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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4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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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可旺冷笑说:“奇怪!奇怪!”

  袁宗第对刘芳亮使个眼色,又对张可旺和马元利一拱手,说声“对不起,对不起”,率领众人策马而去。

  李自成回到营盘时,营中所有的帐篷都已拆掉,各种军需都收拾好了,放在骡子身上,全体将士和眷属都做好了随时可战可走的准备。山口守兵很多,各执弓矢火铳在手。高一功、李过同高夫人立马山口,等候闯王。闯王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夫人回答说:“王吉元回来只说出‘闯王中计’四个字,别的话没说出就断气了。据山头上望风的弟兄禀报,近处山谷中似有人马移动。看来敬轩定有吞并之意,给吉元知道了。既然这样,此地不可久留,速走为上。”

  闯王愤愤地叹一口气,决定赶快拉走,保全老八队留下的这点根子不被吃掉。刘宗敏等有些人忍不住骂张献忠,他没做声。在站队当儿,他走到庙前看王吉元的尸首,心中十分难过。十二年来,多少贫苦出身的小伙子,怀着忠肝义胆,随他起义,在他的眼前洒尽了热血死去,吉元又是一个!闯王左右的亲兵亲将都怀着满腔悲愤,含着眼泪,默默地望着死者。片刻过后,自成叹息说:

  “吉元虽死,重于泰山!”

  双喜和几个小将不约而同地说:“我们定要替吉元报仇!”

  闯王回顾左右,轻声说:“要学吉元的榜样,不光是想着报仇。”

  他知道王吉元的宝剑已经在路上失落,只好吩咐将吉元的剑鞘摘下,交给高夫人保存,作为“念物”,然后命人赶快挖个坑,将死者埋葬。等袁宗第和刘芳亮回到营中,闯王立刻率领全营人马动身。

  当时向东、南两方都驻有张献忠的西营人马,李自成只能从原路向西北拉走。但是房县、竹山、竹溪各县城内和重要乡镇关隘都扎有官军,沿四川省边界各隘口也扎有官军。李自成的部队人数既少,又加四面皆敌,只能逃往房县以西荒无人烟的大山里边。在出商洛山以后曾天天盼望同张献忠会师,共御官军,打破杨嗣昌的“围剿”部署,没想到刚刚见到献忠,竟几乎遭了毒手,不得不仓皇离开。

  为怕献忠追赶,部队不停地赶路,直到第二天上午,已经逃出二百里以外,才在荒山中扎营休息,并等候一部分掉队的步兵。下一步怎么办,李自成和亲信大将们商议结果,只有一个上策,就是把人马分散开,既躲官军,又躲献忠,保住部队不被消灭,以后待机而动,重新大干。

  在这里休息两天,人马尚未分开。掉队的步兵只有一部分找回来,其余的不知去向。第三天上午,出去巡逻的骑兵回营禀报,说十里外出现了一支官军,共有四五十人,正向这边走来;官军的四个骑兵在前探路,离小队相离三里以上。李自成想着这队官军背后可能有大队官军,命全营立刻准备打仗或转移地方。他亲自带着李过、吴汝义、双喜和张鼐,还有大批亲兵,策马奔往几里外的小路上察看敌情。

  李自成转过一个山包,同四个在前探路的官军相遇。相隔不到二百步。那四个人吃了一惊,略一犹豫,继续策马前进。张鼐取弓要射,李过赶快用手势制止。四个人奔到闯王面前五六丈远时,翻身下马,为头的小校赶快趋前几步,跪下说道:

  “闯王!我家帅爷特命二大人来见闯王,寻找多日,今日方才寻到。小的给闯王请安!”随即伏地叩头。

  自成害怕中计,既不下马,也不还礼,神色冷峻,说:“起来吧,不用行礼。你家帅爷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闯王?”

  小校站起来躬身又手回答:“闯王虽不认识小的,小的却在荣阳大会时见过闯王。我家帅爷姓王,从前是十三家的一个首领,如今驻兵均州。”

  闯王恍然明白,说道:“啊,你是不敢称你家帅爷的名讳!他可是王光恩么?”

  “是,闯王。”

  “二大人是谁?是光兴么?”

  “是,闯王。”

  自成用鼻孔冷笑一声说:“哼,你们一投降朝廷,连称呼也变了!从前你们向光兴叫二掌盘子的、二掌家的,又叫二帅,如今叫二大人!”

  “回闯王,如今也叫他二大人,也叫他二帅。”

  “光兴现在哪里?”

