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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我的战争回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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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伤在雷上,那颗雷一次伤了三个人,路还是原先的路,我们不知道踩了多少遍,可就在那条路上我触雷了,触雷的时候是早上,八个人往前观送给养,我走中间,路上安静极了,少有的安静,我的心里意识到有问题的时候已经踏上雷了,脚底下感觉踩了个空,先看到烟,就从脚板上升起,接着是爆炸,气浪把我推向了路旁的草丛,人失去重心,脑袋还清楚,就想着这下子完了,光荣定了!两腿全是血,痛疼来的慢,我想爬起来,可腿使不上劲,弟兄们拥上来抱着我,摇我,叫我,我也喊,没喊痛,光喊:我没事!我没事!有人掐着我的腿,隔一会,大该也就几秒钟吧,疼感上来了,一阵阵揪心撕肺,我开始说胡话,两手不停的捶打战友的背,边上一片吵吵声,我的头晕乎乎的,一直象在云里飘着,有人抬我,我能感觉到鲜血一点点的流出体外。

从阵地到救护所再到野战医院,我的神智一直时清醒时模糊,医生们围着我忙这忙那,我就想着我的腿,不停地问人家,后来有个护士告诉我,腿没事,就骨折,我不知道她这是实话,我以为是在哄我,我哭,我喊:我不想没腿,我不想变瘸子啊!护送我来的战友一直抱着我的上身,我一定挣扎的很历害,那个护士后来抱着我的头,用她的胸口用她的脸庞,我能听到她的哭声,她哭我就不哭,我还安慰她,再接着就是昏迷。

那颗雷断送了我的士兵生涯,也是那颗雷给我带来了一个三等功,腿确实保住了,只是里头多了三颗钢钉。我也是从医院直接复员的。

第四部 兄弟篇

第一章 山顶洞人

 狼是我的战友,不同部队却在一个战区甚至只隔着一道山峡,认识他我并不觉得是件好事,至少在战后如此,冲他这么不消停地缠我讲那些个陈仓烂谷子的事就有点“心烦”,这小子人赖,摊上他也算我的命吧。

我看过他写的东西,我不赞成他这样写,我看不了这个,是从心里看不下去,他说要还历史一个本来面目,我说他这是亲者痛仇者快;为此我俩没少开嘴仗,结局自然是我输他赢,现下看来,真是比他白吃那么多年干饭了。

十九年,二百二十八个月,九百一十二个星期,我努力去回忆当年发生的那些个事,其实不用回忆,这么多年以来它们陈积在我心里丝毫没有散失过,相反却象一桶纯酒,时间越久味道越浓,只是这酒里发酵了太多的苦水酸劲整个变味了而已。

我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去理那一大堆缠结在脑袋里的思绪,我不知道该从哪下嘴,讲哪哪都是重要的,对于我而言,虽然痛苦不堪,但每一个点滴都是极其珍贵的;还得讲狼战友,他的一句点拔总算稍微理清了一些我的头绪,咱们就从洞子讲起吧。

我与狼兄弟不同,他们的阵地较正规,战壕/工事/屯兵坑道,全乎;我们不行,打老山就是助攻,打下老山守的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高地,说它是小高地吧,其实也不小,如果合起身后那条庞大山系它该算一个突出部吧。我们高地地势低,二面受敌,距我最近阵地直线距离五百米,八四年是中越两国交恶最激烈的时期,攻下老山只是这场大戏的一个开端,越军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收敛,相反以更强烈的军事动作报复我军。四二八以后,我连担负松毛岭前沿两个高地的防御任务,我所在的小高地就在我连防守区域的最前端,著名的李海欣高地距此仅八百米上下。阵地上有洞,那是越军挖的,后经我军改善加固。我与五个兵进的二号洞,那时一个洞就是一个哨位,上阵地前,上级做过动员说是:人在阵地在,要做好长期固守准备;不过没想到一呆就是三个多月。二号洞象个烟筒子,直进直出,洞口小只够一个人蹲着进出,洞里最高处也只能弯着腰站着,那年我二十一岁,身高一米七六,膀大腰圆,进洞时趴着,先脚后屁股再脑袋往里倒着钻,动作大了,脑袋还是挨着洞顶亲密了一回。上阵地的具体时间我记不住了,这点狼兄弟比我强,至少还有记日记的习惯;我只记得是五月初的事,后半夜上的阵地,友军没给我们留下多少东西,倒是留了一大堆垃圾,洞子里臭哄哄的,天黑也没分清是些啥玩意,呆了好一会熏透了才就着一点手电光查看清楚,原来是一堆装屎的空罐头盒子!唉,这帮犊子,够损的!

