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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了。
半个月后,当我再次见到萧何的时候,他却是满面笑容地说道:“陇西戍卒娄敬上言定都关中,子房以为甚好,皇上已经纳了他二人的建议,不日便要西迁了,我查看了下地形,欲要在骊山之西,渭水之南,潏水与浐水之间营造新的宫殿。”
那里,以后应当便是汉帝国的国度,长安。
长治久安,这么好的一个名字。
刘邦终于率领着他的群臣和百万的士兵,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栎阳。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先是封了自己的父亲为太上皇,然后是刘姓同宗子弟为王,再是几十个战功显赫的侯。
最后的时候,刘邦却是对着自己的群臣说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张良有盖世之功,因此,朕要让他自己在齐选择三万户!”
万户侯已是难得了,还封了三万户,且又是在富庶的齐地自己选择,刘邦这话一出,立时便在群臣中响起了一阵嗡嗡之声。
张良却是对刘邦说道:“臣遥想当年亡命下邳,在留县与沛公相会,这算得上是一种天意,让我得遇陛下。所喜陛下虚怀若谷,能采纳臣的计谋,才取得了天下。臣并不以为自己有何大功,陛下实在要封赏臣,就把臣投奔陛下的留县封给我,臣万万当不起三万户。”
留侯,他便是这样,成了留侯。
我与利苍一起踏上南下的归途之时,利苍对我慢慢地讲述了之前发生在朝堂的这一切。
“子房,他不但是才智过人,便是德行,也是非常人所及。”
利苍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在他眼里看到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
我心里一阵感动,不仅是为张良,还是为我的丈夫,笑了起来道:“夫君你的德行也是不差。皇帝要封你做大官留在都城,你却是上书自请退隐。”
利苍怕我路上无聊,自己有时也弃马,上了车厢陪我,此刻见我取笑他,扑了过来便呵痒我,我躲避不过,笑得几乎要透不出气,连连求饶,他又趁机狠狠亲了我一下,这才放过了我。
“只是最后,终还是挂了个长沙国丞相的名……”
他安静下来的时候,终于这样说了一句,然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里一丝淡淡的阴影。
他必定还有什么事情,却是不愿让我知道。
☆、回归
我和利苍终于到了临湘,长沙国的藩王之都。
我的义父吴芮自被封为长沙王后,便迁到了此城。
我们到的那一天,义父和萍夫人,我的弟弟吴臣、吴英、吴兴都到了城门之外来迎接。
还有冬子,那个一出生张开眼便见到了我的孩子。
他如今已经三岁了,戴了顶虎皮帽子,模样可爱极了。
我一把抱起了他,小家伙起先还只是盯着我看,只是很快,便朝我露出了笑容。
“姨母……”
我听见他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叫唤着我。
一刹那,我眼眶里竟已是热了起来,紧紧抱着他便不愿放手,直到萍夫人也是眼眶红红地过来拉着我的手。
我突然想起了利苍,转头看去,却是见到了一副有些怪异的景象。
他和义父,两个人相对站着,眼睛彼此对望,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义父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微微地抖动着。
利苍却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上一片交织着迷惘、犹豫,甚至是痛苦的神情。
我和萍夫人对望一眼,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我到了利苍身边,对他柔声笑道:“延,他是你的兄长,也是我的义父。”
萍夫人也是轻轻握了下义父的手,这才看着利苍笑道:“延,我便是你的嫂嫂。你记不记得过去都没关系,现在一家人终又聚在了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
利苍定定地看了眼萍夫人那温柔的笑脸,终于转头朝着我的义父跪了下来,口中叫着大哥,磕头到地。
义父上前扶起了利苍,看得出来,他是勉强才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之色,眼里也已是有了隐约的泪光闪烁。
“明日里我便带你回瑶里,去给母亲的坟茔上一柱香。”
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结束了家宴,义父带着利苍不知去了哪里,我和萍夫人去了她的宫室之中。我们说话的当,冬子便已是在我们身边的榻上睡着了。
我低声说道:“明日里我也去瑶里看望下悠。”
萍夫人的眼闪过了一丝哀痛之色,只是很快便含笑点了下头。
我看了眼冬子,犹豫了下,终是问道:“英布有来探望过冬子吗?”
