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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满心不快地朝它走过去,想把它赶紧牵走了事。他刚走了两步,却见鲍蓓突然像煞车一般站定了,身体猛地直了起来,一对耳朵也支了起来,鼻孔大大地张开,贪婪地吸着,吸着,身上的毛凛然一竖,随即又垂下来,身体却像发了寒颤似地抖起来。
道光想,是它发现自己了,他朝它试探地叫了一声:“鲍蓓!”
随着他这一叫声,鲍蓓显然认出他了,但它非但没有冲过来,反而后退了一步,定睛注视了道光十几秒钟,弯曲起后腿,伸直身体,鼻子朝向空中,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嗥。院子里的警察们都被这狼一般的长嗥惊呆了,不等他们缓过神来,只见一道黑色的闪电朝前一窜,一下子就把道光扑倒了。
警察都被吓白了脸,一个手快的已经迅速拔出枪来,对准了鲍蓓嚷道:“天!这根本是条疯狗,谁说她不是!打死她?”
离道光最近的杰夫忙举起双手摇着喊: “别,别开枪,这狗只是太高兴了。没有事。”
鲍蓓想不到自己的冲力太大,把道光一下子就撞倒了,但它已经顾不上抱歉,它完全被狂风暴雨般的喜悦主宰了,它在那一声凄厉长嗥中把它这几天里经历的委屈辛酸宣泄一空。它把两只前爪搭在道光的肩上,把他裸露的每一寸皮肤都舔到了,包括耳廓里面。道光身上的衣服几乎被它性急慌乱的前爪撕破了。它边舔,边抓,边叫,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道光满脸通红,当着那么多警察的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一任她舔着。
警察们全在四周站着,没有一个人开口,也没有一个人动弹,只是齐刷刷地看着他们。一位警官对那个拔出枪来的小子低喝道:“还不把枪收起来,你眼珠子掉地下啦?!”
道光最后总算可以推开鲍蓓,从地上站了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对周围的警察解嘲地笑笑,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这家伙,它高兴疯了。”
两三年过去了,一个画家领着一条狗四处漫游作画,已经成为怀特小镇一道不变的风景。
道光现在除了画动物肖像也画风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他和鲍蓓遭遇恶狗和警察的那个地点。原来,那里有一道非常美丽的峡谷,称为“印第安谷”,里面有奇石异树,地貌非同寻常。石缝里冒出的清洌泉水,潺潺汇成溪流,流出峡谷,一直流进哈得孙河,沿溪流的风景美不胜收。道光明白了,那天夜里鲍蓓跑了那么远,就是要带他到这个山谷里来嘛。如今,道光带了鲍蓓常来,一呆就能呆一天,他画下了这个峡谷中春夏秋冬四季的风景,年年画却也画不够。当他支着画架写生时,鲍蓓则在峡谷中行猎撒欢打滚,一到了这地方,两个都觉得是在天堂里。道光送给杰夫的就是一幅峡谷里的风景画。所有在峡谷中画下的油画写生风景给道光带来了新的声誉,纽约有一家画廊每年定期给道光办画展,搞得美国油画界某个莽撞的评论家甚至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否美国在十九世纪曾赫赫有名的哈得孙风景画派竟在一个
画家与狗
王瑞芸
一
画家张道光第一眼看见那条狗时,非常讨厌它。
那是他刚搬到纽约上州怀特小镇的第七天。他又通宵失眠,天麻麻亮就躁得爬起来,拖着脚到厨房去煮咖啡,不意从对着后院的窗口一眼瞥见了那条狗。
显然这是条野狗,中等大小,黑色,正蹑足潜行穿越他的后院,直跑向东边的篱笆门前,从木门扉的一处缺口纵身钻丁出去。
这狗从哪里来,是路过,还是竟住在他后院?张道光顾不得细想,火已经上来了,他把刚拿起的咖啡杯往靠着窗口的水池里狠命一顿,讷讷地骂出声来:“混账畜生!”美国人只说看见黑猫晦气,看见黑狗就不晦气?多讨厌的东西,瞧它那副慌慌张张、贼头贼脑的样子!
