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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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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今年是大阅年期,这位制军代天巡狩,到了扬州,江、甘两县自然照例办差。扬州两首县,是著名的“甜江都、苦甘泉”。然而州县官应酬上司,与及衙门里的一切开销,都有个老例,有一本老帐簿的。新任接印时,便由新帐房向旧帐房要了来,也有讲交情要来的,也有出钱买来的。这回帅节到了扬州,述农查了老例,去开销一切。谁知那戈什哈嫌钱少,退了回来。述农也不和继之商量,在例外再加丰了点再送去。谁知他依然不受。述农只得和继之商量。还没有商量定,那戈什哈竟然亲自到县里来,说非五百两银子不受。继之恼了,便一文不送,由他去。那戈什哈见诈不着,并且连照例的都没了。那位大帅向来是听他们说话的,他倘去说继之坏话,撤他的任倒也罢了,谁知后来打听得那戈什哈并未说坏话。
正是:不必蜚言腾毁谤,敢将直道拨雷霆。那戈什哈不是说继之坏话,不知说的是甚么话,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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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回 谈官况令尹弃官 乱著书遗名被骂

那戈什哈,他不是说继之的坏话,难道他倒说继之的好话不成?那有这个道理!他说的话,说得太爽快了,所以我听了,就很以为奇怪。你猜他说甚么来?他简直的对那大帅说:“江都这个缺很不坏。沐恩等向吴令借五百银子,他居然回绝了,求大帅作主。”这种话你说奇不奇?那大帅听了,又是奇怪,他不责罚那戈什哈倒也罢了,却又登时大怒起来,说:“我身边这几个人,是跟着我出生入死过来的,好容易有了今天。他们一个一个都有缺的,都不去到任,都情愿仍旧跟着我,他们不想两个钱想甚么!区区五百两都不肯应酬,这种糊涂东西还能做官么!”也等不及回省,就写了一封信,专差送给藩台,叫撤了江都吴令的任,还说回省之后要参办呢。我问继之道:“他参办的话,不知可是真的?又拿个甚么考语出参?”继之道:“官场中的办事,总是起头一阵风雷火炮,打一个转身就要忘个干净了。至于他一定要怎样我,那出参的考语,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好在参属员的折子上去,总是‘着照所请,该部知道’的,从来没有驳过一回。”我道:“本来这件事很不公的,怎么保举折子上去,总是交部议奏;至于参折,就不必议奏呢?”继之道:“这个未尽然。交部议奏的保折,不过是例案的保举。就是交部,那部里你当他认真的堂官、司员会议起来么!不过交给部办去查一查旧例,看看与旧例符不符罢了。其实这一条就是部中书吏发财的门路。所以得了保举与及补缺,都首先要化部费。那查例案最是混帐的事,你打点得到的,他便引这条例;打点不到,他又引那条例,那里有一定的呢。至于明保、密保的折子上去,也一样不交部议的。”我道:“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究竟也要拿着人家的罪案,才有话好说啊。”继之道:“这又何必。他此刻随便出个考语,说我‘心地糊涂’,或者‘办事颟顸’,或者‘听断不明’,我还到那里同他辩去呢。这个还是改教的局面。他一定要送断了我,就随意加重点,难道我还到京里面告御状,同他辨是非么。”
