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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
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13〕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14〕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15〕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九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九期。
〔2〕 朱文公 即朱熹。“文”是宋王朝给他的谥号。作者绍兴的老屋于一九一九年卖给一个姓朱的人,所以这里戏称为“卖给朱文公的子孙”。
〔3〕 “张飞鸟” 即。头部圆而黑,前额纯白,形似舞台上张飞的脸谱,所以浙东有的地方叫它“张飞鸟”。
〔4〕 闰土 作者小说《故乡》中的人物。原型为章运水,绍兴道墟乡杜浦村(今属上虞县)人。他的父亲名福庆,是个农民,兼作竹匠,常在作者家做短工。
〔5〕 叉袋 袋口成叉角的麻袋或布袋。
〔6〕 Ade 德语,“再见”的意思。
〔7〕 我的先生 指寿怀鉴(1849—1930),字镜吾,是个秀才。
〔8〕 三味书屋 在绍兴作者故居附近,它和百草园现在都是绍兴鲁迅纪念馆的一部分。
〔9〕 东方朔(前154—前93) 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西汉文学家。他是汉武帝的侍臣,善讽谏,喜诙谐,旧时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史记。滑稽列传》附传中说他“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
〔10〕 “怪哉” 传说中的一种怪虫。据《古小说钩沉。小说》:
“武帝幸甘泉宫,驰道中,有虫赤色,头目牙齿耳鼻尽具,观者莫识。
帝乃使朔视之,还对曰:“此”怪哉“也。昔秦时拘系无辜,众庶愁怨,咸仰首叹曰:”怪哉怪哉!“盖感动上天愤所生也,故名”怪哉“。此地必秦之狱处。‘即按地图,果秦故狱。又问:”何以去虫?’朔曰:“凡忧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当消。‘于是使人取虫置酒中,须臾果糜散矣。”
〔11〕 对课 旧时学塾教学生练习对仗的一种功课,用虚实平仄的字相对,如“桃红”对“柳绿”之类。
〔12〕 这些都是旧时学塾读物中的句子。“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见《论语。述而》。“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见《幼学琼林。身体》。“上九潜龙勿用”,见《周易。乾》,原作“初九,潜龙勿用”。
“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这是学生读《尚书。禹贡》时念错的句子;原作“厥田惟下下,厥赋下上上错……厥包橘柚锡贡”。
〔13〕 “铁如意”等语,是清末刘翰作《李克用置酒三垂岗赋》中的句子。原文作:“玉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刘翰,江苏武进人,江阴南菁书院学生。这篇赋是颂扬五代后唐李克用父子的。见王先谦编的《清嘉集初稿》卷五。
〔14〕 绣像 明清以来附在通俗小说卷首的书中人物白描画像。
〔15〕 《西游记》 长篇小说,明代吴承恩著,共一百回。
父亲的病〔1〕
大约十多年前罢,S城〔2〕中曾经盛传过一个名医的故事:
他出诊原来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闺女生急病,来请他了,因为他其时已经阔得不耐烦,便非一百元不去。他们只得都依他。
待去时,却只是草草地一看,说道“不要紧的”,开一张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钱,第二天又来请了。
他一到门,只见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药,好得多了,所以再请你来复诊一回。”仍旧引到房里,老妈子便将病人的手拉出帐外来。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没有脉,于是点点头道,“唔,这病我明白了。”从从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药方纸,提笔写道:
“凭票付英洋〔3〕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画押。
“先生,这病看来很不轻了,用药怕还得重一点罢。”主人在背后说。
“可以,”他说。于是另开了一张方:
“凭票付英洋贰百元正。”下面仍是署名,画押。
这样,主人就收了药方,很客气地送他出来了。
我曾经和这名医周旋过两整年,因为他隔日一回,来诊我的父亲的病。那时虽然已经很有名,但还不至于阔得这样不耐烦;可是诊金却已经是一元四角。现在的都市上,诊金一次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了;又何况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确有些特别,据舆论说,用药就与众不同。我不知道药品,所觉得的,就是“药引”
的难得,新方一换,就得忙一大场。先买药,再寻药引。“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
可是说也奇怪,大约后来总没有购求不到的。
据舆论说,神妙就在这地方。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4〕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医者,意也。”〔5〕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所以……。
我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还要拚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这样有两年,渐渐地熟识,几乎是朋友了。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利害,将要不能起床;我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了信仰,采办药引似乎再没有先前一般踊跃了。正在这时候,他有一天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
“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6〕先生,本领比我高。我荐他来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轿。
进来时,看见父亲的脸色很异样,和大家谈论,大意是说自己的病大概没有希望的了;他因为看了两年,毫无效验,脸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难以为情,所以等到危急时候,便荐一个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脱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只有一个陈莲河了。明天就请陈莲河。
陈莲河的诊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长而胖了:这一点颇不同。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这一回却是一个人有些办不妥帖了,因为他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
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然而还有“平地木〔7〕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老弗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8〕,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可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离我家就有五里,但这却不像平地木那样,必须暗中摸索了,陈莲河先生开方之后,就恳切详细地给我们说明。