  “马上就到。”

  “他来见我何事?”

  “小的只听说我家帅爷命他带上书信一封并有密话面谈,其他一概不知。”

  “你们来了多少人?”

  “一共五十个人。”

  “是不是大队人马尚在后边?”

  “请闯王休要疑心,确实并无别的人马。”

  自成望着李过说:“你带着弟兄们往前去迎,我回营中等候。”

  闯王说罢,就带着吴汝义、双喜和张鼐以及亲兵们转回营去。不到一顿饭的时候,王光兴来到了。闯王用冷冷淡淡的态度站在帐篷外边,刘宗敏等重要将领都各回帐中,暂不与他见面周旋。王光兴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一见自成就满脸堆笑,赶快作揖叫着:

  “李哥,你盘在这个僻静地方,叫小弟好找!小弟本打算回均州去了,昨日忽然听到百姓说你盘在这儿,小弟才有缘前来拜谒。李哥近来可好?”

  “托福,一切还好。令兄可好?”

  “托闯王大哥的福,他也很好,诸事尚称顺遂。”

  闯王笑一笑,说:“是的呀,你们都做了官,自然诸事顺遂,不像我们这样日夜提防官军,不得安生。”

  王光兴没有听明白自成说这话含有挖苦意味,赶快说:“家兄命小弟来见李哥也正是为着这事,想使李哥与贵营全体将士从今后不再东西奔窜,不得安生。”

  “啊?……请,请到帐中叙话。”

  “请稍等一下,李哥。”王光兴向他的亲兵一招手,说道:“把礼物送这边来!”

  登时有人牵骡驮子,有人牵马,来到闯王面前。王光兴笑着说:

  “我来的时候,家兄知道李哥困难,特意叫小弟带来几石杂粮,几十匹绸缎,还有五百两银子,都驮在骡子上,另外还给李哥一匹战马。这实在不成敬意,只算是千里敬鹅毛,望李哥笑纳。”说毕,深深地躬身作揖。

  闯王还礼,说道:“承令兄不弃,命贤弟远来相看,愚兄已是感激不尽。又蒙厚赐,更不敢当。不过我这里确实困难,贤弟既然远道送来,我就权且收下,改日定要重谢。”

  闯王随即吩咐老营总管将粮、银等物收下。他把王光兴让进帐中,坐下之后,笑着问道:

  “老弟此来,有何见教?”

  王光兴先不说话,取出王光恩的书信和杨嗣昌的谕降书递给闯王。自成看过,哈哈大笑,把王光恩的书子和杨嗣昌的手谕当面撕毁,投在地上,收敛了笑容说道:

  “子盛,我原来听说杨嗣昌到处张贴告示,说人人都可招安,只不许我同敬轩投降,我认为他很知道我李自成的为人。如今他却改变主意,命令兄劝我投降,实在可笑。自成是甚等之人,难道你弟兄们也不知道么?”

  “李哥,请你不要见怪。家兄同小弟一则是奉督师之命前来,二则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想替朋友帮忙。自从你于崇祯十一年春天离开四川以来,奔波逃窜,历尽艰险。从前跟着高闯王的那几股子,有的灭亡了,有的降了,只剩下你这一股。潼关南原一战,你只剩十八个人逃出重围。去年五月间你在商洛山中重树大旗,很快又陷人重围,无路可逃。上月官军一时疏忽,你从武关逃出,身边只剩下一千多人。三年来你一败再败,一度全军覆没,至今一蹶不振,苟延时光。可见天意人事,对你都很不利。李哥虽系硬汉,这样硬干下去,自取灭亡,有甚好处?”

  自成冷笑着问:“你还有别的话么?”

  王光兴竭力装作毫无惧色,继续说道:“三天前听说你已经到兴山境内同敬轩合伙,我本来打算转回均州复命,不必再见李哥。昨天忽听老百姓说你从兴山逃回,盘在这里,使小弟不能不急来相见。请恕小弟直言,你如今的处境十分不妙。目前湖广、陕西、四川的官军云集附近十余县,总数在十万以上。你既要逃避官军,又要逃避敬轩,处处陷饼,随时可亡,如其坐等灭亡,何如早日投诚,不失高官厚禄?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望李哥三思!”