还真不能说那个黑色的畜生完全无辜,它根本是用那副落魄失魂的样子提醒他,他的处境和它一个样:丧家之犬。
张道光六年前从北京到了纽约,那时他刚满三十岁,却已经是一个成名了好几年的当红画家。他实在是画得好极了,尤其肖像,去掉那张纸或者画布,那个人像根本就是活的。他还是在美术学院做学生时,就因一张逼真而细致的写实油画肖像在一个全国画展上一炮而红了。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他的作品到处被杂志转载,他的习作到处被人临摹,他所到之处总是被无数的青年围着……在中国做艺术家,十分了得,那相当于焰火升空——惊动并照亮四方,惹天下人仰头瞻看(在美国,当艺术家是往河里投石子——沉底,却是后话)。因此,他一路春风,毕业分配时全国一流的美院、画院争抢不说,他而且也成为异性仰慕者争抢的对象。不消说,他自然从中挑了个最好的——也就是最漂亮的,于是,一个才子一个佳人,拱璧也似的一对,慕煞了好多人。
却是奇怪,到纽约后,他的运气仿佛被上帝倏然收走,事前一声招呼都不打。在纽约的六年漫说成功,他连小小的得意都不曾有过。这得怪他胃口太大,没有老实守着他写实艺术的地盘,却受了先锋前卫艺术的影响,弄起了实验性的观念艺术。因为这路艺术在现今的西方艺术中坐着头把交椅,张道光想一步到位。可是他把好几年工夫投了进去,像打了个水漂一般,他的那些实验性的作品根本没有人看,更加没有人买,给了他的大志雄心当头一棒。
紧跟着,另一棒也落了下来:他的老婆离开了他。前面说了,她是个漂亮女人,她过去一向是他的贵重饰物——就她的相貌而言。巧了,她也正爱世间的珠宝。说起来她也是个弄美术的人呢,但她对美术最出色的表现全在自身的打扮上,她的发式,她的衣裙,她的饰物不只是头挑的,而且是能领导潮流的。在那个时候,国内没有时装,没有美容,没有首饰,因此她身上的一切全出自她有眼光的选择、搭配和创造。到美国后,天!美国的美容、时装、首饰天生是为她这样有品位的美艳女人准备的,她(它)们简直彼此相见恨晚。出于天然的亲近,她几乎想都不用想,一到纽约就进了一家珠宝店去打工,开头只做售货员,后来发展到设计首饰。她的设计让美国人都吃惊。美国对她简直就不是块新大陆,根本是熟门熟路的自家庭院。她不假思索,抬腿就走,轻轻松松就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可她的顺利没有助成他,反而加速地摧毁他。她离开他简直称得上是理由充分的。他献身他的艺术,她也有理由献身她的“艺术”—— 她自己。他在街头画像来养活他的艺术试验,可他也能用街头画像的钱养着她这个“艺术晶” 吗?她这件艺术品可是成本越来越高。她从先头戴的假珠宝,到真珠宝,这个质的飞跃非等闲之辈可以支持。可她爱的就是这个,就像他爱的是艺术一样,你不能不叫她爱,不能叫她放弃这个爱,于是,她这件“艺术品”不得不重新配镜框。美国对她,真正什么都是现成的,人是早就为她备好了:她的老板。那个美国佬虽然五十出头了,离过两次婚,秃顶,可头发的稀少并不代表他钱财的稀少,何况,他已经垂涎她好久了。当他把一串真正的钻石项链系在她曲线玲珑的脖颈上时,她就酥倒在他怀中了……
在这一连串打击前张道光挺不住了,等妻子最后搬走,他的身心就一起垮了。这崩溃是一种慢悠悠的,甚至带有从容节奏的险恶的内部消耗。这首先表现在他怕光,怕声,继而,怕人。有一种淡淡的厌恶感,气味似的,从他的身体的某个部位升起来。开头还很淡,起先只是别人的快乐、欢笑、亲昵、关爱等等正面肯定生活的状态叫他感到厌恶,后来连别人最简单的交谈,“别忘记锁门”,“是”,“不是”……最简单的动作,喝水,开窗,站起来……全都让他厌恶,最后,任何发自别人的轻微动作,都能像小锉子似的锉着他的皮,他的肉,他的神经,引起他肉体的疼痛和精神的大恐慌,最后,他把自己锁在寓所里,哪里都不能去了。幸亏道光还有个弟弟,在新泽西州做电脑工程师,赶了来带他去看医生延治。道光吃了各种抗“忧郁症”的药片,那些药片有的无效,有的竟然还能有效,能够一时让他的食眠正常起来。可是,只要一停了药,那种气味般的厌恶又回来笼罩了他,让他感到更加恐慌:他今后难道就得靠这些药片维持着?最后,一位姓郑的中医大夫规劝他换个环境,住到人少些的地方,过一过吃饭穿衣的平常日子。这个主意被道光接受下来。
