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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之茹曾在戏曲网页上掠见小红鹦的影像,她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小红鹦。
“我是关锦赫的女儿,叫关之茹。”
小红鹦眉目淡淡瞟着,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打进门我就瞧出几分了,你长得像极了你母亲。”
关之茹惊诧,这声音沙哑如敲破的皮鼓,齿力锉刀般磨砺耳膜,粗劣得以为是八十岁老汉的声响,这哪像唱过戏的声音!
德晟一声不响,在一旁静静看着。
“你就是小红鹦,当年最红的青衣名角儿……”
“不用你提醒,我活得比你清楚。”小红鹦打断,问:“你为什么来这?”
“我想知道你和我爸的事情。”
“你可以去问你爸。”
“你认为他想掩饰的事能告诉我吗,他要想说早就告诉我了。”关之茹诚恳对视:“我妈走的早,我都没见过她什么样,我一直以为我爸只喜欢我妈一人,我知道的太少了,对于女儿来说那是遗憾。”
小红鹦淡漠垂眉,无声无响,开水沏了一壶茶,给俩人斟满两杯,茶色淡黄清亮。
“先喝口茶吧,这是金银花茶,我自己种的,我年年种这玩意儿,好多年了,看它由白色慢慢变黄,秋季再把它摘了,太阳底下挨盘儿晒干,这花虽不起眼儿但味儿奇特,败火,润嗓子,喝了嗓子就不疼了。”
关之茹莫名听着,端起那杯茶挨到嘴边,热气扑鼻,闻到一股奇特的香,轻抿一口,舌齿甘津,她放下茶,看向小红鹦。
“味道如何?”
“还不错。”
“其实有点儿苦,什么滋味尝多了也就成习惯了。”小红鹦轻微一叹:“有次我唱完了一场下了后台,有个女人等着要见我,她手里拿了一束白兰,她的样子很好看,特别是那双眼睛,盯着我良久,她说我唱得真好,递给我那束白兰就转身而去,飘忽得像个影子,我以为她是我的戏迷,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的母亲,那是我第一次见她……”
小红鹦目光沉悠淡远,像飘回了那个年久的岁月。
那女人叫悦夕,她嫁给了关锦赫。
正直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万物复兴,关锦赫也是借此机会捷足先登步入商业,已颇见起色。
悦夕生性温和气质内敛,她每日闲情的时候最喜欢的是听邓丽君的歌,温婉纯净、眷恋缠绵的曲调正好随了女人的心境。
而关锦赫喜欢听京戏,那阶段文化热潮冲破样板戏的禁锢将戏曲艺术回归本质,京剧正是鼎盛的时候,关锦赫每逢有京剧演出就要抽空去赏听一番,久而久之成了消遣和习惯。而悦夕的兴趣并不在此,趣味不同,难免少了情趣沟通,再一个关锦赫又常常生意忙碌出门在外几日不回,渐渐疏离悦夕。
悦夕忽感到被冷落的寂寞,起初她认为是因为孩子,他们结婚几年都没能有个孩子,她习惯性流产,怀孕几次都没能保住,为这个看了不少医院,寻了不少中医,可到此却再没怀上一个,悦夕把这当成心病,当成关锦赫淡漠她的理由。
一日她问:“喜欢孩子吗?”
关锦赫答:“喜欢。”
“我要是生个孩子,你是不是就可以在家陪我了?就没那闲心出去看京戏了?”
关锦赫沉言,半天回一句:“这两回事。”
女人敏感,直觉更是敏锐,男人讨厌女人猜疑是因为女人多半猜疑的都是对的。
一日悦夕暗里跟踪关锦赫,才知他去了一个住处,那是一个女人的住处,他们同行而出,她看到了那女人的模样,那女人穿着旗袍,身段妖娆眉目秀丽,那个年代能穿一身旗袍简直是特立独艳、不谙尘世的美丽。
悦夕惊呆。
她招来一直跟从在关锦赫身边的梁晋臣询问,梁晋臣哪敢吐露真相,百般掩护推脱不知。
悦夕悲悯的的说:“你陪着大车子把我娶回家,你们堵着我娘家门口吹嘘了多少好听的把我哄骗到关家,到头来却合伙欺负我。”
梁晋臣自感惭愧,低头不语。
“我已经知道了,那女人我见过了,她到底是谁?她怎么就抢走了大车子,我跟着大车子就是掂着把命都给了他,心里没一点儿空地儿的都是他,他怎么就一声不吭的跟着别的女人走了?那女人到底是谁?……”
梁晋臣被震得愧动,把不住说了实情。
悦夕才知道那女人叫小红鹦,是唱青衣的名角儿,怪不得关锦赫那么喜欢听京戏,他是喜欢小红鹦的京戏!