“我有一种丹,”有一回陈莲河先生说,“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陈莲河先生又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凡国手,都能够起死回生的,我们走过医生的门前,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扁额。现在是让步一点了,连医生自己也说道:“西医长于外科,中医长于内科。”但是S城那时不但没有西医,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因此无论什么,都只能由轩辕岐伯〔9〕的嫡派门徒包办。轩辕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现在,他的门徒就还见鬼,而且觉得“舌乃心之灵苗”。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
不肯用灵丹点在舌头上,又想不出“冤愆”来,自然,单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
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还请一回陈莲河先生,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的开了一张方,但已停止败鼓皮丸不用,药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只消半天,药就煎好,灌下去,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
从此我便不再和陈莲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时看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飞一般抬过;听说他现在还康健,一面行医,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报〔10〕,正在和只长于外科的西医奋斗哩。
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11〕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早晨,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12〕进来了。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说我们不应该空等着。于是给他换衣服;又将纸锭和一种什么《高王经》〔13〕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拳头里……。
“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
“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
“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十月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一期。
〔2〕 S城 这里指绍兴城。
〔3〕 英洋 即“鹰洋”。
〔4〕 叶天士(1667—1746) 名桂,号香岩,江苏吴县人,清乾隆时名医。他的门生曾搜集其药方编成《临证指南医案》十卷。清代王友亮撰《双佩斋文集。叶天士小传》中,有以梧桐叶作药引的记载:“邻妇难产,他医业立方矣,其夫持问叶,为加梧叶一片,产立下。
后有效之者,叶笑曰:“吾前用梧叶,以值立秋故耳!今何益。‘其因时制宜,不拘古法多此类,虽老于医者莫能测也。”
〔5〕 “医者,意也。” 语出《后汉书。郭玉传》:“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随气用巧。”又宋代祝穆编《古今事文类聚》前集:
“唐许胤宗善医。或劝其著书,答曰:”医言意也。思虑精则得之,吾意所解,口不能宣也。‘“
〔6〕 陈莲河 当指何廉臣(1860—1929),当时绍兴的中医。
〔7〕 平地木 即紫金牛,常绿小灌木,一种药用植物。
〔8〕 “虎神营” 清末端郡王载漪(文中说是刚毅,似误记)创设和率领的皇室卫队。李希圣在《庚子国变记》中说:“虎神营者,虎食羊而神治鬼,所以诅之也。”
〔9〕 轩辕岐伯 指古代名医。轩辕,即黄帝,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岐伯,传说中的上古名医。今所传著名医学古籍《黄帝内经》,是战国秦汉时医家托名黄帝与岐伯所作。其中《素问》部分,用黄帝和岐伯问答的形式讨论病理,故后来常称医术高明者为“术精岐黄”。
〔10〕 中医什么学报 指《绍兴医药月报》。一九二四年春创刊,何廉臣任副编辑,在第一期上发表《本报宗旨之宣言》,宣扬“国粹”。
〔11〕 “罪孽深重祸延父母” 旧时一些人在父母死后印发的讣闻中,常有“不孝
男××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考(或显妣)
……“等一类套话。
〔12〕 衍太太 作者叔祖周子传的妻子。
〔13〕 《高王经》 即《高王观世音》。据《魏书。卢景裕传》:
“……有人负罪当死,梦沙门教讲经。觉时如所梦,默诵千遍,临刑刀折。主者以闻,赦之。此经遂行于世,号曰《高王观世音》。”旧俗在人死时,把《高王经》烧成灰,捏在死者手里,大概即源于这类故事,意思是死者到“阴间”如受刑时可减少痛苦。
琐记〔1〕
衍太太现在是早经做了祖母,也许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时却还年青,只有一个儿子比我大三四岁。她对自己的儿子虽然狠,对别家的孩子却好的,无论闹出什么乱子来,也决不去告诉各人的父母,因此我们就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
举一个例说罢,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给沈四太太〔2〕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却决不如此。假如她看见我们吃冰,一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着,看谁吃的多。”
但我对于她也有不满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时候了,我还很小,偶然走进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书。我走近去,她便将书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看那书上画着房屋,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迟疑间,他们便大笑起来了。这使我很不高兴,似乎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不到那里去大约有十多天。一回是我已经十多岁了,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着数,说道,“好,八十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
好,八十四……“但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婶母也恰恰走进来。她便接着说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虽然如此,孩子们总还喜欢到她那里去。假如头上碰得肿了一大块的时候,去寻母亲去罢,好的是骂一通,再给擦一点药;坏的是没有药擦,还添几个栗凿和一通骂。衍太太却决不埋怨,立刻给你用烧酒调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说这不但止痛,将来还没有瘢痕。父亲故去之后,我也还常到她家里去,不过已不是和孩子们玩耍了,却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谈闲天。我其时觉得很有许多东西要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