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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这样做……而且你受了伤……你一定是在保护什么……」维拉被自己的推测震住了,他惊愕地望着孔德。
孔德也抬起头来:「你没有猜错,我必须保护我的孩子。」他轻轻推开维拉:「是的,我怀孕了。」
「是他的吗?」维拉艰难地问:「那个卢克,那个跟你在一起的小孩?那个猎魔人?」
孔德抿紧了嘴唇不肯说话,眼里的悲哀却无从掩饰。
「天啊,你爱他,你真的爱他!」维拉捧住孔德的脸,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找到答案:「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离开他?水精灵只会怀上他爱的男人的孩子,不是吗?既然你爱上了他,为什么不对他承认?为什么要让他恨你?」
孔德的眼神有刹那的恍惚:「他是一个基督徒,而我,怎么敌得过上帝?即使他现在爱我,终有一天他会清醒,会回到上帝跟前,到那个时候他会悔恨,懊恼曾经的堕落。维拉,我赢不了上帝。我没有那样的自信和勇气……」
「所以你选择离开?你真傻!」
孔德摇了摇头:「我怀孕了,换句话说,我失去了保护他的力量。假如遇到危险,我会拖累他……而且,你也知道,我是被诅咒的,我会给他带来厄运。」
「你怎么相信那种鬼话?!」
「事实如此。」孔德拉住维拉的右手,望着那道可怕的疮疤:「十年来我一想到你,一想到那场大火就心惊胆寒。我一直想回来,跟你说对不起,但一直鼓不起勇气。对不起,维拉,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这样……」
「这与你无关。」维拉握着孔德的手:「如果我有什么遗憾,那就是,」维拉苦笑,「你爱的始终不是我。告诉我,」他盯着孔德的眼睛:「你爱上那个孩子,是因为……因为他吗?」
孔德摇头:「我不知道。」
「可他们都来自修道院。」维拉叹了口气:「奥利弗,你爱的为什么总是上帝的孩子?」
直到正午,卢克才从昏睡中醒来,他下意识地收紧胳膊,却扑了个空,昨夜拥在怀里的人果然已走了,房间里虽然还留着那人的气息,却再也感觉不到那人的体温。他终究留不住他,他的爱情也好,抛却了尊严的挽留也好,对那人来说,只是春风一度。
卢克抓起衣服,慢吞吞地穿了起来,衬衣里夹着一枚金币,贴在皮肤上冷冰冰的,卢克翻出那枚金币,刚要扔掉,忽然想到这也许是孔德留给他的最后的纪念了。卢克攥着那枚金币,眼泪无声地滴落在手背上。
也许孔德说得对,他们是该结束了。他也许会永远爱着孔德,可爱情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咚、咚」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卢克怔了一怔,立刻弹起来打开了房门,看清伙计的脸,刚刚燃起的希望又在他眼中熄灭了:「什么事?」
伙计没有说话,而是让到了一旁,一个身披棕色斗篷,整张脸都被严严遮没的人影出现在伙计的身后。虽然已是正午,旅店的走廊里却依旧昏暗,大门外勉强透过来的白光在来人的斗篷的边缘勾出一圈银边,为他平添了一份超自然的神秘感。
「卢克,」斗篷中发出一声低语,语调意外的柔和圣洁,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从斗篷下抬了起来,将一串挂着十字架的念珠举到卢克面前:「是我。」
卢克惊讶地望着来人,随即跪了下去,虔诚地吻着他手中的十字架:「雅各院长。」
卢克把修道院院长雅各让进了屋里,又扶起一把倾翻的椅子,想请雅各就座。雅各却没有理他的好意,而是站在原地,缓缓打量这零乱的房间。
「我闻到不洁的气味。」他淡淡地说道。卢克刚要开口,他摆了摆手:「自从失去你的消息,全修道院的人都在为你的灵魂担忧。加略在法国找你,亚伯特追到了西班牙,这些你都知道吗?」
「我没见到他们。」
「是啊,你的视线已经被魔鬼蒙蔽了,当然看不见他们。不过,我把亚伯特带来了。」雅各说着,把一柄血淋淋的短剑扔在地上:「看吧,这是亚伯特的血,你的水精灵杀了他!」
卢克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雅各在椅子上坐下,苍白的手指握着扶手:「我是三个月前才得到消息,说你被那个精灵蒙蔽,带离了英国。我一面派出加略和亚伯特打探你的消息,一面安排好修道院的事情,亲自来找你。但我还是迟了一步,今天早上,当我赶到崖下的树林时,看到的是亚伯特的尸体,而他的箭袋已经射空了。你应该很清楚,只有面对魔物的时候,猎魔人才会出箭。昨天晚上那个魔物在这个房间里吧?是他杀了亚伯特!」
