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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脑溢血,倒下了就再没能正常说话。半边身子不能动,后来就慢慢萎缩了。
母亲看着父亲给我们置办的大房子大院子,哭了半个月。
我们没钱给父亲治病,父亲把全部的钱都用在了这个家上,也坚决不同意我们抵押房子来治他的半身不遂。他的唇语母亲看得懂,母亲说,你爸愿意就这样下去,不想治病了。
我去年是要娶媳妇的,毕业后我自己要求回父母身边工作,阿灿也是当地的姑娘。当初相处了两天她就告诉我,她是傣族。她有一天穿了一身傣家的筒裙打了一把花伞出现在我家门口,母亲也乐了,母亲说,算你爸爸没白在滇西混这么多年。我说,妈,我也有成就感。那天正是傣家的泼水节,4月份,已经热得烤人了,我和她来到街上,被泼成了落汤鸡。我说阿灿我们结婚吧。
也正是那天,我买了很多份报纸,回家瞎翻一气,发现了盈城的消息,说正月十五“目脑纵歌”节的杀人案告破,凶手全部落网。
父亲看了报纸,僵硬的手开始抖。他指着上面的名字给母亲看,他用另一只手激动地比划。母亲着急,怕父亲出现意外,她认真看,看出来他嘴里念叨的是“兄弟、兄弟”。
我好像知道父亲说的“兄弟”是什么,我猜到了报纸上说的是他当年的兄弟,是和他在30年前闯荡的兄弟。
在我到腾山之后到父亲生病之前的多半年里,父亲给我和母亲讲了一些他当年的事情。他说他是当年来的北方刀客中最没出息的一个,出门胆小得很,有个风吹草动就发神经,只有跟着秦大伯跑的份儿,从没出过什么主意。我问过父亲,当刀客是干什么,是替人报仇杀人吗?父亲说,刀客是当地人给的雅号,其实他们倒有点像从前的镖局和镖手。我还问过父亲,您会武?父亲笑得前仰后合,说,会捂!用手捂!
父亲说的是他们在野外被饿的事情,遇上两天没东西吃,他们就抓麻雀。父亲在甘蔗林里像猫一样扑麻雀,扑住了用手紧紧地捂着,有时候捂住的只有几根羽毛。
父亲说,捂麻雀实在是太累,烧好了只一口就吃了,消耗的大,吃进去的少。
我们住在腾山,腾山离盈城不足百里,也在高黎贡山的坡下。
我那时没来过盈城。
我赚钱养父母,全家就我一个人上班。家里几乎什么都有了,我的工资只安排三口人吃喝。母亲说,她可以到市场上做些小生意,我没同意。我说爸妈你们苦了大半辈子,攒下的家业都是给我的,现在我赚钱了,养活你们是尽孝心。
阿灿知道我家里的状况,她把一些钱也用在我家。她每次来都不弄些花哨的营养品之类的礼物,她买些精肉买几桶食用油。母亲说,这姑娘真是个过日子的人。
我心中有个念头,就是在一定的时候把父亲的病彻底治疗一下,至少要让父亲能说话,能下地走动几步。
很多事情我想得都轻松,这是我一贯的个性。
父亲床头两尺高的地方挂着一把户撒刀。我看到过很多户撒刀,父亲的这把不是很粗壮,有点儿纤细。父亲瘦弱,想到原先的日子里他带着这把刀在滇西山里闯荡,倒也般配、威风。床上的父亲看着我,老是面无表情,原先乐观开朗的样子早就成了记忆了。
其实父亲在我带阿灿回家那天也没做什么表情,只是我母亲对我说,你爸爸很开心。母亲听得懂父亲。
我没办法让父亲讲他过去的兄弟,能看出来他在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后很想讲那些事情。父亲当时脸给憋得通红,流口水。母亲给他擦干净,我站在那看父亲,心想我一定得把父亲给恢复过来,一定要他能讲自己的事情。他后半生的时间里,最需要的一定是说话!