一进洞,我们就开始封闭阵地,所谓的阵地也就是各洞自家门前的一亩三分地,定向雷交插埋,手榴弹上下拉,洞口象结了一层蜘蛛网,我真担心别是没等来越军等来了四条腿的野物那可就惨透了。进洞第一班岗就是我,班长安排的,我就趴在洞口被复层上,眼前就是横七竖八的地雷绊线,洞外安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和不知名的虫鸣声,我的眼睛里捕捉不到什么东西,老山雾重,夜暗里一片浑沌,其实,耳朵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发挥不了多少功用,如果来个精明老到的特工就是摸到你面前你也不定能发觉,此时只有高地前沿埋设的高密度雷区才是我们真正的报警员和守护者;洞外宁静洞内却一刻也没有消停过,班长领着弟兄们大搞营建,一切为了我们的家啊!屎罐头被撩成了一堆,等着装箱外运,三个兵正用工兵锹给洞做手术呢,班长则领着余德旺归拢清点弹药物资;我知道这小洞子已经是我们这六号大兵的家了,也许还是我们共同的一座合葬大墓呢。

凌晨,小雨,稀稀落落,漂漂洒洒,算时间该是天亮的时候了,可洞外的天地仍然在浓雾中糊成了一团,班长守着洞口,我能看到他高高撅起的屁股,底下就是余德旺,正给班长续着烟呢;凭心而论,对他我还是有些看法的,特别是他的“马屁”劲,整天围着老班/老排转,只哪有官哪准少不了他的身影,为这连里好事者也特为他封了个雅号:余司令!我和林翔躺一块,紧挨着咱们“余司令”,林老怪怪话多,连里有名的“针眼挑”,他的嘴从来没闲过,这会又来话了,“唉,司令同志,咱哥们也来瘾了,赏脸来根烟啊。”我在旁捂着嘴笑,谁都知道余德旺家里穷,几块津贴费全省下贴补家用了,剩下两买盒烟还是为干部们特供的,平时自个根本不敢抽,还真没听说过哪个普通战士抽过他一口烟。余司令傻笑,这是他的招牌表情,还有两颗大爆牙!我笑的更利害了,林翔变戏法似的从钢盔里抽出一盒烟来,示威似的冲他晃了晃:算了,人家司令抽好烟,不抽咱这黑棒子。什么话到他的嘴里准变酸,和着他那阴阳怪气的音调,哥几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班里,没人能震得住他,班长也忌他三分,谁叫他比班长的兵龄还长了一年有余呢。整个洞里成分最好的当属金崇飞和张官民,这两人全营都有名气,出名的好脾气,所谓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的说的就是他俩,与他们比,我和林老怪算是坏分子了。还有班长,这位四川小个子是全团的军事尖子,论眉眼没得说,论军事素质更是出类拔瘁,就一点,耳朵根子软,所以老让“余司令”这类“献媚”分子钻了空子,虽然我对班长可能存在的那点偏心眼有想法,但大体上还是敬佩占了主流,必竟跟他确实多了不少的安全感。

雾终于开始散去了,虽然不会彻底,但必竟可以大概齐的看清高地周遭的情境了:左侧一号洞是排指,距我们三十公尺上下的巨石底下就是三号洞,还有五号,那洞在哪我们看不见,但能听到他们铁锹挖工事的声音,班长说就在高地前沿的坡坎下,还有一个我们的警戒哨位就设在山腰上,距高地前沿二十来米。高地上原来有一条越军留下的交通壕,现在被我们改建成了一条假战壕,里头埋满了地雷,那是专门用来招待越军偷袭的;我们洞子就对着这条破战壕。