卢克跪了下来:「不,孔德不会杀人。」
「哦?你很了解他吗?」
卢克咬紧了嘴唇,不,他不了解孔德,他甚至分不清他的真情假意。卢克爱孔德,假如可能,卢克愿用他的生命信任他。但孔德的心思,他从来不懂。
「让我来告诉你,孩子。水精灵是异类,它们的心思就像水一样不可捉摸,它们撒谎的时候,可以一脸无辜,行为淫荡,表情却至纯至真,它们根本没有心,只会诱人堕落,把你拖向硫磺的炼狱。」
「他会毁了你,我的孩子,而我要救你。」雅各托起卢克的下颌,「虽然你已被他玷污,但这罪并不是不可洗涤的。只要你按上帝的指引去做,仁慈的上帝将宽恕你,将为你洗净罪孽,使你重生,重又成为一个圣洁的教徒。」
「现在,回答我,我的孩子,」雅各的眼睛在斗篷的阴影中闪闪发光,「你愿意回来吗?你愿结束这堕落、痛苦、迷惘、彷徨,回复纯真吗?你,愿意回到上帝的座前吗?」
这一连串问题逼得卢克透不过气来,他不由闭上了双眼。假如能回到过去,回到石墙高耸、隔绝爱憎的修道院,假如能变回那个寂寞却又坚定的自己,假如生活只是弯弓搭箭那样简单,假如能忘记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甜蜜,假如能忘记孔德,仿佛不曾相遇、不曾相爱,不曾被无情地抛弃,这该是多好。
卢克的声音颤抖着:「我……」,他想说「我愿意」,然而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与此同时,他感到有灼热的泪从睫毛下涌出。这泪水是如此滚烫,仿佛生命中最炽烈、最宝贵的东西,一旦失去,便无法挽回。卢克想起孔德深邃的双眼,他斜依在沙发上,白得仿佛透明的手指举起酒杯:「你真想一辈子待在修道院里,过与世隔绝的日子?」孔德的笑容如魔鬼般诱人,他俯身过来,温暖的气息吹拂在卢克脸上:「你还没有爱过吧。你就不想爱一次吗?」
卢克的脸顿时灼烧起来,他惊惶地发现,即使面对着雅各,即使神圣的十字架就在眼前,即使历经羞辱与伤害,他依旧无法抗拒孔德——哪怕只是想象中的孔德。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
卢克猛地睁开眼睛,抓紧了雅各的手腕:「救救我!让我回到上帝的国度!」
「孩子,」雅各注视着他,「你是否已坚定信心?」
卢克说不出话来,他近乎绝望地吻着雅各手中的十字架,似乎这就是他唯一的救赎。雅各叹了口气,终于将手放在了卢克头顶:「好的,我的孩子,回来吧。现在,向主忏悔你的罪。」
清晨,太阳还没跃出海平面,韦尔瓦的港湾中一艘张着巨幅白帆的远洋船却已整装待发,甲板上仅有的两名乘客正在等待大船启航。
「听我的,奥利弗,」维拉握着孔德的手,「这里太危险了,跟我去威尼斯,那里是水精灵的故乡,你和他们再不合,但作为同类,他们会保护你的。这你和我一样清楚。不要再想你的卢克了,现在最需要保护的是你以及你的孩子。」
「谢谢你,维拉。」孔德抬起头来,笑容腼腆而感伤:「我会去威尼斯,我向你保证。」说着,他轻轻推开维拉紧攥着他的手:「但是答应我,不要送我了,让我自己去吧。」
「不行,万一路上遇到什么危险……」
「哦,别那么看不起我。」孔德轻扬眉梢:「这一路船都在海上走,直到威尼斯才会靠岸,你知道的,大海是我们的领地,在水里我谁都不怕。维拉,」孔德说着,目光柔和起来,他凝视着维拉:「你为我做的已太多太多,一次又一次你为我放手、送我远走。这一次,请给我目送你的荣幸。」
「奥利弗。」维拉望着孔德,终于叹了口气,他举起孔德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好吧,如你所愿。」
直到维拉的背影消失在通往港口的小路上,被两边的商店完全吞没,孔德依然不愿收回他的目光。
「先生,可以开船了吗?」船主恭敬地脱下帽子,向孔德请示。孔德正要回答。岸上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维拉走了。每一个被你俘获的灵魂,最后都会被这样抛弃,不是吗?孔德。」
那声音并不大,却如同在孔德的耳边炸开一个响雷,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不知何时码头已多了一道宛如鬼魅的身影,一件棕色的斗篷从头到脚裹住了来人,使人无法看清他的面目。