萍夫人淡淡笑了下道:“他过去三年音讯全无,只是刚上个月才来了封书信,说要择日带来带走冬子,他的长子。如今他倒是想起了还有这样一个长子。”
我冷哼了一声道:“母亲,冬子万万不能被他带走。”
萍夫人慈爱地抚摸了下冬子的睡颜,叹了口气道:“他是冬子的父亲,就算我再不愿,于情于理,都是无法阻拦的。”
我沉默了。
冬子是万万不能被英布带走的。
就像当年,我知道悠不能嫁给英布一样。
当年,我没能改变悠的命运。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冬子随那人去的。
利苍回来接我的时候,我已经靠在冬子身边的榻上有些晕晕欲睡了,被他整个人抱了起来,这才惊觉了过来。
萍夫人虽是不在屋子里,只是边上还站了两个侍女,瞧见她们眼睛盯着地面强忍着笑的模样,我有些羞赧,挣扎着想自己下地,他却是不管不顾地抱着我出去了。
他一直抱着我,将我放到了马车中,马车朝着临湘城里的丞相府邸一路去了。
我不时看向骑马在外的他,有时两人目光相遇,他便对我笑一下。他应该是在尽力掩饰了,只是,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笑容之下的那丝沉重。
到了临湘城中的丞相府里,我并无太多的陌生感。细心的萍夫人将我的卧室布置得与我从前在瑶里的几乎没有两样,只是其中的那些陈设更为华丽精美些罢了。
利苍将我放在了塌上,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压了上来。比起往日,现在的他就连呼吸里都带了一丝浓重的急促和不安。他不停地亲吻着我,低声叫着我的名字,粗糙的手紧紧握着我的肢体,动作有些粗鲁。我强忍着不适感,直到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他才似是蓦地惊觉了过来,仍是那样紧紧地抱着我,只是把头埋在我的颈间,一动也不动了。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了过去,我的颈窝之处才突地感觉到了一阵潮湿之意,有些凉凉的。
他竟然在默默流泪。
我侧过身,抱住了他。
“辛追,我心里很难过……”
他闭着眼睛,慢慢地说道。
我用手轻轻抚梳着他因为刚才的纠缠而有些散乱下来的长发,将他抱得更紧了。
他埋首在我的胸口,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大哥今晚和我说了很多的事情。我小时候打破了父亲最喜欢的一方青砚,怕父亲责罚偷偷丢掉,后来还是被发现了,父亲大发雷霆痛打了我一顿,母亲半个月没和父亲说话;我少年时独自上山狩猎,五夜没有回家,害得母亲急得病了一场;他还说我曾自告奋勇地要陪你去长沙,那时候你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娃,他怕我调皮欺负了你,本是不愿让我去的,只是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求,才答应了下来……,他跟了说了很多。我想记起这一切,可是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就好像我其实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我用手抱住了他的头,轻地吻了下他的额头。
“延,我以后还是叫你延吧,我喜欢你这个名字。延,你不是多余的,你本来就是这里的一份子,你的兄长,嫂嫂都是你的亲人,他们非常爱你,还有你的母亲,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在了,可是你就是她的一块心头肉,你明天去看她,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你呢,辛追,那么你呢?”他看着我,轻声问道,“你也爱我吗?”
不待我回答,他又低声说道:“我问我大哥,当年我到底为了什么要离家,他却是闪烁其词,始终不愿告诉我。虽然我不知道,可是我隐隐总有种感觉……”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我一怔,看着他,终是慢慢笑了起来。
“延,我是你的妻,这一生一世,只会是你的妻。这样还不够吗?”
他猛地将我紧紧抱住了,不断亲吻着我的长发,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会问你这些了。”
“延,你还有心事,对吗?”