白天洞口架机枪,还是轮流观察,逗完余德旺,我替下了班长,昨晚加固的射击台正好放下一挺班用机枪,五颗手榴弹并排叠在编织袋上,这是班长的主意,万一有什么情况,先不开枪,手榴弹的干活,这玩意不容易暴露洞口位置,还便于给有邻哨位指示目标。我忠实地执行着班长的命令,不但射击台上摆着它,手里还握着它,拉火环就拴在手指上,这样可以保证对特殊情况的第一时间反应。我的脸贴在编织袋上,钢盔底下就露出两眼珠子瞪着洞外的一草一木,自打参战以来,除了见着几具越军死尸多听了几回炮响就没正儿八劲的干过仗,那时节对战争的恐惧还是相当强的,那是源于对死亡的本能反应;守在这样的小洞子里没人能不紧张,我就紧张的要命,洞外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我的全身细胞赶起来揪的跟发条似的。那个上午直到下哨,我的手里一直拽着手榴弹,一层手汗,等林翔换我下来,我才意识到汗水已经溻湿了整件上衣,缩回洞里抽着班长上的烟,好一会才觉出烟味了,那感觉就象做了一场梦似的。到中午,终于打炮了,那炮是越军的,先是一发两发的试射,弹着点全落在高地后边的大山梁上了,我的心里犯紧张,抓着枪就往洞口爬,班长眼快,一把揪住硬给我拖了回来,他的手有力极了,话音更生硬:你小子,怕傻了,几响小爆竹就把你吓挫了啊!他的话里明显带着不满,我那时年轻,真听不了这个,我就顶他,同样用我最生硬的口气:谁怕了!我想观察敌情也不行啊!还没等我俩话音落下,越军的大规模炮击开始了,我们都明白刚才的两发炮弹是越军在修正弹着点,但还是不大相信越军会选择我们这样的小高地开荤试刀,直到越军的炮弹把高地炸成了一锅滚水沸汤,我们才意识到小鬼子开始动真家伙了!洞口的林翔一直趴在射击台上,我能看到不远处的爆炸激起的参天烟障,还有满世界横飞乱撞的断木碎桩,不少直接就砸落在洞口上。这是我上阵地后碰到的第一次炮袭,躺在洞子里,我能感觉到整座山都在猛烈地爆炸中颤抖,洞子就象是一只小木船突然被甩进十二级的狂风巨浪里,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没有不晃荡的,没有不翻腾的,我的五脏六腑仿佛也被震离了位,摇散了架,全和在一块堆了,胸口堵,脑袋晕,跟晕船似的,嗓子眼里一阵阵干呕,恶心极了。我想到了死,只有死成了唯一的念头,我已经无法忍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的震荡了!余司令在哭,我听不到他的哭声,但能看到他早已泪如滂沱的脸,班长的脸也不好看,铁青色,在洞里暗淡的光线里显得更加凄白无力了,倒是金崇飞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怀里抱着枪,两眼眯缝着瞅着我们,象是瞅着一场全然与已他无关的话剧一样;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在当时还在想着什么,可以说那时节的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勇气,怯懦的本性被一场摧枯拉朽的炮击暴露无遗了。

炮击继续,并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我们无法算清高地上到底落下多少发炮弹,但有几枚确实直接砸在了洞子顶上,如果没有坚强的山体整个支持着洞子结构,哥几个一准早变亡魂了。班长抱着电台呼叫排指,电台里除了一片咝咝音啥讯号都没有。还是余德旺,他的眼泪也许连着他的魂魄一块儿淌干流尽了,他就那么抱着班长的大腿直着嗓子喊妈,我的鼻子有点酸,我不想哭,可这小子一口一个亲娘老子真的让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已的情绪了,我也想妈,想我那末老头先白的老娘,更想她回回依着门框等待我放学晚归的倦怡身影;我的亲娘,你现在在干什么呢?儿子也许再也看不到你了!儿子也许再也吃不到你亲手烙的荞麦饼了!守着洞口的林翔的一直没吭气,他的嘴里没停过烟,吸完一根接上一根,我能看到他起伏剧烈的后背,我还能看到他手里一直在晃动的手榴弹。洞里的气氛压抑极了,我明白大伙都被那个熟悉又莫生的字眼紧紧掐住了神精:死亡!我们惧怕它,却又不得不接受它,因为现在它是如此真实的存在于我们身边,甚至随时都会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不想死,不仅仅是因为本能的生存渴望,更重要的是如果就此光荣那么作为一个士兵我们将无颜以对我们的称号和我们的职责!我不知道讲这些是否过于假大空了,但是在那个处于炮火中心的小洞子里,我的心一遍遍念叨着的就是这句话啊。

我也抽烟,洞外的炮火终于开始渐渐平息下去,我的心却始终无法从这翻江倒海般的狂澜中缓过神来。我的手抖的历害,他们的也一样,谁都不说话,班长不停地抚摸已经哑然无声的余德旺,而林翔的脸上也明显爬满了泪痕,我们挺过来了吗?我不知道,这才是战争的开端啊!我们还能撑住多少个今天这样的日子呢?