  自成忽地站起,一手按着剑柄,说道:“我兵团潼关南原的那天晚上杀大天王高见的事,大概你也听说过。你弟兄背叛义军,投降朝廷,为虎作怅,同大天王实是一类的人。今日你来见我,本应将你斩首,以为叛变投降者戒。姑念你们原不是高闯王的人,暂留下你的一颗头颅,记在账上,让你回去向你的大哥复命。望你告诉令兄,务必将我的话转告杨嗣昌老狗:他不要得意过火,我断定他的下场不会比他的老子杨鹤①好。也告诉你们老大说:我李自成继高闯王高举义旗,顶天立地,打不垮,压不扁,吓不倒,拉不转,同你们这班软骨头货压根儿不是一类人,走的不是一条道。你们自己贪生怕死,希图富贵,顿忘起义宗旨,向杨嗣昌摇尾乞怜,做了朝廷鹰犬,别梦想我李自成会照着你们的样儿学。你们自己把脸面装进裤裆里,头朝下走路,别人怎么也会那样呢?你们自己不知羞耻,竟还有脸来向我劝降。哼,可笑!你回去,告诉王光恩:你们甘心做朝廷的小鹰犬决无好下场!”

  ①杨鹤——杨鹤于崇祯二年以兵部有待郎衔任陕西、三边总督。他兼用剿、抚两手对付陕西农民起义。到崇祯四年,陕西农民起义已成燎原之势,朝廷将他下狱,滴戍袁州。崇祯七年死于戍所。

  王光兴被骂得脸红脖子粗,不敢发怒,勉强笑着说:“李哥!咱们各行其是,请不要这样骂我。”

  “各行其是?你说得倒美!忠奸不同,黑白各别,怎么能够把是非混为一谈?咱们既然起义兵,诛强暴,救世救民,凡是不畏艰险,一心走这条路的才算是,倒过头投降朝廷的就是非,就是不忠。说什么各行其是!”

  王光兴被骂得无地自容,喃喃地说:“投降朝廷的不光是我们兄弟,连敬轩和曹操也都投降过。”

  自成说:“对,连敬轩和曹操也都投降过。不管他们的投降是真是假,都不光彩,都是终身之耻。不过,人家如今又在剿杀官军,高举义旗,你们哩?你们哩?你们驻扎均州,时时准备替朝廷打义军,做了朝廷的鹰犬!你们在今天不能够同他们相比!”

  “李哥,敬轩想害你死,想吞并你的人马,你难道不恨他么?”

  “怎么,你想挑拨离间?实话告你说,尽管敬轩有时很混蛋,也比你们死心塌地投降朝廷的强似万倍!”

  “请李哥不要忘记,家兄是见李哥目前的处境十分艰难,才命小弟来面见李哥的,是出于一片好意。”

  “好意?你们是乘人之危,来勾引劝说我做一个寡廉鲜耻的人,这叫做鸡巴好意!倘若你们真有好意,帮我忙的办法有的是,你们肯做么?”

  “请李哥吩咐,只要我们能办得到的,无不照办。”

  “能办得到,能办得到。”自成坐下去,接着说:“据我看,不出两个月,杨嗣昌必然督催湖广与陕西边境诸营官军向兴归山中进犯,追赶敬轩和曹操。请你们到时候杀了郧阳巡抚,重树义旗。你们能够这样么?”

  王光兴苦笑说:“李哥,我们已经投降朝廷,决不能再背叛朝廷,反复无常。你既然不听从好言相劝,小弟也不敢再多说了。以后倘有好歹,请勿后悔。”

  自成冷笑说:“你放心,我决不后悔。既然敢起义,就不惧担风险。我看官军把我奈何不得。即令官军奈何得我,你知道我的秉性脾气,宁肯在马上战死也不会跪地乞降,苟全性命,像你们王家兄弟一样。”

  王光兴又说:“李哥既然把话堵死,小弟就不敢再多言了。只是小弟来时,家兄还有一句话叫小弟转告李哥。家兄说:倘若李哥不肯受招安,我们同李哥仍是朋友。俗话说得好:井水不犯河水。请李哥放心,我们决不会乘李哥在困难之中,背后插刀。”

  自成轻蔑地一笑,回答说:“谢谢你们老大!请你对他说:我李自成从来不在乎别人照我的背上插刀。说实在的,今日你们人马不多,没有力量来拣我的便宜,只好发誓赌咒说不向我的背上插刀。既然投降了朝廷,另走一条路,这样的义气话不值半文钱。你们说,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不,事情决不会如此下去。除非你们兄弟回头,发誓不做朝廷鹰大,跟着大家起义的马蹄往前走。否则,任何一家义军都可以除掉你们。除掉你们是除掉败类,除掉叛贼,并非不讲义气。”