悦夕问:“他们多久了?”
梁晋臣实言:“两年多了。”
悦夕悲寒闭目,居然已经缠绵两年多了,她却每日独守空房等着那人回来。
那京剧团就在她出生的砖塔巷里,她耳听过声声胡音婉韵在巷子里缭绕,却从没有兴致去听一场,她也耳闻过小红鹦的大名,也却从没兴趣知道她是谁,而这个人却这样闯入她的生活,占据了心里最为重要的那个人。
悦夕不声不语,不哭也不闹,她静着心思第一次去看了一台京戏,去看小红鹦到底是什么样的姿容。
被纠缠徒想起婚时情景
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
我不免去安排罗衾绣枕
莫负他好春宵一刻千金
……
声声唱词嵌入耳畔,娆淑美容映入眼帘,刺激得血脉神经惶恐跳跃,她泪流满面,那人是如此风韵轻饶,那声音是如此轻灵甜润,京戏的腔韵还有这般动沁心神的美妙,可这美妙是她的伤,是她心里的疼和恨。
她拿着一束白兰在后台见着小红鹦,她盯着那人看了良久,从她的眉眼儿到她足着丝绒绣花鞋的脚面。
小红鹦端详眼前这个女人,她眉目清秀,刘海儿抚额,长发披肩,上身穿着当时最时髦的宽松蝙蝠衫,轻盈时尚,她莫名眨眼儿瞧着,不知其意。
悦夕捧着一束白兰递到她手里只说了一句:“你唱得真好。”然后转身离去。
小红鹦一笑,原来是个戏迷!
悦夕无意与关锦赫戗言面对,埋在心里只想变成他想要的那个人,她来到祥服云对老邱说:“我要定做旗袍,就像小红鹦身上穿的那种旗袍……”
她定了多套旗袍,挨个换着穿在身上,把长发盘起,对着镜子端详,轻莞含笑,却是满目凄凉。
她穿着旗袍去看京戏,在诸多人眼里,她喜欢京戏,喜欢旗袍。
梁晋臣自从吐露实情以为自己捅了篓子,想悦夕一定扯脸大闹不依不饶,没曾知却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事端,一切如常,也就顺着事态只当不曾发生,跟班听令凡事不参合才是明智,只在背地里劝关锦赫:“悦夕这人不错,贤惠温良又懂礼数,对你也是一心的好,想当初你卯足劲喜欢这人,热热闹闹的娶回来,可别辜负了人家,外面的终究不是家里人,玩儿够了也就罢了,别当真伤了悦夕。”
关锦赫所问非所答说:“小红鹦唱得好吗?”
“好,相当出彩。”
“你也喜欢听?”
梁晋臣答:“呵,喜欢听。”
“为什么?”
“不但声音脆灵人物演绎也传神儿,听一曲能绕耳三日,真是好嗓子!”
关锦赫哀鸣:“果真是好嗓子,我第一次听这声就钻心里出不来了。”
“再怎么悦耳,也只是个青衣的角儿,只当娱乐。”梁晋臣暗劝。
关锦赫愧叹:“我不是娱乐,我是真当真了,没办法,我的心都搁在小红鹦身上了,回不去了,我对不起悦夕,可我总得有个对得起的人,我熬不住了……”
梁晋臣问:“你想怎么着?”
“我得抛下一个,要是只能选一个,我只能对不起悦夕了。”
梁晋臣悲叹,没曾想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为悦夕怜惜,这人得受委屈了,不免心里难言,可终究是别人家事,他劝诫之余也不能左右其中,只得静默旁观。
关锦赫已多日没有回家,一日回来决定摊牌,进门看到的是悦夕一反常态的妆容,她穿着旗袍,美丽古雅,关锦赫惊了一跳,这不是她的风格。
“你怎么穿这个?”
“怎么,不好看?”悦夕笑着问。
“哦……挺合身,好看。”关锦赫意乱心麻。
“喜欢吗?”悦夕又问。
“哦……还行,穿着吧。”
悦夕备好了饭菜,给关锦赫斟满一杯酒,细语柔声和他聊话:“车子,你总不回家,我天天晚上等着你,我就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余出时间和我呆一块儿我就当什么都有了,咱结婚这些年也没个孩子,你是不是感到寂寞了,这都怪我,是我对不住,是我身体没抗住,等再怀了孩子我一定好好保着……”
一席话说得关锦赫心里酸涩,觉得对不住,把想摊牌的话全给噎了回去,那晚的酒有点儿晕,那个穿旗袍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他恍惚间不知那是谁,他抱着那个身体在缠绵中睡去,清晨天亮的时候他离开。
悦夕以为他会照常回来,可从那天后一切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有变,那人还是多日外出不归,还是喜欢听京戏。
直到一天悦夕等到他回来终于说出那句话:“我们离婚吧,是我对不起你,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家里的东西都可以是你的……”
悦夕彻骨哀凉,却不怒不躁,冷声问:“为什么说对不起,你是有别的女人了?”