我道:“提起这个,我又想起来了。每每看见京报,有许多参知县的折子,譬如‘听断不明’的改教,倒也罢了;那‘办事颟顸,心地糊涂’的,既然‘难膺民社’,还要说他‘文理尚优,着以教职归部铨选,难道儒官就一点事都没得办么?把那心地糊涂的去当学老师,那些秀才们,不都叫他教成了糊涂虫么?”继之道:“照你这样说起来,可驳的地方也不知多少。参一个道员,说他‘品行卑污,着以同知降补’,可见得品行卑污的人,都可以做同知的了。这一位降补同知的先生,更是奉旨品行卑污的了。参一个知县,说他‘行止不端,以县丞降补’,那县丞就是奉了旨行止不端的了。照这样说穿了,官场中办的事,那一件不是可笑的。这个还是字眼上的虚文,还有那办实事的,候选人员到部投供,与及小班子的验看,大约一大半都是请人去代的,将来只怕引见也要闹到用替身的了。”我道:“那些验看王大臣,难道不知道的么?”继之道:“哪有不知之理!就和唱戏的一样,不过要唱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罢,肚子里哪一个不知道是假的。碰了岔子,那王大臣还帮他忙呢。有一回,一个代人验看,临时忘了所代那人的姓名,报不出来,涨红了脸,愣了半天。一位王爷看见他那样子,一想这件事要闹穿了,事情就大了,便假意着恼道:“唔!这个某人,怎么那么糊涂!’这明明是告诉他姓名,那个人才报了出来。你想,这不是串通做假的一样么。”
我笑道:“我也要托人代我去投供了。”继之道:“你几时弄了个候选功名?”我道:“我并不要甚么功名,是我家伯代我捐的一个通判。”继之道:“化了多少钱?”我道:“颇不便宜,三千多呢。”继之默然。一会道:“你倒弄了个少爷官,以后我见你,倒要上手本,称大老爷、卑职呢。”我道:“怎么叫做少爷官?这倒不懂。”继之道:“世上那些阔少爷想做官,州县太烦剧,他懒做;再小的,他又不愿意做;要捐道府,未免价钱太贵。所以往往都捐个通判,这通判就成了个少爷官了。这里头他还有个得意之处:这通判是个三府,所以他一个六品官,和四品的知府是平行的,拜会时只拿个晚生帖子;却是比他小了一级的七品县官,是他的下属,见他要上手本,称大老爷、卑职。实缺通判和知县行起公事来,是下札子的,他的署缺又多,上可以署知府、直隶州;下可以署州县。占了这许多便宜,所以那些少爷,便都走了这条路了。其实你既然有了这个功名,很可以办了引见到省,出来候补。”我道:
“我舒舒服服的事不干,却去学磕头请安作甚么。”继之想了一想道:“劝你出来候补是取笑的。你回去把那第几卯,第几名,及部照的号数,一切都抄了来,我和你设法,去请个封典。”我道:“又要化这个冤钱做甚么?”继之道:“因为不必化钱,纵使化,也化不上几个,我才劝你干啊。你拿这个通判底子,加上两级,请一个封赠,未尝不可以博老伯母的欢喜。”我道:“要是化得少,未尝不可以弄一个。但不知到那里去弄?”继之道:“就是上海那些办赈捐的,就可以办得到。”我道:“他们何以能便宜,这是甚么讲究?”继之道:“说来话长。向来出资助赈,是可以请奖的。那出一千银子,可以请建坊,是大家都知道的了;其余不及一千的,也有奖虚衔,也有奖封典,是听随人便的。甚至那捐助的小数,自一元几角起至几十元,那彀不上请奖的,拿了钱出去就完了,谁还管他。可是数目是积少成多的,那一本总册在他那里,收条的存根也在他那里。那办赈捐的人一定兼办捐局,有人拿了钱去捐封典、虚衔,他们拿了那零碎赈捐,凑足了数目,在部办那里打点几个小钱,就给你弄了来,你的钱他可上了腰了。所以他们那里捐虚衔、封典,格外便宜,总可以打个七折。然而已经不好了,你送一百银子去助赈,他不错一点弊都不做,完全一百银子拿去赈饥,他可是在这一百之外,稳稳的赚了七十了。所以‘善人是富’的,就是这个道理。这个毛病,起先人家还不知道,这又是他们做贼心虚弄穿的。有一回,一个当道荐一个人给他,他收了,派这个人管理收捐帐目,每月给他二十两的薪水。这个人已经觉得出于意外了。过得两个月便是中秋节,又送他二百两的节敬。这个人就大疑心起来,以为善堂办赈捐那里用得着如此开销,而且这种钱又往那里去报销。若说他自己掏腰包,又断没有这等事。一定这里面有甚么大弊病,拿这个来堵我的口的,我倒不可不留心查查他,以为他日要挟地步。于是细心静意的查他那帐簿,果然被他查了这个弊病出来,自此外面也渐渐有人知道了。有知道他这毛病的,他们总肯送一个虚衔或者一个封典,这也同贿赂一般,免得你到处同他传扬。前回一个大善士,专诚到扬州去劝捐,做得那种Н嵲诒В蠲伎嗄康难樱嬲小杭⒓耗纭纳袂椋皇雠┘ペ搅肆骄洹K墙杖俗罨岬氖羌ペ饺耍沧罨崽思一袄锏囊蛴桑凰橇礁鼋杖伺鲈谝黄穑匀槐舜嘶嵋狻J雠┎恢怂桓錾趺矗挂臀业姆獾洌沂窃缃补牧耍辉摹4丝探惺雠┬匆环庑湃ィ虏慌死矗ザ嗖坷锏男》延晌颐侨匣顾樟恕!蔽业溃骸罢庖舶樟恕5任曳攀保潮愠顺隼淳褪恰!钡毕拢职压愣⑾愀鬯旄魇麓舐郧樾危嫠吡思讨槐椋讲呕氐轿夷潜撸湍盖住⑸裟铩㈡㈡ⅲ档惚鸷蟮氖拢痔傅慵椅袷虑椤T谛欣蠲胬铮〕隽奖菊什竞臀以诠愣娜占牵醒就匪腿ジ讨
