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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甘家除了进数少了些,其余楼台亭阁也差不许多——郡主在这儿稍等片刻,我进去帮大爷脱身。”
我抬手拦住伊,沉声道:“慢着,让我先去窗根儿底下听听,说不准他还不想脱身呢!”
度娘轻轻叹息,如浮过山巅的微云,只得带着我和阿豪默默地掩到窗根底下去。
☆、第三十九章 程咬金
山谷之中夜凉如水,纺织娘在脚边的草丛里不知疲倦地彻夜长鸣,肥阔的叶子筛下一丝丝的月光,地下树影斑驳,风过处,只听见叶子的沙沙声。
甘小姐的绣房里,喜娘正说着“白头偕老”,“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恨得我直想撕块创可贴糊在伊的嘴上。
我直起身子,用唾沫濡湿了手指,在糊窗户的荆川纸上顶出一个洞来,脸凑过去,我看到甘小姐遍体通红的坐在床头,彩绣辉煌的盖头掩住了不知是西施还是无盐的容颜,萧尧端坐在另一边,大红喜服,跟去年成亲时一模一样,我无禁不住限酸楚涌上心头,急于想看清他的表情,却是鞭长莫及。
那喜娘不知是甘家从哪儿重金聘来的,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快赶上煽情肥皂剧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伊终于说累了,与几个侍女慢慢退了出来。
我们栖在墙下的厚厚的阴影里,喜娘们掩上门出来,浑然不觉。
这时候,只听萧尧说话了,他站起身来,对那甘小姐拱手作揖道:“小姐恕罪,今日不慎误拾了小姐的绣球,被拖进贵府招亲,在下已有妻室,怎能配得上小姐之尊?但我屡次向甘老爷解释,老爷只是不听,望小姐放在下出去,在下感激不尽!”
这时候,只听甘小姐冷笑一声,依然像驼鸟一样把头埋在大红盖头深处,道:“男人三妻四妾也平常,况且妾身甘居侧室,你还有什么顾虑的。”原以为这甘小姐该是个闺阁女流,柔声细气,没想到一出口便气沉丹田中气十足......也难怪,洞房花烛就要被人淘汰出局,换了谁也会义愤填膺的。
萧尧无奈地叹气,道:“小姐休怪,我也是为小姐好,别人都是醋坛子,我那夫人是个醋缸,醋瓮,小姐若与在下为侧室,只怕此生吃不尽的苦!”
我几乎立刻就要跳起来冲进去了,度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按在我的腕上,腕上瞬时像压了千钧重担,动弹不得。我只能蹲在黑影里生气,心想萧尧,可别叫我再见着你,不然我非拿绣花针给你戳成蜂窝煤。
甘小姐的笑更尖利了,使人心惊胆寒,“你既如此说,我还真想会会她。”
我叹为观止了,这位甘小姐原来并不是我想像中的娇花照水弱柳拂风的姑娘,这回萧尧算撞枪口上了。
萧尧哭笑不得,只得说道:“不管小姐放不放在下,在下都不能与小姐成亲!”
甘小姐顿了一顿,道:“你若一意孤行,我也无法,只要你能踏得出这个门槛,我便不再追你,放你出甘府大门。”
哼,说得好听,我暗想,费尽心机地抛了半日绣球,哪会把到手的鸭子再抛掉的道理?再一思索,难道甘老爷怕萧尧悔婚在绣楼左近设下了伏兵?这一闪念间,却见度娘阿豪皆是与我一般的想法,不停地东张西望,而萧尧也在屋里警觉地瞧了瞧四周,而后一步一顿地,向屋外挪出去,生怕踩了地雷似的。
就在萧尧一只脚才要踏出门去,甘小姐突然盖头一掀,从床头飞身上前,手腕翻转处,已按住萧尧脉门。
我们外头三人俱是一惊,萧尧的功夫虽然比不得度娘,也算是学有所成,然而伊一介弱女子,一招之间即将其制服,功力精湛可见一斑。阿豪眼神飘乎地看我一眼,仿佛在说:以后你可有得熬了。
这时候,我们才看到这甘小姐的真容。竟是个娇俏的美人,柳眉杏眼,雪肤花貌,按住萧尧的纤纤玉指如嫩笋新发,手腕柔若无骨。我恨恨地想,萧尧,就看你经不经得起这颗糖衣十足的炮弹?
甘小姐看着目瞪口呆地萧尧,淡淡一笑,“现在,你还要走吗?”
我快要昏厥了,这甘小姐对自己的美貌很是自信啊!