母亲来到腾山后就没再离开过,她当然不知道高黎贡山,阿灿知道,我只能详细问阿灿,我不熟悉腾山。阿灿说找几个同学一起去吧,你一个人不可能进去的,至少得四五个人才行。我说好吧,只要他们愿意,只要他们家里愿意,行。阿灿说,去高黎贡山也算是旅游了,野游了,腾山的汉子没有怕上山的。我就乐,说阿灿蛮男人气。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找一些东西。我上网找。我在网吧查找关于脑血栓的治疗方法,查了半年多,查遍了中国的医疗卫生网站,用E…mail咨询了无数的知名医生和教授,都被友好地告知“可以治疗”,但反馈回来的治疗费用却叫我直冒冷汗。我家里没钱,房子是父亲用命攒下的,他绝不会允许我动什么念头。茫茫然啊。我等待一个机遇,或者说等待一个奇迹。昆明的范教授已经成了我的网上朋友,他发来E…mail叫我注意腾山本地的东西,一种被山民称作“黑头”的毒蛇就生长在高黎贡山上。这种蛇很少见,但的确有这个东西。范教授发了“黑头”的照片给我,告诉我这种蛇不算大,身长只有一米半,粗细最多5厘米。“黑头”周身是毒,毒牙里面的半盎司毒液就可以毒死十匹蒙古马。一条成年“黑头”的毒液可以提炼出来12支优质的抗血栓针剂,完全可以消除血栓。
偏方,但这是祖宗的医术,可信,可行——我和范教授通电话的时候他说得很肯定。
脑子里冒火啊,热血沸腾啊。父亲有救了,只要“黑头”在高黎贡山,父亲有救了。
我开始走腾山的野味市场,在卖药人竹篓里找“黑头”,在中药店里问“黑头”的确切产地。他们知道有“黑头”,但谁也没抓过,据说这蛇机灵得很,逃脱的速度也非常快。他们说,还是不抓的好,被咬一口会把命给丢了。
高黎贡山的西北麓,只有方圆五里的地方有这种毒蛇。
我和范教授再次通电话时,老教授去了法国,他留话给我,如果知道“黑头”下落,就等他回国一起去高黎贡山。我问他的秘书老教授什么时间回国,秘书说学者访问要三个月。
三个月后就是秋天了,山上树叶满地,地面就全给盖住了。我等不了三个月,同样是冒险,秋天更难。
我们腾山的地热资源让小镇子名扬天下,旅游业热了起来。游客们喜欢在腾山的火山温泉里泡,很多人都相信腾山的温泉可以治病,甚至可以把绝症根除掉。可我父亲没能在温泉里找到一点儿帮助。我时常抱着父亲把他放在温泉中,不停地给他按摩,他的手脚已经萎缩了,我在温泉里没法让他萎缩的手脚恢复弹性。
我不能等秋天,也不能等温泉的奇迹。
第二部分第17章
刘峻峰说话的声音太有磁性,在滇西很少能听到这么正宗的北方男人说话。麦烨小声问我,人家刚来,就让你逼着讲故事,不礼貌呢。我说,你不想听峻峰说话吗?
李叔说,没事的,峻峰他们没少来看我,一家人,从不客气啊。
麦烨从来没这么安静地听过别人说话,刘峻峰说话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地听着。
峻峰也是我的儿子。李叔说。可惜他没见过他那个死去的兄弟。去年峻峰来认我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是刘二哥的孩子,小子进门先给我跪下了,胳膊上那时还缠着绷带呢。我看他眉眼和刘二哥一样,吓了一跳,脑子乱了,一下子回到从前的年月里了,差一点儿叫了声“刘二哥”。峻峰跪地上对我说,叔啊,我父亲叫我来认亲啊。我哭啊,眼泪真是止不住了,想儿子的劲头儿还没过去,这孩子一来,我揪心啊。
我一边哭我一边想,和刘二哥一晃儿就20多年没见了。
前后和麦烨生活了几年,我已经摸清了她的性情。她从来也没对自己的想法和行为做过解释,但我明白。麦烨也知道我明白她。她看不上现在青年人的个性,尤其看不上在追求她时惟命是从的男人。在她的女伴被小伙子不停地送花而感动的时候,麦烨往往很直接地去给女伴泼一瓢冷水。麦烨的信条是,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追求可以,但那种大咧咧的、现代的、甚至是变态的手法,实在不是婚姻和爱情的好前提。我曾经对麦烨说,你大概有受虐心理,男人越是刚硬的个性越是讨你的喜欢。麦烨对我说,有点接近,我爸爸从来不惯着我,但我爸爸爱我,那种爱才是叫女孩子动心的爱。