他弟弟帮他物色到怀特小镇的这栋房子,因为售价十分便宜,而张道光离婚并没有损失钱——老婆只向他要自由。他拿出了这几年画肖像积蓄的钱,弟弟又借给他一部分,他就买下房子,搬离了纽约。
搬来之后,道光几乎立刻后悔。因为这个叫作怀特的小镇非常敝旧,而且实在单调,从头到尾只两条街,十字交叉。所有的居民都沿着这两条街居住,道光的房子自然也沿街。从他住的地方直望过去,一街都是和他的居所一样的老旧木头房子。虽然外形各不相同,但大结构都是三角顶,带烟囱,两层。房子的颜色是各式各样的,绿的,黄的,红的,白的……这些颜色经过岁月风雨的洗刷,全都发灰泛白,让所有的颜色都降了调,归成一族。街道几乎不见行人。左邻右舍房子隔得远,又都关着门,即使开了门,只见车出来,并不见人。一点微风吹过,邻居门廊上的风铃叮哨作响,传得很远……若不是有这点声音,道光真要觉得自己是走进一部八十年前美国的无声电影里去了。
这下可好,周围的人他是一个不认识,连个影子都不会来打搅他。面对一下子降临的清寂和孤独,他却并没有得到期待的释然和放松,反倒更加惶惑起来。在纽约时,他是恨透了人,躲都躲不开,可现在,他连个厌恶的对象都失去了……结果,他厌恶的只能是自己。
因此失眠继续跟着他,让他通宵都陷在自我否定的念头里。他惶恐地想,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在艺术方面,在女人方面。一个画画的男人,去掉这两面就什么都不剩了!他的失败是太惨痛,太彻底。可突然搬到这里来,又算什么名堂,舔伤口?卷土重来?在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道光百思不得着落,不由切齿痛恨起那个最初给他出主意的郑大夫来。瞧他说的什么屁话:“过吃饭穿衣的平常生活。”他张道光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平常?他不就是从最平常里宋,由于要努力摆脱这平常才做成艺术
家的?可是到美国来,他又重新栽在这平常上了,他要不是平常,他能丢了自己老婆吗?他怎么竟跟中了蛊似地要听那个陈腐中医的话,现在倒弄得进不得,退不得,他上了大当了!
他的怨恨无可排遣,这条狗这时候出现,正撞在他枪口上了。
道光气呼呼地开了厨房后门出去,赶到篱笆的木门边朝外张张,那狗当然是不见了踪影。他转过身来开始仔细打量他的后院。
后院很大,有一圈木篱笆围着。院子里长着好几棵大树,却都是松树,在八月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松脂的清香,而棵棵树根下落满了厚厚的松针,上面又压上了尘土,不知几世几年了,竟无人扫过。后院西边一侧,有一个木头小棚,棚子旁堆了好一堆劈柴,劈柴边上扔着一个旧的兔笼子,里面放了一盘旧胶皮水管。院子东侧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沿木篱笆开过一片田,但早荒了,七长八短竖着早先留下的颓枝残茎,看不出长的是什么。
这么个院子,显然狗只能在西侧做窝。道光直朝小棚走去,他一把拽开木门,见里面堆了好些空了的花盆,断了柄的锹,还有一架满是锈迹的割草机,小棚子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得很满,根本没有任何空间可以让狗在这里做窝。道光又围着劈柴堆转了个圈,还把那个兔笼子拎起来看看,最后甚至把几棵树也都上下检查了一遍,看看有没有树洞或窟窿,什么也没有。
找不到狗穴并没有叫道光放下心来,他觉得,这条野狗一清早从他的后院跑过,断然不是散步,肯定是钻在他后院过的夜,兴许就直接趴在柴堆上。无论如何,这个该死的畜生凭什么钻到他后院里来?来做什么?找他的晦气?他娘的,只要再让他看见一次,一定打折了它的狗腿,让它滚蛋。