过得两天,撤儿满月,开了个汤饼会,宴会了一天,来客倒也不少。再过了十多天,述农算清交代回省,就在继之书房下榻。继之便去上衙门禀知,又请了个回籍措资的假,我和述农都不曾知道;及至明天看了辕门抄,方才晓得。便问为甚事请这个假。继之道:“我又不想回任,又不想求差,只管住在南京做甚么。我打算把家眷搬到上海去住几时,高兴我还想回家乡去一趟。这个措资假,是没有定期的,我永远不销假,就此少陪了,随便他开了我的缺也罢,参了我的功名也罢。我读书十年,总算上过场,唱过戏了,迟早总有下场的一天,不如趁此走了的干净。”述农道:“做官的人,象继翁这样乐于恬退的,倒很少呢。”继之道:“我倒不是乐于恬退。从小读书,我以为读了书,便甚么事都可以懂得的了。从到省以来,当过几次差事,做了两年实缺,觉得所办的事,都是我不曾经练的,兵、刑、钱、谷,没有一件事不要假手于人;我纵使处处留心,也怕免不了人家的蒙蔽。只有那回分校乡闱试卷,是我在行的。此刻回想起来,那一班取中的人,将来做了官,也是和我一样。老实说一句,只怕他们还不及我想得到这一层呢。我这一番到上海去,上海是个开通的地方,在那里多住几天,也好多知点时事。”述农道:“这么说,继翁倒深悔从前的做官了?”继之道:“这又不然。寒家世代是出来作官的,先人的期望我是如此,所以我也不得不如此还了先人的期望;已经还过了,我就可告无罪了。以后的日子,我就要自己做主了。我们三个,有半年不曾会齐了,从此之后,我无官一身轻,咱们三个痛痛快快的叙他几天。”说着,便叫预备酒菜吃酒。
述农对我道:“是啊。你从前只嬲人家谈故事,此刻你走了一次广东,自然经历了不少,也应该说点我们听了。”继之道:“他不说,我已经知道了。他备了一本日记,除记正事之外,把那所见所闻的,都记在上面,很有两件希奇古怪的事情,你看了便知,省他点气,叫他留着说那个未曾记上的罢。”于是把我的日记给述农看。述农看了一半,已经摆上酒菜,三人入席,吃酒谈天。
述农一面看日记,末后指着一句道:“这‘《续客窗闲话》毁于潮人’是甚么道理?”我道:“不错。这件事本来我要记个详细,还要发几句议论的,因为这天恰好有事,来不及,我便只记了这一句,以后便忘了。我在上海动身的时候,恐怕船上寂寞,没有人谈天,便买了几部小说,预备破闷的。到了广东,住在名利栈里,隔壁房里住了一个潮州人,他也闷得慌,看见我桌子上堆了些书,便和我借来看。我顺手拿了部《续客窗闲话》给他。谁知倒看出他的气来了。我在房里,忽听见他拍桌子跺脚的一顿大骂。他说的潮州话,我不甚懂,还以为他骂茶房;后来听来听去,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不象骂人。便到他门口望望。他一见了我,便指手画脚的剖说起来。我见他手里拿着一本撕破的书,正是我借给他的。他先打了广州话对我说道:‘你的书,被我毁了。买了多少钱,我照价赔还就是。’我说:‘赔倒不必。只是你看了这书为何动怒,倒要请教。’他找出一张撕破的,重新拼凑起来给我看。我看时,是一段《乌蛇已癞》的题目。起首两行泛叙的是:‘潮州凡幼女皆蕴癞毒,故及笄须有人过癞去,方可婚配。女子年十五六,无论贫富,皆在大门外工作,诱外来浮浪子弟,交住弥月。女之父母,张灯彩,设筵席,会亲友,以明女癞去,可结婚矣’云云。那潮州人便道:‘这麻疯是我们广东人有的,我何必讳他。但是他何以诬蔑起我合府人来?不知我们潮州人杀了他合族,还是我们潮州人■了他的祖宗,他造了这个谣言,还要刻起书来,这不要气死人么!’说着,还拿纸笔抄了著书人的名字——‘海盐吴炽昌号芗斥’,夹在护书里,说要打听这个人,如果还在世,要约了潮州合府的人,去同他评理呢。”述农道:“本来著书立说,自己未曾知得清楚的,怎么好胡说,何况这个关乎闺女名节的呢。我做了潮州人,也要恨他。”