我知道我是偶然被麦烨看中的,我求爱的时候很直接,但我说得却很果断,我说,麦烨,你要是看我不行就现在告诉我,我好马上去挑选别的女孩子,我特别想现在谈恋爱,别扫了我的兴,让我没头没脑再进入追求状态。麦烨被我的这些话震撼了一下,那时候她才19岁,还没听到过男孩子如此这般地说话。后来他对我说,你那时说话特别像我爸爸,追女孩子的时候头脑还那么清楚,不给人留后路。
我没想过给麦烨留爱情上的后路。我们很快进入的亚婚姻状态中,我即使是在最疲劳最脆弱的时候,也继续着自己的自立和刚强。麦烨说,她心目中,中意的男子类型有许多种,我算是最健全的一种。
她说,梁宽,你给我幻想的空间,我喜欢硬汉,喜欢。
刘峻峰这个硬汉坐在我们面前。刘峻峰的手臂是自己挥刀斩断的,李叔已经在刘峻峰没来之前就给我们交代了一二。麦烨觉得不可思议,麦烨理解不了存在于刘峻峰脑子里的亲情。今天麦烨拉着我的手一直汗津津的,她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傣家女人,电影电视上的那些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阿灿的出现让她眼前一亮;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刚硬的男人,刘峻峰使麦烨有说不出的紧张。
刘峻峰说话的语调十分柔和,还稍稍有点沙哑。他的口音完全没被滇西方言干涉,和李叔地道的北方话也有区别。李叔说,他的口音已经被盈城话给感染了,不伦不类了,而刘峻峰的北方话根本就没有变化。
曲莉拉着麦烨对刘峻峰说,刘哥,麦烨是最崇拜男子汉的姑娘了,她看见你紧张喽紧张。
刘峻峰说,怕是被我这个残疾人给吓的吧。
麦烨突然小声说,也真怪,我这回总是能遇到不怕死的男人。韩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叔他们过去也是做那些玩命的事情……
吃了饭我们又登上阳台。李叔说,家里好像形成了规矩,男人聊天的时候上阳台,女人聊天的时候在院子里。
麦烨说,今天我跟着你们男人吧。昨天晚上麦烨给他的父亲打电话时说,我们在盈城和当年的刀客在一起,韩成的故事这些刀客都知道,那边她父亲说,和那些韩成的朋友好好说说,说我当年实在对不起。
李叔对麦烨说,没什么对不起的,韩成是条汉子,他和我来往说明他还是当年刀客的个性,人活一辈子必定要遇到一些事,沟沟坎坎的,谁都一样。
刘峻峰说,真不知道韩成叔在高黎贡山上,不然我们去找“黑头”也许不会丢掉我这只手了。
第二部分第18章
我坚信一点,阿灿如果是像那些来自大城市的女孩子,那我怎么也不会得到进高黎贡山的“许可”的。阿灿坚决支持我。我不知道她怎么理解我对父亲的感情,她的家庭很温暖和幸福,她的父母也没有像我父母这样艰辛过,但看上去阿灿对亲情的理解更深刻和透彻。我归结于她是傣家人,我想可能是傣家人的本质造就了她。
我和阿灿说,夏天我们探险。阿灿说,我找几个兄弟和你一起探险,我也陪你探险。
当然我不能让阿灿去高黎贡山,我只让她在家里调好最香的米酒做好最可口的竹筒饭,我说,等我们回来,就香香地吃上一顿。
我在父亲睡觉的时候偷偷摘下了他床头的户撒刀,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把它扎在了背上。扎上刀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这把我一直认为纤细的刀,原本是重重的,很有分量。
去高黎贡山的车在中午启程,上午的全部时间我和几个被阿灿找来的傣家兄弟就泡在腾山的火山温泉里。温泉是用火山岩垒起来的,火山岩黑色,粗糙,虽然比重很轻但却透着凝重。这些石头是当年从地下冲出来的,就是它们把腾山的水变热,它们是温泉的父亲啊。
火山温泉浴场里放着歌,放的是崔健的《一块红布》。我和兄弟们跟着唱,开始我们唱得很小声,到崔健的小号吹响后,我们放肆起来,歌声高过了崔健。