当电台里再次传来连续不断的信号音声,我们就象一群找到了娘的孤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排长询问了我们的情况,并指示,密切监视越军动向,防止敌人反扑。班长领受命令的声音响极了,他想喊给我们听,又或是想告诉身边这群大孩子们:我们还是一个兵,是兵就得有个兵样!也许现在的我们,正是一帮有史以来最熊样的兵吧。

下午至黄昏,越军的零星炮击依然时断时续地骚扰着一线我军各阵地,而我军的反击炮火则将越军的纵深地域炸开了花。我们期待天黑,并且真的希望夜暗能让双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下。高地开始封闭阵地了,当最后一颗定向雷连接好电线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为黑暗所笼罩了,洞里黑的象倒了瓶墨汁,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六颗忽明忽暗的烟头标示着每个人的位置,我想睡,可屁股底下的泥洼子让人真不舒服,挪了三次了,没一次能甩掉它!我觉着象是泡在冰水里,我的体温正一点点被无处不在的湿冷掏空抽干,麻木自屁股开始已经扩散到全身了。

还没等我抬起屁股,“轰!”爆炸,不是炮击,地雷的闷响,紧接着机枪声,冲锋枪声响成了一片,是警戒哨!越军偷袭!洞里炸开了锅,抓枪的,掀手榴弹箱的,开电台的,战争!我们就象一群刚入学的小学生,面对全新的世界全新的生活充满了惊恐与不安。我第一个扑到了洞口,就着火光我能看到山坡下时隐时现的人影,那就是越军吗?我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警戒哨里射出来的子弹顺着山坡漫成了一片光流,不时有爆炸自越军藏身的山林里传来,一定是小鬼子们闯进了我们的雷区。我的心里兴奋极了,必竟敌人离我们还远,距离也让人们产生了安全的错觉。林翔也挤到了洞口,这小子开始往下投弹了,班长一直在屁股后头喊:“让开!投弹!”我摸着了手榴弹,就压在胸口下,我没分清方向,一股劲扔出去却半天没见动静,一愣神才明白过来:原来忘拉引线了!唉,这仗打的。

越军的偷袭行动持续了足有个把小时,高地上各洞神兵都开了火,排指的机枪一直没断过响,后来还有炮,是我们的炮,炮弹径直撞入高地下的原始从林里,火光更大了,但再也没过越军的身影,一定全死了,那炮那枪那火,没打死也得烧死啊!我们还唱歌,自打亲自投响了一颗手榴弹,我发觉心底深处那团顽固的恐惧竟然不见了,在爆炸突起的时候,我竟然忘记了死亡的存在。战斗象一记猛药,一下子让我找到了一个士兵的真正价值。

半夜,战斗结束,我们无法统记战果,各洞向排指汇报情况,我哨位战斗中消耗手榴弹二十枚,子弹不祥,无人员伤亡。排指命令各哨位加强戒备,要求警戒哨加设防步兵定向雷。

把小鬼子们干下去,洞里的兵早用烟候着我们了,我与林翔是洞里今晚的主角,连班长也变了调的拥抱我们,被兄弟们按回洞底,我俩就吹上了:他打了多少子弹,我扔了多少手榴弹;外边的火烧的多旺;外边的炮炸的多好看。第一次战斗的轻松彻底冲淡了人们心中对战争的恐惧和绝望,就连炮击中哭成了球的余德旺也挽袖子松扣子跃跃欲试起来。

天亮,仍然是雾,我不止一次爬到洞口想望着能看到点昨晚的战果,可是眼前除了白蒙蒙的一片啥也看不见,班长呼叫排指希望了解点什么,排指的回答更绝:想看吗?自个下去数去!电台里笑成了一片,各哨位都通播着呢。

五月的老山多雨,也许这地方长年都多雨吧,上去呆几天没这感觉,时间一长就觉出来了,不是雨就是雾,睛天少之又少,洞里永远是湿的,不但是湿还经常弄水灾,雨水泡洞子是最正常的事了。我的屁股早就泡烂了,皮肤病严重损耗着人们的精神和体力,我们渴望战斗,不是因为我们好战,而是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人若不找点事干迟早会给逼疯的!洞里有扑克牌还有一副军棋,这些都是张官民带上来的,我们也打牌,不上哨就打,争上游/抠王/五家,各式各样的牌都打,五寸厚的牌打成了三寸后来干脆一寸不剩,打不成牌就吹牛,吹牛的本事小青年都有那么一两手,可这人的肚里存货毕竟有限,那时真把牛皮吹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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