可恨的是,萧尧竟然称赞起甘小姐的容貌来了,“小姐绝世之姿,必有许多爱慕小姐之人,在下是有妇之夫,夫人又为人严厉,实在配不上小姐,请......”
甘小姐“哼”了一声,打断萧尧的话,“你那妻房既然这样厉害,要我看还是休了清净!你若舍不得休她,方才的话便是欺骗于我,其实你心里却爱她如珠如宝,难以割舍......”甘小姐说到这儿,眼里竟然泛起泪光,映着滟滟的烛火,如明星荧荧“你若真是这样重情义,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不能再耽搁了,看这甘小姐这霸王硬上弓的架势,是誓把成亲进行到底了。然而度娘才欲破窗而入,只听对面长窗“喀嚓”一响,一人冲破窗棂滚落地下,手提一把钢刀,眨眼间便拦在甘小姐和萧尧中间。那断裂的窗棂,一根根似刀切斧凿一般,切口极为平整,可见来人武功不低。
甘小姐一见此人,立时花容失色,似有无尽缠绵之意,写在眉梢眼角之间,然而只是一瞬,伊立即换了一副气势汹汹的神情,戟指大怒,道:“你......你来做什么?”
那人微笑道:“我来接你上山,拜堂成亲!”
甘小姐艳若桃李的俏脸冷若冰霜,厉声道:“你也配么?当初是你叫我等你十年,我为你青春已大孤守空闺,你却言而无信,我才答应爹抛绣球招亲的——可见你仍然记恨当年祖父害得你家里坏了事儿,一家离散。终究没放下报仇的心思!”
那人有“仰手接飞猱”的功夫,又是携着兵器而来,听了甘小姐的话,却并不气恼,只沉痛道:“灵雁,你错怪我了!你祖父害得我一家离散,我那时年少,心中怨恨,但自从与你有了白头之约,我早已放弃了报仇之念。况且家里人也差不多都回来,何必因为长辈的恩怨,误了我们一生啊!”
甘灵雁秀眉微颦,嗔怪道:“那你当年为何一去不回?今日若不是听说我要招亲,只怕你还不来!”
那人杀鸡抹脖的赌咒,道:“这些年来,我若有一时一刻忘了你,天打雷劈!只是如今我是个占山为王的匪类,想要为国效力,立下当年先祖青城之役的大功,又苦无机会——我只怕叫你受委屈!”
灵雁折身俯在鸳鸯软枕上大哭,道:“你真以为我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人么?可见你不知道我的心!”
这时候萧尧突然说话了,“阁下可是‘龙牙刀’张巨之后?”
那人一个激灵,道:“你怎么知道?”
萧尧涩然一笑,道:“你说你的先祖曾经在青城之役中立下大功,你又拿了一柄寒光如水的宝刀,所以我猜你是张巨之后,张巨在靖王执政时,曾被神威将军甘卓所构,家产抄没,族人老幼发往雷州充军,那位甘老先生,想必是......”萧尧谨慎地看了一眼泪痕甫干的灵雁。
“正是先祖。”灵雁擦干眼泪,平静相答。
“那么请问这位英雄高姓大名?”萧尧语气里含着笑意。
“在下张雍。”那个身形高大魁梧的汉子声如洪钟。
“是‘赛蛟龙’!”度娘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神色极为紧张。我心中也是一哆嗦,萧尧今日命犯灾星,竟然糊里糊涂地给山大王当了情敌。
萧尧又是一揖,笑道:“阁下竟然是定远将军之后,幸会幸会!”
不想张雍伸剑一格,阴阴笑道:“少来这套假惺惺,你竟敢与灵雁拜堂成亲,我今天不把你的心肝肺挖出来喂狗,枉称‘赛蛟龙’!”“哧啦”一下,萧尧的前襟就被张雍手里的钢刀划出一个大口子来。
我从头到脚寒毛直竖起来,虽然萧尧很可恶,我也还不想当寡妇呢!
度娘也沉不住气了,脚下劲力一使,身子一腾,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度娘带着,轻轻飘飘地落在屋里。
屋里三个人对突如其来的空降部队,莫名惊诧,“赛蛟龙”张雍却是先将灵雁挡在身后,又将一口钢刀护于胸前,一瞬间我心中窃喜,灵雁姑娘今日这压寨夫人是做定了。
萧尧最先悟过来,一见了我,如同见到救星,把我紧紧搂在怀里,道:“张兄实在误会了,我与夫人途经此地,不慎拾取了小姐的绣球,才被要挟拜堂成亲,在下与夫人情深意笃,今生今世决不会留情别的女子,方才我再三恳求小姐放在下回去,小姐亦十分感动,已经决意送我出去,不是张兄前来,在下早已走了。”
我被萧尧这段深情台词雷得快要半身不遂了,心想你什么时候对我“情深意笃”过,再说那个甘灵雁方才也没那么好心,主动要求释放你这枚精品肉票啊!