孔德攥紧了船栏,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船主看出了异样,低声问:「先生,要开船吗?」
岸上的人听到了船主的话,于是他朝前又跨出了一步,双脚几乎踏在了码头边缘,与此同时,海风一下掀开了斗篷,一头流云般的长发在风中飞散。
长发下,是熟悉而陌生的容颜。
孔德仿佛遭到重重一击,他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半晌,当他鼓足勇气,重新睁开眼睛时,那人已经重新披好了斗篷,只留一只苍白的手在斗篷外头,手腕上缠绕着带有十字架的念珠。
孔德苦笑:「沃伦,好久不见。」
「沃伦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雅各,」那人的声音圣洁而冷漠,「圣伯朗修道院院长——雅各。」
「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没有想到。」孔德再次苦笑,然后他注视雅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斗篷,落在雅各脸上:「你还好吗?」
「别问这样愚蠢的问题!」雅各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静,攥着斗篷的手指也扭结在一起:「你以为我会好吗?经历了十年前的一切,我可能会好吗?!」
咸涩的风从海面上涌来,吹乱了孔德的棕发,也掀起雅各沉重的斗篷,他们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边,静静地对峙着,中间隔着湛蓝的海水,以及漫长的十年。
十年前,同样在这个码头,十六岁的孔德第一次踏上了韦尔瓦的土地。干爽的海风、艳蓝的海湾,炽热的阳光,都深深地吸引着他,而最吸引他的是在这里遇到的两个少年——韦尔瓦人维拉,以及他的爱尔兰表兄,修道士沃伦。
跟孔德一样,沃伦也是来韦尔瓦度假的,即使这样,他也从未脱下过修士的长袍,悬着十字架的念珠也永远挂在他白皙的手腕上。然而,沃伦并不是孔德想象中古板的修士,他学识渊博,优雅而且有趣,当他们并肩坐在韦尔瓦的山坡上,当沃伦拨动木吉他,当海湾里升上来的气流拂动他柔软的额发时,孔德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然跳动。
他知道他喜欢上了这个小修士。
十六岁的爱情来得猝不及防,却又美好得宛如诗歌。
孔德决定对自己诚实。他看着沃伦的眼睛,告诉他:他爱上了他,他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他告诉沃伦他是水精灵——教会定义的魔鬼之一。沃伦惊呆了,他站起来,紧攥着念珠。孔德将手伸给他,对他说,如果教会要消灭自己,只要这刑罚由沃伦执行,他不会反抗。
沃伦回握住他的手:「你不是魔鬼。」他的眼睛深湛如海,他说:「没有人生来就是魔鬼。」
那一刻,孔德对他的爱达到了巅峰。
他们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了,他们每天都在一起,孔德甚至向沃伦学习祷告,他渴望有一天能和沃伦并肩站在神的圣殿里,渴望他们的灵魂可以永远厮守,他毫无保留地告诉沃伦有关自己的一切,他的生活方式、他的能力,甚至是他的弱点,他全身心地信仰着这个小修士。
然而分离的那天还是到来了,沃伦的假期结束了,他必须回到修道院。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孔德决定随他一同前往。对于孔德的热情,维拉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维拉问孔德:「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在沃伦的心里,上帝永远是第一位的!为了上帝,他可以献出一切!」
然而孔德听不进维拉的劝诫,他随沃伦回到了英国。当然他们都很清楚,作为教会定义的魔鬼,孔德是无法靠近修道院的,于是孔德在距修道院不远处的小镇落脚,等待沃伦去找他。
最初的约定是在半个月后会面,然而孔德从秋天一直等到冬天,沃伦始终没有出现。孔德用金钱买通修道院的看门人,这才得知,沃伦回到修道院后不久便接受了圣职,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名神父,不久就将离开修院,赴教区任职。