等他终于放开了我,我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眼睛却是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伸手将他的脸轻轻扶了过来,朝向自己,笑道:“延,你哪日里想跟我说了,我再听你说。”
吴延注视着我,微微笑了下。
他的脸因了长年的风霜磨砺,皮肤摸起来有些粗糙。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就连那唇边几道深深的纹路,也是那样的好看。我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许多年前,让瑶里所有的少女们都脸红心跳的勇武少年。
第二日一早,我和吴延便随了义父和萍夫人的王驾,臣也跟了来,出了临湘城,往瑶里去。
义父的长沙国,据刘邦的调书所说,包括了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其实此时,豫章郡早已为淮南王英布所占,他既已是占了,又哪里会因了一纸调书而立刻奉还。而象、桂林、南海3郡还被南越王赵佗所割据,并没有归顺汉朝。长沙国的封疆实际也就是秦朝长沙郡的范围,北濒汗水,南至九嶷。而瑶里恰恰就是在豫章郡,虽因了是义父的本营,英布也并未派兵常驻,但实际已是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义父的王驾进入豫章郡的第一天,英布便已在驰道上列队等候着了。
悠已死三年,他三年里没有踏入过吴家。只是此刻,与义父早已齐驱并驾,甚至风头早已盖过了他的淮南王,他这个名义上的义父的女婿,却表现得恭谨而多礼。
隔了重重的旌旗和列兵,我与萍夫人坐在队伍中间的马车上,看不清前面的人和物,只是看见了一片盔甲反射出太阳的刺目之光。
我闭上了马车的门帘。
义父终于还是应了英布的邀约,随他到了六安,淮南国的国都。
六安,虽只是个藩国的国都,只是如今城垣高耸,而在当年被项羽一把火烧掉的九江王王府的旧地上,也早已经另起了一座巍峨的宫室,完全找不到当年的半分痕迹了。
英布设了豪华的宴席来招待长沙王一行。这个宴席,奉上的是最精美的珍馐美馔,乐工奏出了最动听悦耳的音乐,而穿行在其中的舞女娇娃,也是城中最最温柔多情的。
英布与义父二人并列坐在了主座之上,其次是吴延,臣,再是淮南国的一些臣属,我与萍夫人也陪坐在席末。
上一次看到英布的时候,还是那年他派人追杀心到穷泉之侧之时,转眼已是数年过去了,正当壮年的他看起来和从前并无大的变化,只不过姿态更豪强了些。
他对着义父和吴延频频敬酒,自己也喝了许多,只是,我仍是感觉到了他似是不经意间不时向我扫来的目光,这让我有些不快,希望能早点起身离开。
吴延平日里酒量很好,只是今晚,他却似乎醉得很快,酒席刚过一半,竟已面红耳赤,软倒在了他面前的酒案之上。
“淮南国酒烈,利苍丞相只怕是当不起了。”
我叫了个侍从,一起扶着吴延退席的时候,听见了身后英布这样说道。
我回头看了他一下,见他面上似笑非笑,正望着我。这表情落入我眼中,是如此的刺目。
我收回目光,和那侍从扶了吴延,回到了被安排好的宫室之中。
吴延躺在了床上,便沉睡了起来。
我脱掉了他的鞋子,又用温水帮他净了下面和手。
屋子里很快便充满了浓烈的酒味。
我望着他红得异常的脸,心中突觉得有些怪异。
☆、夜请
“夫人,吴夫人请您过去叙下旧。”
我正弯腰帮吴延盖被子时,身后走来个侍女,对我如此说道。
吴夫人?