张雍凝望着他的心上人,问道:“是吗?”
甘灵雁对萧尧所说的这真假乱炖的“事实”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捏紧粉嫩的小拳头死猛凿张雍后背,娇声道:“死人!”
我大跌眼镜了,没想到刚才还赛过花木兰,气死梁红玉的女侠甘灵雁小姐,此时竟变身成为“赛蛟龙”背后的小女人。
萧尧及时抓住机遇,作证婚人总结陈词,“张兄今日大喜,与甘小姐结为连理,早知有今日,当初又何必因为长辈的仕途相争,耽搁这许多年呢......”他这番慷慨激昂有点虎头蛇尾,越说到后来,声音越发小了,眼神飘忽地向我身上瞥过来。
好了,硝烟散尽,打扫战场。
☆、第四十章 化险为夷
萧尧道:“依在下拙见,甘小姐若随张兄前去,还是与甘老爷与甘夫人知会一声,免得二老悬心。”
甘灵雁小嘴一撇,道:“我才没那么傻呢,告诉了他们,我爹还不要集结众家丁打到仙都山上去,岂能为了我,给张郎惹麻烦。”
我见甘小姐与张雍甜腻得妖风阵阵飞沙走石,不由暗暗好笑。
萧尧仍是坚忍不拔地劝道:“‘夫孝,德之本也’。只要甘小姐与张兄精诚所至,我想老爷夫人必不致坚辞不允。”
我在心里长长地“嘘”了一声,这个萧尧,有时候还直是有点“迂”,张雍一个山大王,识的字未必能装满一茶盅,萧尧还在这儿跟他背《孝经》,效果堪比邀请管弦乐团哄牛开心。
好在张雍刚刚有情人终成眷属,能把乌云滚滚看成霞光灿烂,笑道:“萧爷不了解岳丈大人的脾气,他不许我娶灵雁为妻,并非只为两家旧日的恩怨,也是为在下现在一文不名,还背着个贼寇的名声,实在是......唉......”
岳丈?赛蛟龙五大三粗,一副死心眼儿的模样,改口改得却很灵活。
萧尧沉吟一时,笑道:“我在西京认识一位朋友,现在吏部作郎中,阁下若有意接受潭王招安,为王爷效力,我愿修书一封,荐你到他的门下。”
张雍大喜过望,忙道:“若果能如此,贵人便是我的再生父母。只是不知道您的这位朋友尊姓大名?”
萧尧笑道:“萧贤。”
没见过这么满载而归的,萧尧一晚上就把甘家小姐和姑爷打包搞定。
吹着山道上徐徐而来的清风,吃着从甘家扫荡出来的点心水果,我像卧在温软摇篮里的婴儿,睡眼惺忪的看着路旁花树走马灯似的缓缓离去。山路盘盘曲曲,伸向绿荫蔽日的大山深处,高低起伏,若隐若现,路上落满山英,如一条五彩的带子,缠绕着碧玉般的山峦。路边流泉激起澹澹烟波,湿漉漉地洇润了山间小径。
我向萧尧怀里扔了一块蝴蝶卷子,嚷嚷道:“哎,你怎么不吃啊!”
萧尧扶了扶太阳穴,疲倦地摇摇头,道:“我不饿。”
我挑挑嘴角,道:“昨儿中午起就一口东西也没吃,还说不饿——别是昨晚上洞房花烛太劳神了。”
不想萧尧竟像失去反抗能力似的,缩在一角,笑道:“吃你的点心吧,仔细嘴下无德咬了舌头。”
度娘刚刚吃完一只麻饼,看了看萧尧脸色,道:“大爷昨儿一直穿着那套湿乎乎的衣裳,别是湿气太重得了热症吧?”