即使是这样,孔德仍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终于在一个大雪飞扬的日子,裹着厚重斗篷的沃伦敲开了孔德的房门。孔德请他进屋,沃伦却划了一个十字,他说:「我要走了。」看到孔德的眼睛里依然燃烧着的热情,他知道孔德没有听懂自己的话,于是又加了一句,他说:「我已重新找回信念,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孔德追了出去。爱尔兰冬天的原野寒风刺骨,孔德只穿了一件衬衣站在雪里,望着比冰雪更加冷酷的沃伦。孔德结结巴巴地说:他不会干涉沃伦的信仰,他不会要求任何肉欲的关系,他只想与他在一起,至少让他见见他,哪怕一年只有一次。
「灵魂的堕落比肉欲更为可怕。」沃伦说完,转身就走。孔德禁不住伸手去拉他。沃伦愤怒地将他推开:「滚开!你这该诅咒的魔鬼!」
整个世界只剩下雪落的声音。
孔德跌坐在雪地上,失神地望着沃伦的脸。韦尔瓦的春天仿佛就在昨夜,繁星闪烁的夜晚,沃伦的手指美丽而温暖,他握住孔德的手,说:你不是魔鬼。没有人生来就是魔鬼。
可现在他将他逐出了神殿,他说:滚开!你这该诅咒的魔鬼!
那么,他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了。即使到了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即使那时他不再是修士,他也不再是水精灵,他们的灵魂也无法相遇,他是天使,而他是一个与生俱来的魔鬼。韦尔瓦的春天已永远地逝去了。
孔德不知道沃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雪地中坐了多久,他更不记得是谁把他拖回了房间,帮他找来的大夫,他只记得自己病了很久,几乎要死去。在弥留之际,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人把他拥在怀里,温柔地叫他的名字:奥利弗、奥利弗。
会这样直呼他名字的人只有维拉。
在维拉的悉心照料之下,孔德一天天好了起来。维拉坚持将孔德带回了韦尔瓦,他说那里的阳光和空气对孔德有益,时间将抚平一切创伤。
当下一个春天到来时,当星光洒在韦尔瓦的山坡上,维拉吻了孔德,他说:沃伦不能给你的,让我来给你。奥利弗,你不知道吗?我一直在注视着你。
维拉的黑眼睛是那么热情,韦尔瓦春天的空气里仿佛有一种赐人新生的力量,草叶的气味是那样浓郁芬芳,于是,孔德闭上了眼睛,于是在星光下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汗水流淌下来,被欲望点燃的身体热得像两团火,然而孔德清楚地感到,他的心依然是冰凉的,这颗心仿佛在爱尔兰的风雪中冻伤了,怎么都无法苏醒。
第二天,当孔德洗漱的时候,从镜中他瞥到了自己的脸,一张丝毫没有变化的脸。这是水精灵的本能在告诉他,他不爱维拉。假如他和维拉真的相爱,那么只要一个轻轻的吻,维拉也将使他获得新生,他的脸将显露出超自然的美丽,身体也将更趋完整,为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做好准备。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维拉是那样爱着孔德,孔德无法拒绝,他甚至认为,他永远不会遇到能改变自己的人了,那么,和维拉在一起又怎么样呢,至少维拉会幸福,这样也好。
就这样,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春天,又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秋天来临的时候,寒流从北方袭来,与寒流一起降临的是一位不速之客,他在深夜叩响了维拉家的大门。孔德从二楼的窗口望出去,洞开的大门将橘色的烛光投在来人身上。那人掀开厚重的斗篷,白皙的手腕上缠绕着一串挂有十字架的念珠。
孔德拉上窗帘,无力地靠在墙上,心仿佛随时都要跳出胸腔。他听到楼下小客厅里传来争执的声音,维拉正在怒吼:「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你被魔鬼蒙蔽了!」沃伦的语调比以前更加冰冷,仿佛一支利剑,射穿了孔德的心脏:「你们是在犯罪!你背弃了上帝!上帝将惩罚你们!」
「哦!相爱就是犯罪吗?上帝会怎么惩罚我呢?我倒要看看!」
不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