关锦赫不答,一是愧疚无理,二是一旦扯进另外一个女人就会更加复杂难缠,他只想利落的解决,或是用钱轻松摆平,总之不能牵扯过多。
悦夕淡着面庞又说:“你死了心吧,我不会离婚的,我从认识你那天起就没图你的钱,我只想要你这个人,你就是把家底儿全赔上我也不会同意……”声色平静,面容坚决。
关锦赫没辙而去,不回家,冷战开始。
自古女人最容易撩拨事端,赶上背情背意的家事更是有理由嘶嚷扯闹寻死觅活,这手段再正常不过了,但悦夕却是自尊受辱万事藏心的人,在外人眼里从没见着她与关锦赫吵闹纠缠过什么,那情景看不出既要崩塌解缘的地步,只有梁晋臣掂量着关锦赫真是铁了心要走了,不觉感怜悦夕,也多几眼关照。
一日悦夕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已有身孕,她大喜,这是她和关锦赫婚姻五年来的又一次怀孕,像是根救命稻草,是挽回婚姻的最后一道桥梁,她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求医定胎,万般小心。
她把这消息告知关锦赫,等他回家。
这之前悦夕怀孕过数次,也惊动过关锦赫数次,但最终都是半途流产无果,关锦赫也渐渐适应不抱奢望,这次在节骨眼儿上又徒现,似是得意用此事做为要挟,又貌似狼来了的嫌疑,关锦赫品磨着意味只淡淡的回应一句:“好吧,等你生完孩子再说。”
悦夕心彻凉透,悲凌冥恨。
孩子在腹内静静孕长,这次像是良好,但这天灵恩赐的宝贝却没能挽回那人的心。
关锦赫去外地谈生意,家里事撂给梁晋臣,临走吩咐照应着悦夕。梁晋臣听着令,凡悦夕跑腿出门的事他都张罗着给办了,只让她安心养胎。
一日阴蒙雨绵,悦夕望着窗外灰蒙的天悠悠地问:“晋臣,早先听你们聊过说有家祖传做药的门坊,这门坊在什么地方?”
梁晋臣知道这家药坊,都是祖传自制的毒生药剂,莫名:“你问这干嘛?”
“前个闲着去库房溜了一趟,耗子忒多了,货物纸箱都嚼碎了口,我掂量着得治治了。”
梁晋臣答:“哦,这不碍的,回头我买点儿灭鼠灵撒上就是了。”
悦夕淡笑:“如今的耗子都学精了,前几回的灭鼠灵撒了好几遍也没去了根儿,都适应药性了,还都活得窜蹦着呢,得换换样儿了。”
“那换什么药?”梁晋臣问。
“断喉藤,就换断喉藤吧,只有那家祖传药坊里才有,据说这药奇特,能彻底去了根儿,省心,那药坊在哪儿,闲着没事我溜一圈儿。”
梁晋臣没多想,揽下活儿:“天不好,你别跑了,安心养身,我去买吧。”
梁晋臣去了那药坊买下断喉藤,临走时药坊老板白话一句:“这断喉藤其效是首攻于喉,剂量大必死无疑,剂量不过只烧其肠道烂了喉咙,不哑巴也得成了沙锣嗓子,你用来干嘛?”