阿灿送我和她的同族兄弟们上车,她是特地为我打扮了的,和泼水节那天一样。我后来在她面前形容她:长裙飘在腾山的微风中,短小紧身的上衣裹住丰润和饱满,一把花伞擎在头上,偶尔转上几转。阿灿听我这样形容,差一点哭了。
腾山的天空是蓝的,而高黎贡山的天空昏暗。大雾在我们头上,气压很低,我们感觉多少有些呼吸困难。
几个傣家的兄弟也并不是很熟悉高黎贡山的西北麓,他们也只是到过东麓或者南麓。山林太大,山连着山,没人能逛遍山林的每个角落。我跟着他们在山下做了个类似祈祷的仪式,听他们嘟哝着我听不懂的祈祷词,和他们一起拜了山神。他们说,山神保佑我们,没事。阿灿说过,和傣家的兄弟出门要听傣家兄弟的,山里有山里的规矩,在遇到山上别个民族的兄弟时,要按照傣家的礼节对待。我知道阿灿生怕我出什么闪失,嘱咐得紧。
走着走着听到了远处有鼓声,断断续续还能听到有人在唱歌。我感觉可能行走的方向不对。我们要去的地方应该是荒凉和偏僻的,应该不会有人烟,有鼓声的地方怎么会有珍禽野兽?那鼓声很和谐,我们还是不由得奔了有人迹的方向。
深山里一个土坯和茅草盖成的房子前面,三个姑娘和一个男人在跳舞。男人腰间挎着长鼓,敲打节奏,姑娘们挽在一起,被男人指导着脚步。我们的出现并没有中断他们排练,男人看着我们点了点头扬了扬手,三个姑娘有点儿不好意思,低着头继续跳。男人唱的歌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山歌,拉着长长短短的嗓,偶尔还说上几句独白。姑娘们脚步越来越快,额头脖子上都出汗了。
同来的傣家兄弟告诉我,这是木族的“阿滴滴”。他说太难得了,现在很难看到这么正宗的“阿滴滴”了。
男人走过来,从肩上摘下长鼓的背带,问我们是上山吗。身后的三个姑娘也不跳了。男人的汉话说得非常不错,听到这样清楚的汉语我愣了。
男人笑着,打着手势让我们进屋里坐,给我们介绍他的三个女儿。他说女儿假期回家来了,教她们跳舞,不然“阿滴滴”真的要失传了。几个傣家兄弟向他合上双手施礼过去。我也跟着向男人合上双手。我的长相没有傣族男人的味道,我想如果他问起我,我就说我的媳妇是傣家姑娘。呵呵。
能在这里遇到说汉话的人,心里一下子就热了起来。自己在高黎贡山瞎撞,怎么也比不了有山民指点,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指点。
三个姑娘给我们倒茶时竟把茶水先递给了我。男人见我吃惊,给我解释说,你怎么看怎么是汉族人啊,就算你穿了哪个民族的服装,在高黎贡山你都是汉人,木族的习惯是把茶先敬给远方的客人,你一定是最远方的哩!
我们问起山上的珍禽野兽,问起了有没有我们要找的“黑头”。男人说,这一带没怎么看见,不过往9号地区走,确实有这种毒蛇。我问9号地区是怎么回事儿,男人说,这山是国家保护的原始森林,他就是护林员,在这山上生活了十几年呢。那代号是国家给森林划分的区域,他就负责从6号到9号的地段。
他说,9号离这五里路,但走过去至少三个小时。山路难走,两个山涧和一个特别陡的坡。他让我们先安营扎寨,不然走到那里天也黑了。
他说,安心睡一夜吧,明天我给你们带路。
那天晚上很热闹。高黎贡山中没有电视信号,他给我们听收音机,新闻后的音乐节目又勾起了他跳舞的兴头,他和三个女儿说话,三个姑娘一个个羞红了脸,他低声训斥了几句。于是他再次挎上长鼓走到院子里,让女儿们站成了一排开跳。
“阿滴滴”很古老,唱的是什么,我根本不知道,没人给我们解释。姑娘们舞步有点局促,男人就自己也加入女儿们的行列,带动她们跳。
晚饭很简单,我们把自己的快餐食品给了姑娘们,一家人把屋里存着的腊肉和粑粑给了我们。男主人高兴啊,说起他的阅历来。他去过上海的大楼里给外宾表演“阿滴滴”,他想不到人们还记得这个古老的木族,也想不到政府能让他在外国人面前展示木族文化。
我搞不清他的姓氏,问他,大叔,您姓木吗?
姓龙,龙王爷的龙啊!他在地上写了一个歪扭的龙字,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早我走了一会儿路就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