  王光兴的身上冒出汗珠,说:“老兄的这几句话我记在心中,回去转告我们老大。既然如此,小弟告辞。”

  “你走吧,恕不相留。”

  王光兴赶快向李自成拱手辞别,带着从人上马而去。他的心中慌乱,又十分懊丧,既害怕会被李自成的手下将领们追出杀掉,又遗憾劝降不成,不能向杨嗣昌立一大功,也失悔白给李自成送来了不少礼物。等策马奔出几里之后,他回头一望,背后并无追兵,才觉放心、有一个问题他想不明白,在心中暗自说道:

  “李自成啊李自成,你兵又少,粮又缺,四面皆敌,还要硬撑下去,岂不是自取灭亡?”

  李自成同将士们蹲在一起,吃完用野菜和包谷掺煮的糊涂汤,忽得探马禀报,说看见一股骑兵从兴山方面过来,距此不过十里,固树木遮蔽,人数看不清楚,但估计有两三百人。自成吃了一惊,吩咐再探,并下令全军披挂,准备应付万一。他疑心张献忠派兵追来,被探子看见的是追兵前队。但是还没有探清楚,或走或战,他不能马上决定。他望望身边的几位大将,说:

  “玉峰哥,你留在营中莫动。捷轩、汉举,我们到前边去看看。”

  在十里左右出现的是张献忠的一股游骑,虽然它没有向这边继续前进就转回,但是李自成感到了很大威胁。他猜想张献忠可能对于他的去向已经知道了一些消息,所以派出小股游骑追踪查探。同时,他不能不考虑,当杨嗣昌向他招降的时候会准备另外一手,他不投降就会有一支官军前来追剿;说不定在王光兴来寻找他的时候,杨嗣昌已经将准备追剿的檄文下给郧阳巡抚和川、鄂交界地方的驻军了。他同几位亲信大将略作商量,立即下令全军火速收抬好帐篷和各项辎重,整好队伍,由驻地附近的贫苦百姓作向导,向北出发。

  二更以后,这一支小部队在雄伟的万山丛中停下,埋锅造饭,让将士们饱餐一顿,就地露天宿营。但是闯王下令:人不许解甲,马不许卸鞍,只将捆好的帐篷和各种军需卸到地上,让驮载的骡马在这些东西的旁边休息和吃草料。

  约莫四更时候,李自成带着李强等几个亲兵,将宿营地走了一遍。他明白将士们都很困乏,所以他有意使大家多睡一阵,然后叫醒双喜和中军吴汝义,命他们唤醒大小将领,准备起程。其实,高夫人和有些将领不等叫已经醒来,正在作出发准备。

  在全营整队时候,李自成同三个做向导的贫苦百姓说了几句话,向他们道了辛苦,嘱他们再带半天路就各自回家。他又同几位大将密商一阵,然后集合全营大小将领和头目开会,由刘宗敏将今后如何分兵潜伏的决定向大家宣布。经过白河战斗和最近几天的掉队和死亡,如今连眷属和孩儿兵在内,总数不足一千二百人。在当时遍地农民起义和战争如麻的年代,像这样的小部队,一般说不会引起人们注意,但为着做到真正“销声匿迹”,按照闯王的意思将人马分作三股:闯王和刘宗敏、高一功、田见秀、刘芳亮率领一大股,包括老营和孩儿兵;袁宗第和李过各率领一小股。三股人马今夜三更之前出发,分头向西北走,到竹山和郧阳之间的大山中潜伏起来。那儿在目前官军较少,山高林密,地区广阔,容易隐藏。前年夏天,李自成的部队曾在汉中以南一带的大山中分散成小股活动,休息士马,前年冬天渲关南原大战之后,李自成也在商洛山中潜伏过一个短时期,所以他和他的将领们都有了不少经验。根据过去的经验,如今明确宣布今后如何相互联系,如何再进一步分散,以及遇有必要,如何迅速集合,等等。

  人马快出发了,闯王立在乌龙驹的头左边,静静地听刘宗敏宣布完今后分散开潜伏活动的指示。刚才亲兵们为驱赶蚊子而在会场中心点燃的一堆半干柴草,此刻已经完全烤干了,不再冒烟,风吹火头,呼呼燃烧。在无边浓黑的荒山森林中,这一堆野火红得特别鲜艳。今日虽然已经是五月初一,但高山中的夜晚仍有点轻寒侵人,所以这一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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