梁晋臣忽而惴惴不解,只在心里念叨一语:杀耗子。
☆、悲愫情殇
梁晋臣拿回了一小瓶断喉藤对悦夕说:“你别忙动了,这点儿小事我派人到库房安排就是了。”
悦夕回应:“别介,待着烦,这点小事只当闲着活动活动,有点儿事做就不烦了。”命令:“把药放下。”
梁晋臣听令把药放到桌上,悦夕拿起掂在手里把看。
梁晋臣回头琢磨,像触了某根神经,越想越不对滋味儿,下午他急忙往回返,在临到悦夕住处的楼口,他远远瞥见那人影,仍是阴雨绵绵,那人撑着一把伞,路边站着挥手打上一辆蝗虫面包的,坐进车里飞烟而去,那人正是悦夕。
这下雨天她要去哪儿?梁晋臣莫名,却心惊一跃,开上车追着那方向而去。
悦夕来到小红鹦的住处,敲开那道门。
小红鹦一愣,这女人她见过,就是送她一束白兰的那个戏迷,而今她手里没有花。
两人相对而坐,小红鹦不知来者何意。
“我叫悦夕,关锦赫是我丈夫。”悦夕缓缓开口,面容平静温和,不带一丝愠色。
小红鹦一惊,心里慌乱,睁眼看着这女人,这人不是她的戏迷。
悦夕自喃自语般:“你唱得真好,声音脆灵,婉转得能勾了人的魂儿,怪不得大车子喜欢,大车子就爱听你的戏,就爱听你唱。”缓缓一笑:“我也喜欢。”
小红鹦慌措,不知言语,又躲不开,起身沏一壶茶,斟满一杯放到桌上,轻语:“喝杯茶吧。”
悦夕端杯闻闻茶香,放下说:“你也喝。”伸手给小红鹦倒了一杯。
小红鹦不动,猜度着心乱。
悦夕又缓缓说:“我闻着茶香就是上好的龙井,可我不待见这口,有别的茶吗?铁观音、毛峰的都成。”
小红鹦急忙起身:“有,你稍等。”起身去了厨房。
悦夕垂下眉目,将断喉藤的粉末倒入小红鹦的那杯茶。
不大工夫小红鹦端着一杯铁观音放到她眼前,无声坐下。
悦夕抬起眼帘望着她,眼里渗着一丝愁怨和悲凉,小红鹦不敢看,低头。
“大车子常不在家,说是在你这,他是个大忙人,毛病多,饭食还挑口,我总怕他在外亏了身体,没想到你把他照应的不错,看来是用着心的。”
小红鹦难揣其意,不知开端的措辞趋于哪个方向,一言不发,只想静耳的听明白。
“看上去你比我小,也算是个妹妹,早就想和你坐会儿,大车子麻烦你这么久,我该说声谢谢才是。”悦夕停顿,端杯喝口茶:“嗯,好茶。”放下又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娘家就在砖塔巷,说起来咱还是老街坊,要不是因为大车子我还不知道你,想住在巷子里那会儿挺快活,我家后门有个院落,年年都盛开着金银花,那花不艳丽,却有奇效,赶秋季晒干了泡茶喝,什么龙井铁观音的都比不上,对嗓子极好,喝一口就润了,败火。”
像在无边际闲扯,离着主题,小红鹦揣测着弦外之意,竖耳朵听着。
悦夕又端起杯:“赶今儿咱就算相识了,我以茶代酒,咱俩喝一杯。”
小红鹦不动,眼盯着她,悦夕把那杯茶推到她面前,又一声:“喝吧。”
悦夕端杯先饮完自己那杯茶,看着小红鹦。
小红鹦沉顿片刻,端起杯,小酌一口,瞬间流入嗓子眼儿,顿觉一股另类的苦涩,灼烧喉咙,忽然惊悟,震惧地望过去。
悦夕却是满目哀郁,眼里淌出泪水,哽咽自语:“对不起、对不起……我只剩下这个了、只剩下这个人了,我不能没有大车子,我怀孕了,是大车子的,他是我的,我不能给你……我只能这么做……只能这样……”站起身,悲凌的望着小红鹦,且恍Γ骸罢庋际×诵摹!彼低曜砝肟�
小红鹦悚目圆睁,一声撕裂的悲嚎……
梁晋臣追着那人影赶到,才明白那人去的地方正是小红鹦的住处,顿间惊惶,急着下车跑到门口,迎头撞上夺门而出的悦夕。
悦夕意外惊目,脸还带着泪痕,惊措的与梁晋臣对视一眼便匆忙逃开。
梁晋臣呆顿,忽耳听屋内一声凄厉悲嚎,急忙进入,他看到的是小红鹦瘫倒在地,手捂着喉咙咳出一口血。
梁晋臣震惧,才明白那瓶断喉藤的去意,但为时已晚。
小红鹦送入医院,断喉藤她只喝了一口,没断了命,却断了她的喉咙,她嗓子烂了,声如麻劈破鼓,再没有脆灵如水的声韵,她不能再唱了,郁目不语,始终没和外人道出原委,只说是闹了病,嗓子毁了,在她最顶红的时候悄然隐退,不现身影。
梁晋臣惊骇,怒言指责悦夕:“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狠毒……”
悦夕悲泣不止,祈告:“我没办法,我忍了太久了,我有孩子了,我得好好生下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