我道:“因为他这一怒,我倒把那广东麻疯的事情,打听明白了。”述农道:“是啊。他那条笔记说的是癞,怎么拉到麻疯上来?”我道:“这个是朱子的典故。他注‘伯牛有疾’章说:‘先儒以为癞也。据《说文》:‘癞,恶疾也’。广东人便引了他做一个麻疯的雅名。”继之扑嗤一声,回过脸来,喷了一地的酒道:“麻疯还有雅名呢。”我道:“这个不可笑,还有可笑的呢。其实麻疯这个病,外省也未尝没有,我在上海便见过一个;不过外省人不忌,广东人极忌罢了。那忌不忌的缘故,也不可解。大约广东地土热,犯了这个病要溃烂的,外省不至于溃烂,所以有忌有不忌罢了。广东地方,有犯了这个病的,便是父子也不相认的了,另外造了一个麻疯院,专收养这一班人,防他传染。这个病非但传染,并且传种的要到了第三代,才看不出来,然而骨子里还是存着病根。这一种人,便要设法过人了。男子自然容易设法。那女子却是掩在野外,勾引行人,不过一两回就过完了。那上当的男子,可是从此要到麻疯院去的了。这个名目,叫做‘卖疯’,却是背着人在外面暗做的,没有彰明昭著在自己家里做的,也不是要经月之久才能过尽,更没有张灯宴客的事,更何至于阖府都如此呢。”
继之愣愣的道:“你说还有可笑的,却说了半天麻疯的掌故,没有可笑的啊。”我道:“可笑的也是麻疯掌故,广东人最信鬼神,也最重始祖,如靴业祀孙膑,木匠祀鲁班,裁缝祀轩辕之类,各处差不多相同的。惟有广东人,那怕没得可祀的,他也要硬找出一个来,这麻疯院当中供奉的却是冉伯牛。”
正是:享此千秋奇血食,斯人斯疾尚模糊。未知麻疯院还有甚么掌故,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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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回 因赌博入棘闱舞弊 误虚惊制造局班兵

我说了这一句话,以为继之必笑的了。谁知继之不笑,说道:“这个附会得岂有此理!麻疯这个毛病,要地土热的地方才有,大约总是湿热相郁成毒,人感受了就成了这个病。冉子是山东人,怎么会害起这个病来。并且癞虽然是个恶疾,然而恶疾焉见得就是麻疯呢?这句注,并且曾经毛西河驳过的。”我道:“那一班溃烂得血肉狼籍的,拈香行礼起来,那冉子才是血食呢。”述农皱眉道:“在这里吃着喝着,你说这个,怪恶心的。”
我道:“广东人的迷信鬼神,有在理的,也有极不在理的。他们医家只止有个华佗;那些华佗庙里,每每在配殿上供了神农氏,这不是无理取闹么。至于张仲景,竟是没有知道的。真是做古人也有幸有不幸。我在江、浙一带,看见水木两作都供的是鲁班,广东的泥水匠却供着个有巢氏,这不是还在理么。”继之摇头道:“不在理。有巢氏构木为巢,还应该是木匠的祖师。”我道:“最可笑的是那搭棚匠,他们供的不是古人。”述农道:“难道供个时人?”我道:“供的是个人,倒也罢了;他们供的却是一个蜘蛛,说他们搭棚就和蜘蛛布网一般,所以他们就奉以为师了。这个还说有所取意的。最奇的是剃头匠这一行事业,本来中国没有的,他又不懂得到满洲去查考查考这个事业是谁所创,却供了一个吕洞宾。他还附会着说:有一回,吕洞宾座下的柳仙下凡,到剃头店里去混闹,叫他们剃头;那头发只管随剃随长,足足剃了一整天,还剃不干净。幸得吕洞宾知道了,也摇身一变,变了个凡人模样,把那斩黄龙的飞剑取出来,吹了一口仙气,变了一把剃刀,走来代他剃干净了。柳仙不觉惊奇起来,问你是甚么人,有这等法力。吕洞宾微微一笑,现了原形;柳仙才知道是师傅,连忙也现了原形,脑袋上长了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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