见我一时未反应过来,那侍女又道:“吴夫人此刻正在夫人宫室门口侯着,说是从前受过您的恩,所以特意过来相邀叙旧,还望夫人勿要推却。”
吴姬。
我终于想了起来。
我看了眼昏睡的吴延,犹豫了下,终是朝着宫室门外去了。
吴姬如今既称作夫人,想来在英布的姬妾之中,地位也应是高的,论起品阶,还在我之上,她亲自到了外面,我又岂能不去迎接。
我见到吴姬的时候,她正坐在几个侍从抬着的步辇之上,见我出来,下了步辇迎了过来。
“姐姐,自从前一别,忽忽竟已是数年了。妹妹感念姐姐当年的救命之恩,日日里都盼着和姐姐再次相见。昨日听王提起姐姐要来,竟是兴奋得一夜都没安睡,好容易才得了个姐姐的空,我在自己那里备了些薄酒,还请姐姐赏脸与我共饮几杯,聊以叙旧。”
我看向了吴姬。
她的容貌仍是那样的美艳,声音也仍是那样的莺莺呖呖,只是她的眼里,却是多了些我如今无法一眼看透的东西。
也是,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可以将一个人改变了。
更何况,这里还是从前的九江王,现在的淮南王后宫。
我有心拒绝,只是话未出口,吴姬便已经上前牵了我的手,眼里已是隐隐了泪光:“姐姐,你也知道,我当年便是个自己无法做主的人。这些年里,也不过如那藤萝,需得依附了那人过活。我面上虽是日日里带了笑,心中却是苦得很。姐姐你就连陪我喝几杯酒说下话都不愿吗?”
我看着她那张和我相似的脸,想起那年里她在马车上对我说起张良的一幕,心中竟是一阵微微的酸楚。
今夜,我在这淮南王的宫室之中,他却是不知安身何处。
我的身边有家人,还有一个爱我的夫,只是他,却是形单影只,唯清风明月作伴而已。
如果当年,吴姬真的随了他,那么此刻,我的心中应该也会释然些吧。
我有些怔忪的时候,吴姬已经拉了我与她同坐在步辇之上。
我叹了口气,吩咐跟了出来的侍女回去照看着吴延,便随吴姬去了。
吴姬的宫室与我所居的有段路,回廊弯折,亭台楼榭,终是停在了一座高大的殿宇之前。
见我有些犹豫,吴姬已是笑着说道:“王今夜去了另位夫人那里,我这里已是久未见他来过了。姐姐请放心。”
我笑了下,终随她进了宫室,早有侍立在里的宫女掀开了层层的帐幔,待我们行进,又无声无息地放下,只剩幔帷下方的丝绦流苏微微地颤动。
吴姬口中虽说自己已是不得宠,只是屋子里的摆设用具,看起来都是精致异常,连那盛了酒菜的盘具,也是鎏金飞银,映着碗口粗细的宫灯烛火,亮光闪闪。屋角立着一只金色的兽嘴铜炉,往外溢出袅袅的香烟,闻起来有丝淡淡的甜蜜的味道。
我随吴姬坐了下来,听她在那里絮絮地说着往事。
她什么都提到了,唯独没有提到张良,那个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人的名字。
如此也好。她若是问起我,我倒真的是说不出来。
吴姬举杯敬我,我浅浅地喝了一口,再敬,再一口,第三次敬的时候,我终于喝完了一杯酒。
我心中有些记挂吴延,一杯酒喝完,便笑着向吴姬道别。
她不语,只是突然那样凝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我看不大清楚的光。似是悲哀,似是怜悯,似是愧疚,又似是隐隐的一丝恨意。
我站了起来,正要转身离去,却看见吴姬的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丝惨淡的笑意。
“姐姐,对不起。我从前是个做不了自己主的人,如今也是。”
我听见她这样说了一句。
我的心跳猛然间加快,一阵滚烫的血液沸腾着涌上了我的头。
我突然间似是明白了过来,盯着我对面的吴姬。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垂下了头,匆匆掀开了帘帐去了,方才还侍立在边上的几个宫女也跟着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室里,瞬间只剩了我一人。
我死死地用手抓住桌子的案角,微微地有些颤抖起来。
我已经听见了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那不是宫女们穿了软底丝鞋走路发出的声音。
那是男人的脚步声,沉重,不急不缓。
我猛地转过了身,看见一个男人掀开了帘帐,走了进来。
是英布。
他穿了一身常服,发上挽了只通天冠,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停了下来,巨大的身影仿佛黑兽般地朝我笼罩了过来。
我和他对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