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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点幽仍然是面无表情,声音略有些沙哑:“不听话我没有好果子吃。”
沉水的心顿时又坠入了谷底。
寻点幽的这句话无异于是在告诉自己,他只是需要有好果子吃,即需要一个便宜的、舒适的笼子,来尽可能延长他休养生息的时间,在这期间,不管是机密探听也好,亲信培植也好,暗中勾结也好,都必须先在碧落宫中站稳脚跟,然后才可能实现。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十之八九是听从天逍的指点,否则以寻点幽那高贵冷艳的性格,断不会自己想开,而必然像过去那样自己和自己拧上,最后抑郁而终。
当真耍得一手好计谋,沉水忽然感到一阵悲戚,若不是自己碰巧听到了他们的密谈,兴许还会天真地以为寻点幽想通了,愿意捋顺了性子待在自己身边……原来自己竟然真的很好骗。
寻点幽清咳两声,嗓音依旧带着干涩感:“我在这儿住得挺好,不用公主费心了。”
“但是这儿没有下人可以照顾你,天逍……他是娘的贵客,我总不能让一个客人给你端茶倒水,”住这儿挺好?当然好,密谋个什么都不用出门,也没有下人监视你们的行动,如何不好,沉水心中冷笑,面上却努力装得风平浪静,“而且你又是伤又是病,需要好好调理,就算天逍和你处得来,也没那个能力给你治病疗伤。”
寻点幽不说话了,沉水还当他是明白过来,不能和自己对着干,便说:“就这样吧,我叫人在近御医馆的地方给你打理一个安静的住处,让你好好养伤。”
“不。”
“……诶?”
寻点幽眼向上一挑,生硬而固执地道:“我就要住在这儿。难道我堂堂华国王爷,到了祥国做人质,连个选择住处的自由都没有了?”
沉水被他这话堵得半天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寻点幽却冷冷一哼,双臂撑着身子慢慢躺下,被子一盖,下了无声地逐客令。
隔天在棋居,沉水把自己碰一鼻子灰的事儿给君无过一说,后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了什么十分有趣的故事一般,搞得沉水莫名其妙。
“嗯……我绝不是在取笑你,而是这‘华国王爷’的行事作风真的让人啼笑皆非。”
笑够以后,君无过从后面温柔地拥住她,抱歉地解释起来:“华国已被陛下所灭,他不过是个俘虏,居然还在你面前摆王爷的架子,我若是你,只怕忍不住当面就嘲笑他了。”
沉水不高兴地随手翻着他的棋谱,嘟囔道:“我不是气他摆王爷架子、顶撞我,我只是气他太笨,笨得连撒娇和任性都分不清楚。”
君无过嗯了声,附和道:“这样真性情的王爷倒也是罕见,我过去听人说书,总觉得王宫里长大的人多半都心狠手辣,狡猾奸诈,谁知后来遇到你,才发现自己错了,现又来了个‘华国王爷’,你们俩还真是像得很。”
“我才没他那么笨呢。”沉水反驳道,颇有点不服气地回头瞪他一眼。
“那是自然,我的水儿怎会笨到他那程度,顶多是有一点点笨而已。”君无过打趣地道。
二人打情骂俏一阵,君无过突然不说话了,抿着唇看她,眼中带着笑意,却又不尽然是笑,似乎还有些患得患失。沉水被他看得一头雾水,奇怪地问:“怎么了,为何这样看我?”
君无过沉吟了一会儿,犹豫着开口道:“世事无常,古人有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这一生的命数并不一定都是顺的好的,说不准一朝富贵一朝贫,否极泰来,或者乐极生悲,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沉水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
“倘若……我是说倘若有一天,祥国也像华国那样一朝倾颓,而你像那个华国王爷一样,被当成俘虏带走,”君无过握着她的肩,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你……你会如何做?”
若自己是寻点幽,会如何做?