这一天里他频频朝后院张望,但是狗却没有再出现。第二天,他继续留心着后院,狗依然没有出现。道光并没有就此定下心来,反有些失望,他渴望着能够再看见它,然后亲手打击它,看着它落荒而逃,从他这里永远滚开。
那狗仿佛领会了他的恶意,好几天内一丝儿也不露面。道光存了心,有一天故意不待天亮,就一骨碌起来,到厨房的窗户前守候,不出他所料,那条狗又出现了。只见它从小木棚后面走出来,又以那种潜行的姿势,穿过后院跑了。道光一下子来了全副精神,迅速拿了个电筒再次去仔细搜索。他先看棚子下面,棚子是离地架空了的,却只看见一些残砖破瓶,根本不像狗做窝的模样,于是道光开始仔细研究起那堆劈柴来。貌一看,劈柴堆结结实实,容不得任何空隙做窝。他一寸一寸地检查,终于发现,柴堆靠工具棚一边的最下面,在几根支出来的木头后面藏着一个洞,那个洞原是在这一角的柴堆下,压着个木箱,朝外开着口子,又叫枝桠伸出去的劈柴遮蔽着,真是好隐蔽的地方。道光趴在柴堆上,用电筒照着又细看了一回,只见长长的木箱正好让狗做成一个存身的洞穴,而上面一层层劈柴压得结结实实,避风遮雨,而且这个“洞穴”的人口正对着放工具的小板房,谁都不会看见。能找这么个存身处,道光觉得那狗实在太狡猾了。
道光最初的冲动是要找出狗穴,然后捣毁它的栖身之地,把它彻底赶走。可是真找到了这么个巧妙的住处,他却对对手的聪明有几分欣赏了。他突然觉得这狗有点意思,他何必现在就捣毁它的巢穴,不忙,他要和这条狗慢慢地、一分分地较量,让它越聪明越好,那样,他最后的胜利才来得有滋味,有价值。
二
道光了解了这条狗早出晚归的习惯后,也每天天亮即起,开始观察狗的行踪。现在他对它可以说是很熟悉了。它有一身黑毛,但下腹和四只爪子都是淡黄色的,下颌也是淡黄色,眼睛上分别也有两点淡黄,仿佛又生了两只眼睛。它有两只直直竖着的大耳朵,其中的右耳尖缺了一块,这点残缺让它看上去有点儿滑稽。它身体比较长,腿却显得不够长,因此它远算不上是条漂亮的狗。但它倒不肮脏,一身毛紧紧地抿着,神情机警,动作敏捷,通身并没有流浪狗的邋遢相,单看它给自己找的住处,就知道,它把自己照料得挺好。
因为看到这一点,道光突然觉得该收拾自己的房子了。他在搬来之后,东西都在纸盒子里,随它们一地摊着。虽然他整天白闲着,不知干什么是好,却也懒得动手整理,只从其中掏出急需的漱口杯、咖啡壶、洗换衣服等,胡乱堆在屋角。在由他一个人住、一个人支配的房子里,他让自己过得活像个没有家的流浪汉。
于是,他把堆在客厅的一地纸盒子慢慢全归置出来,分类搬开,客厅的空间完全让了出来,显出大而清爽的地板。朝南一面全是窗子,屋子里很亮堂。一块暗红底子的花地毯铺在当心里,让朴素的房子里得一点奢华的淡影子。两张粗化纤布的沙发迎窗一字排开,虽然旧,还干净完整。他开了窗子,让风吹进来,八月底的天气虽然还有些余暑,但下过两场雨后,吹过来的风早已经是松活透气,不再像热布似的扑人的脸了。道光这才发现,比起他过去在东村的公寓,这房子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他现在每天在客厅里消磨时光,搬来后,他不止一次地打算让自己好好地考虑一下他的艺术,今后究竟该采取什么方向,可这类念头比病菌还要可怕,立刻就能让他食眠俱废,甚至能让他全身感到一种钝钝的瘫痪感,吓得他把装着画具和习作的两只纸箱子直推进车库——用脚,看也不要看它们。他天天只坐在电视机前,对自己听之任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幸亏他在纽约的那些年头太忙,从没有让自己舒心看过电视,这一点缺憾居然在眼下帮了他,使得电视能做成他一时的陪伴。虽说他从心底里瞧不上那帮在肥皂剧里傻乐的男女,然而,他们毕竟可以帮他打发时间。现在时间就是敌人,大兵压境般地竖在他跟前,他必须像美国人说的那样,用某种武器去“击毙时间”。
可是,看着看着,却有一个节目让他注意起来,是美国的脱口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