萧尧闭着眼,挪动了一□子,道:“我没事,只是吃不惯这甜食,此时只想吃些酸酸凉凉的东西。”
一提“酸酸凉凉”的东西,我失去的记忆一下子恢复了,忽然想起昨夜他对甘灵雁说我是“醋缸”“醋瓮”,于是坐到他面前兴师问罪,道:“你凭什么说我是‘醋缸’‘醋瓮’?”见他不理我,我又道。“从今往后,我就把你给我安的罪名坐实了,变成千年老陈醋。”
萧尧闭着眼笑道:“你就是变成千年老陈醋,也得装在我这口缸里,那才是货真价实的‘醋缸’‘醋瓮’。”
度娘识趣地钻出车篷。
我愣了一刹那,终于悟出萧尧在占我便宜,立刻就要扑上去拳打脚踢。萧尧无力地笑着想要拦我,在他往外推我的时候,我仿佛感觉到从他的身上辐射出一股不太正常的热能,伸手摸他额头,火烫火烫的。看来方才度娘说得不错,他真是得了热症。这一路上打个尖都难,别说药店了,比古墓还稀有,我有点着急,忙叫进度娘来商量对策。
度娘给萧尧把了把脉,点头道:“好在病势不凶,若在家里,煎些寻常汤剂也就不妨了,可是......”伊掀开车帘,看着空空荡荡在大山,忽然眼光一亮,笑道:“有了,这山里长着成片的白茅草,昨儿甘小姐又给了我们许多青果,用白茅草的根和青果煮了服下,可望见效。”
那就闲言少叙罢。我立即跳下车,跟度娘摘白茅草去了。照着伊说的方子煎了,给萧尧服下。可他这回病势真是不轻,头两回还能自己端着喝了,到了第二日,离永州还有一百多里,萧尧没看大夫也没吃药,傍晚时再也挺不住了,我端着碗把汤药一口一口地喂给他,竟有一半吐了出来。
度娘安慰我,“明日便可到永州了,郡主不必过于担忧。”
我怎么能不担忧,这个傻子!我望着深蓝天幕上一眨一眨的亮莹莹的星子,就像一把珍珠嵌在幽蓝的水晶里,每一颗都像萧尧那明澈的眸子。
萧尧一直睡不安稳,一会儿迷迷糊糊地跟他娘说话,长长地睫毛上挂着两颗欲堕不堕的泪珠。
一会又翻来覆去地要喝水,我只能把他的头放在怀里,舀一勺水给他润润唇,他却又摇头,手紧紧握着我的胳膊,他的手太烫了,总想握着清凉的东西。我的手臂上直像有一只火热的绒球滚来滚去,胸口有点不知所措地微微起伏着。
只听萧尧喃喃道:“珠儿......珠儿......”
心像是浸在广阔无垠地波涛里,柔软到每一寸肌肤,我的脸颊脖颈,大概比他还要热,热辣辣得像三伏天暴晒在烈日之下,萧尧什么时候这样连绵不绝荡气回肠地叫过我啊!
后来,他实在是筋疲力尽了,紧紧搂着我的胳膊睡着了,我却一夜不眠,实在是因为......我的胳膊......实在是......唉,当人肉冰枕的感觉太难受了!
我告诉自己,他在甘小姐面前那番温情脉脉的宣言是形势所逼,他睡梦之中那一声声温情脉脉的呼唤是神智不清,一旦回到西京,那个静若处子面无表情的萧尧的真魂,就又会附在他身上。
步履维坚地到了永州,又看到了昔日熟悉地街衢巷陌,店铺林立,虽然刚刚历经战火,然而英雄的永州人民却不抛弃不放弃,在一个遍地瓦砾的地方,建成了一座差强人意的新城。我想着是不是该应景地掉两滴眼泪,一抒重返故土之激动心情,然而萧尧烧得通红的脸庞无力地压在我的肩头,我一刻也不敢停留,立即叫阿豪驾车去美景坊找那家有名的药铺。
那药铺里有位名医,我离开永州的时候,他的牙齿就成了嘴里的一级保护文物,但医术却是高明得紧,我一直担心这位老爷爷经不起战火的洗礼,谁知进去一打听,老爷爷依然耳聪目明地在药铺里坐诊,只是他的孙子在潭王军中,不幸捐躯。
我对人生无限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想来人生苦短,真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余老先生试试萧尧的脉象,低头沉思半日,道:“只是风热之症,没什么要紧,不过拖的时日太长,须要细心调理,这几日都不可劳累了。”
心神陡然一松,心想只要不妨事就好。
然而余老先生又一顿,对我说道:“还要嘱咐夫人一句话,你家相公近来忧思过度,望夫人多予开解,忧思伤脾,脾伤则中气阴阳离别,阳不从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万事都要想开。”
我心想萧尧嘴里含着七八九只金钥匙,闲来无事还经常来气气我,他有什么“忧思”?他是天天“思”着怎么把才能把我气得肠梗阻吧?
我谢了余老先生,琢磨着这老先生心理素质确实不是一般的好,刚刚失去至亲,反劝别人万事想开,怪不得活得寿比南山。
不知道永州还有多少老街坊,可以有幸依旧安然无恙地活着,天下一日不得大统,百姓始终不能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