这确实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当初瑞国十万铁蹄踏碎了祥国的宁静安乐,对方根本没有给她做俘虏的机会,直接在祥国的三朝老臣们面前,一杯毒酒赐死了她。
沉水敛眼静思了片刻,轻声答道:“我明白了。”
“嗯?”君无过有些不解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颈窝。
“若我落得他那地步,举目无亲,又是个女子,还未必遇得上肯好生待我的人,”说着,沉水苦笑起来,仰头靠在他肩上,“若我是他,只怕是连被人嘲笑笨、嘲笑任性的机会都没有,受不了侮辱,情可一死绝后患。”
君无过笑着摸摸她的头:“骨气一说,你认便有,不认便无,旁人看在眼里或许觉得无关紧要,但若是落到自己身上,说不得还要更狼狈。”
沉水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对寻点幽的的不满也减轻了不少,设身处地去想,或许他仅仅是对自己点个头,心里也已经觉得屈辱不已,自己又何必苛求一个国破家亡、命将不久的人呢。
“不过,沉水,虽说他是因为你一时大意才在牢狱中吃了苦头,但对于战俘,又是皇室后裔,我觉得你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会比较好。”君无过又谨慎地给了个建议。
“为何?”
君无过笑着捡了几颗白子放在棋盘上,围成个圈,又捡了个黑子放在当中,对她解释道:“你这么想,你和他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王爷——虽然落魄了,血统仍在那儿放着,若是走得近了,便人人都会以为他是你内定的驸马,又不清楚他的身体好坏,到时候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大家会怎么说你?”
沉水莫名其妙:“怎么说?”
君无过将那黑子捡了,扔回棋娄里,慢吞吞地道:“会说你克夫。”
沉水瞬间无言以对。
“我是为你好,他和我,和乐先生,甚至和不苦大师都不同,若是做了你的面首,将来生下孩子,你能担保不会祸起萧墙,母子反目?若是女儿也就罢了,若是个儿子……”
君无过将一黑一白二子分别托于掌心,呈到她面前:“你说他是会选择做个闲散王爷,还是选择复辟登基为帝?”
043、拜师
有句古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沉水现在才真实地感受到了古人的睿智,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
在将寻点幽从内宫大牢里带出来的那一刻,同他生个孩子,延续王室血脉的念头就萌发出来,尽管内心觉得有些委屈,但更多的,还是欣慰——欣慰自己可以抢在叛徒之前走一步,不至于处处被动。
甚至还沾沾自喜,为自己想到这样一个稳妥的计谋而自豪不已。
“我真是太看高自己了,这种百害一利的事,真亏我想得出来。”沉水独自坐在戏鱼台上,百无聊赖地一边抛着鱼食,一边自言自语。
错估了寻点幽的利用价值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想要变得心思缜密,布局周全,绝非一两天能做得到的,若是没有人循循善诱,只怕下次还会这样,帮着别人卖了自己。
那么自己该去找谁学习这些呢?
沉水不禁叹息,自己做公主的时候,实在是太与世隔绝了,对朝堂上的人和事,居然一点儿接触都没有,若不是还留有登基后那不到一年的短暂记忆,她或许连个可以拜为太师的人都找不到。
含风穿过二楼的堂屋走过来,对她福了福:“公主,崔大人到了,在楼下候着。”
“请他上来。”沉水收回飘远的神思,吩咐着,自己也放下了手中的鱼食,摆出最得体的仪态来等候。
不一会儿工夫,一个年纪六十有余的老人绕过屏风走上戏鱼台,撩着官服前裾跪了下去:“微臣参见公主。”
临渊阁大学士崔尚儒,辅佐过她的祖母,辅佐过她的娘亲,将来还会为她殚精竭虑,是名副其实的三朝老臣,祥国王都被攻陷的那天,他因不肯向敌人屈服,而选择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是唯一一个走在了沉水前面的朝臣。
这也就是沉水愿意信任他,决定拜他为师的一个原因。
“崔大人快快请起!”沉水立刻上前搀扶这位老人家,崔尚儒这是第一次面见公主,不免有些忐忑,被她一扶,反倒紧张得站也站不稳。
二人在桌边落座,丫鬟们陆续端来了茶水果品,又在一旁点上了降真香,只差没请个乐师过来伴奏了。崔尚儒全摸不着头脑,受宠若惊地接过沉水递来的茶杯,心里不断猜测着这位从来不过问国事的公主今儿个找自己来,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沉水见他表情紧张,也知道是自己的唐突吓到了他,便笑着出言宽他的心:“崔大人不必如此拘谨,我贸然请大人来,是有一事相求,此事事关重大,非崔大人不可信,故而有些唐突,还望崔大人不要见怪。”
崔尚儒心中讶异,赶紧放下茶杯拱手,问:“不敢不敢,公主有什么需要微臣效劳的?”
