流水,奔泄而来。他注意到东方闭上了眼睛。他在谛听。真正意义上的谛听。这是一支欢快的钢琴曲,那时焦同对音乐还知之甚少,除了喇叭里每天播放的钢琴伴唱《红灯记》,他基本上没有听到别的钢琴曲。这是一次启蒙式的体验,他凝神静坐,渐渐地就听到了春天的山溪水在卵石间奔腾跳跃的声音,百灵鸟在洒满阳光的林间婉转鸣唱的声音,一朵美丽的花在阒无人迹的清晨的林间欢乐地舒展开娇嫩美丽的花瓣的声音,“听”到了湛蓝湛蓝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纤尘;“听”到了山野间的青草,雨水刚刚冼刷过它们,每一片叶子都尽情地欣悦地展开,叶柄之上托着一粒晶莹的、珍珠似的雨滴……他又回到琴声中来了,女子在高音区强劲地响亮地敲出了一串音符,让所有的欢乐情绪在阳光下舒展开,但这欢乐里却出现了隐隐的哀痛和忧郁,仿佛这欢乐,这蓝天、阳光、草地,花,都同一种永远无法排遣的忧郁和哀痛联系着,前者被后者浸润着,风一样刮过原野。然而那欢乐又来了,欢乐的力量正变得强大,欢乐受到了来自原野或大海的温暖季风的影响……他忽然明白这个女子只是随便地在弹奏着,然而又是在聚精会神地弹奏,开初也许只是为一个陌生的、年龄小小的闯入者,慢慢地她却是在为另一个人、也为自己在弹奏了。
这是一支新的曲子。他听出来了。这是她专门为一个人写的曲子,为东方瀚海写的曲子,他在最初几分钟就明白了。一个绝望中响起的渴望的声音,一个充满现实的苦痛和梦想的欢乐的声音,一种担忧和对担忧的反抗,一种深情的向往。眼泪和欢笑。然后他听出了大海,听出了与大海搏着的人的形象,人的不屈的心音,乐曲越来越激烈,越来越亢扬。有过许多惨痛的时刻,心中充满黑暗与绝望,可另一个声音,反抗的声音从来就没有消失,痛苦和对死亡的预感在这时呈现出一种全新的美丽的光辉。哦,他终于听明白了,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无论是绝望还是满怀期待,都是一个女性对情人的爱的诉说。一种世间罕见的超越心灵极限的爱情的诉说。不,它还是一种誓言,生死不渝的誓言,让他不知为什么会感到颤栗的誓言。她突然停下来。乐曲没有结束,可是已经结束了。音乐和幻境同时消失。小楼里一片寂静。
“它有名字吗?”他忍不住问。
“有的。《少女和一个潜艇艇长的故事》。”东方说。
焦同突然明白自己该走了,他冒失地进入这幢小楼的时间太久了。那是一支她活,一种隐秘的、被凌霄花掩遮的生活,可是这生活只属于另外两个人。他站起来说出走字时那女子又飞快地看了东方一眼,他觉得东方的神情已不像方才那样平静而乐观了。东方的生命中已浸润了刚才的钢琴曲。他们这次没有再挽留他,虽然告别时女子脸上仍有愧意似的。分手时她要他经常来玩,他答应了,却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来了,这里只应当属于他们两个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他今天的到来已经干扰了这对恋人--主要是那个瘦削的女子--渴望已久的幸福。
回去后他什么也没讲。以后见到东方艇长,东方一个字也没对他提起此事,仿佛他不曾带焦同去过那幢小楼,那个幽灵般的美丽少女也根本不存在一样。东方待他依如旧日,热情,爽朗,既像个前辈又像个长兄。他明白自己应当永远为东方和那个女子保持着这个秘密了,东方和她都不需要他向外人讲出这个秘密。
后来就传出支队拒绝东方结婚申请的事。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但是他知道。他曾在东方的宿舍里见到后者同4809艇政委施连志激动地争论。东方说不就是她的祖上出了那个人吗?在今天的历史书上,那个人也还被视作清末变法图强的主角之一,历史并没有全部否定他嘛!再说她和她的这位先祖还有什么关系?她生下来时他早死了,他留给她的仅仅是那幢小楼!还有,我们真地要割断历史吗?那次变法图强不是近代中国人寻求救国道路的一个尝试吗?焦同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后面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提起一句,可是他留意到了,他进房间的时候,东方艇长的眼里罕见地涌满着激怒的泪水。
以后一年内焦同是在潜艇学校渡过的。他已被提升为航海长,可还是需要强化学习。潜校与基地不远,东方他还是见过几次,还是那个热情、豪爽、大气、快乐、目光炯炯地望着你的东方,可是他为什么总觉得这已经是一个被忧郁沉重压迫着的东方了呢?那一年东方的4809艇和秦司令员的4607艇竟赛似地出港远航,十一个月里中国潜艇开辟的新航道足有八条之多,4809艇还越过赤道,进入了南太平洋,那是中国潜艇有史以来第一次进入南太平洋海域。
从潜校回到支队后他被留到政治机关。先是因为4607艇出发远航,他没赶上,暂时到政治部去帮忙,后来4607艇返航,政治部首长却不愿让这个精明的代理干事回去了。他被留下来参与处理一些与潜艇无关却与政治大背景有关的麻烦问题,为了断绝他回潜艇的想法,他们还破例为他这个只有一年干龄的人下了一纸命令书,从此他成了支队政治部在编的干事。
他没有再见到东方瀚海。东方率艇又一次远航了。据他不断得到的消息,此次4809艇的航程比过去任何一次都长,但任务完成得却很顺利,如果不出意外,半个月后就会安全返回基地。此时他难得地想起了基地大院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