“崔大人是皇祖母一朝的老臣了,就连母皇也对您多有仰仗,我虽只是个养在深宫的公主,对崔大人的博才多学也是早有耳闻,一直未得缘一见,”沉水并不忙着点题,而是先恭维了他一番,说是恭维,其实也算得上是真心话,“母皇御驾亲征前,曾对我说过,她不在宫里这段时间,朝中自有临渊阁的几位大人打理,叫我不必操心,若是出了大事,众卿家意见不合,便听崔大人的。”
崔尚儒立时弓腰自谦:“陛下委臣以重任,臣虽不才,愿竭尽股肱之力,以效陛下、公主!”
沉水见他没有推辞,心里也就踏实了些,道:“最近宫中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崔大人是外臣,不知是否消息灵通,知晓一二?”
“回公主,略知一二。”
知道便好办,否则再给他解说一通,一个下午就过去了。沉水一颔首,不再绕弯子,单刀直入道:“我虽有查到这几起事件背后有鬼,但却不知该如何做才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贼子作乱碧落宫。我思来想去,唯有向才智过人的朝中老臣学习些本事,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状况,往后才不至于被那心怀不轨之徒牵着鼻子走。”
说着,沉水起身,以晚辈之礼相敬,诚恳地请求道:“我愿向母皇请命,拜崔大人为太师,治国安邦平天下的谋略,还请大人教我。”
崔尚儒被她的大礼骇得差点摔了手里的茶杯,忙不迭地跪下将她扶住:“公主怎能行此大礼,实在是折杀老臣了!”
“母皇再有数日便会返回王都,只要崔大人应允,我会尽快向母后禀明此事。”
沉水礼节尽到,也就不坚持跪着,否则连累一把年纪的崔尚儒也陪跪,那就太不好了。
崔尚儒眉头紧锁,显是在犯难,他斟酌着道:“公主能有此心,是陛下之福,也是祥国万民之福,老臣自然不敢推辞,只是……”
“崔大人有何难处,但说无妨。”沉水忙体贴地道。
“臣惭愧,”崔尚儒摇头叹息,一脸无奈,“不瞒公主,拙荆她……持家甚严,臣每日几时出门几时返回,都须得向她仔细汇报,别说和同僚们聚在一块儿喝杯酒,闲聊两句,就是偶尔陛下集召、或有大事耽搁了那么一会儿,回去都说不得要挨罚。若是拜了太师,便要时常给公主上课,回家更比现在晚,这……”一时头上汗都冒了出来。
沉水哭笑不得,过去到从来不知道崔尚儒家有严妻,竟将他管得没了自由,自己若是坚持,他倒也会答应,只是这损人利己的事,还是别做的好啊。
崔尚儒满面愧疚,又问:“其实临渊阁的诸位同僚论才智谋略均不在臣之下,公主若不介意,臣可以另外为公主推荐堪担此大任的人选……”
“不必了,其他人我信不过。”
沉水一口便回绝了,不是她武断,而是崔尚儒所谓“才智谋略不下他”的那些个同僚,三年后都在瑞国的刀锋面前服了软低了头,跪在游鸿殿前眼睁睁看着她被赐死。从人情的角度来说,他们的选择也无可厚非,毕竟当时的祥国确实已经走到了末路,但这样的人,只能用,不可靠。
崔尚儒对她的一句“信不过”表示惊讶:“公主何出此言?诸位同僚都是陛下钦点的朝中俊贤,忠心不二,绝无可能背叛陛下和公主!”
沉水笑了笑,怡然自若地道:“我知道,他们食国家俸禄,又得母皇信赖,这样还要变节,那真是说不过去了。”
崔尚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拿不准她是否在暗示着什么。
“这样吧,我改日亲自登门拜访崔夫人,若能说动她放松对大人的管制,大人便应我之请,若不能……那只有就此作罢,往后我亦不会再提此事,免得破坏了大人与夫人的感情。”沉水想了一阵,给了个折中的建议。
崔尚儒连忙谢恩:“若是能说服拙荆,那公主真是臣的大恩人,臣先在此谢过公主了!”说着又要跪拜,沉水赶紧将他按住,也不敢再耽搁他回家吃饭,立即放他回去向夫人报告去了。
送走了崔尚儒,沉水又无聊起来,拜师不成,亦不敢再频繁造访画苑,免得惹人误会,一连好几天,她都只能一个人在楼里看看书临临帖,无事可做。
无聊了不敢去找乐非笙,也不想天天见君无过,沉水忽地记不起自己当初是怎么过的,这么闲,为什么就没想过早点学学治国之道?
正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戏鱼台下“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下钻了出来,沉水立刻警觉起来,张口就要喊来人,只见一道人影干脆利落地攀着栏杆翻了进来,水花四溅,让她不得不一手挡着脸向后退了几步。
“呼啊……湖水果然比井水要冷多了,冻死我了。”
除了刺客,还能用这么别出心裁的方式来造访素竹小楼的,除了天逍,也不作他想了,沉水看着他站在台子边拧衣服上的水,丝毫没有擅闯公主闺房的罪恶感,反倒自然得跟在自己家一样,一股无明业火起,怒道:“你疯了!有路不走你非得游过来,能把你的歪脑筋动在该动的地方吗?”
044、真假
天逍抹了一把脸,笑嘻嘻地盘腿坐下,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山不就人人就山,公主这么久没来探病,寻小王爷还以为自己失宠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贫僧琢磨着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只好独辟蹊径,来求公主了。”
鬼话连篇!沉水磨了磨后槽牙,心想你来求我用得着从水里游过来?分明就是耍宝,到底谁怕失宠根本一目了然,遂道:“是他想见我还是你想见我,你当我会不明白?”
天逍从善如流地道:“自然是贫僧想见公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阿弥陀佛,想煞贫僧!”
沉水嗤了一声,理也懒得理他,转身就要回三楼去,天逍见状,忙收起耍贫的嘴脸,爬起来拉住她:“别走哇,难道你真打算见死不救?拜托了,把他弄走吧,随便哪儿清净塞哪儿去,我是真受不了他了。”
“受不了他?我以为你们一见如故,相处挺融洽的呢。”沉水乜他一眼,冷笑道。
“阿弥陀佛,忍字头上一把刀,百忍成佛,万忍成魔啊,”天逍一脸哀怨得要咬手帕的表情,“你说这一破落王爷,哪儿来这么多事儿,我念经他嫌吵,我入定他又嫌冷清,和我一起吃饭嫌没有肉吃不下,我请司膳监单独做一份有肉的他又嫌太油腻没胃口——我可求求你了,赶快把他弄走吧,我今天还是偷偷从后院溜出来的,我要再不来,这罪受的,何时才是个头啊。”
沉水看了他一会儿,觉得那表情不像作假,便问:“到底怎么回事,前些日子我去探病,还见你们相安无事,突然间来告状,不怕我觉得你抹黑他?”
天逍一副求神拜佛的模样,低声下气道:“就当是我抹黑他好了,你把他弄走吧。”
沉水无辜地耸了耸肩:“我倒是早就想让他搬出去了,可是他不肯。”
天逍愣了:“不肯?为啥?”
“鬼才知道!”沉水挣脱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道,“还说什么他堂堂一个王爷,连选个住处的权力都没有吗,气都气死我了。我看他是赖上你了,想摆脱他自己个儿想办法,要么自己搬,要么设法让他搬,我不管。”
天逍一听就急了,胳膊一张堵在她面前:“当初你把人送过来的,你不管谁管?而且你说过会让我一直住那儿,你要是不管,那不等于暗中给我施压,逼我自觉往外搬?这可不好,还是言而无信啊。”
然后一个劲儿地求啊求,到后来沉水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只好举手投降:“这件事你自己去处理,只要别把人弄死了,不管你怎么折腾,我都睁一眼闭一眼行了吗?”
“你就不能去劝劝他?”天逍苦着一张脸问。
沉水坚决地摇头:“我不爱拿热脸去凑冷屁股,你想找人劝他,还是去棋居求君哥哥吧,你不也说他说话夹枪带棒地很有一套么?再不行你去求乐先生,骂他一顿,看他走不走。”
她嘴上这么说,但天逍还不至于傻到信以为真,搬不到救兵,只好垂头丧气地摸着后脑勺,又从戏鱼台上跳下水,朝画苑游回去。
沉水哼了一声,转身就要上楼,忽地浑身一僵——他是从水里游过来的,那是何时来的?
她之前和崔尚儒在戏鱼台上会面,不长的时间里,根本没注意到水面有任何不对劲,这么说来,天逍应该是一早就游到了台下躲着,自己和崔尚儒的谈话,他也全都听了去!
难怪他非得从水里过来,若是走正门,谁容得他在一旁偷听。
但转念一想,沉水又觉得不对,他要只是为了来偷听,等自己走了再游回去便是,何必现身,露出马脚。
天逍的身上有太多的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