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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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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秉真喃喃地说:“这檄文一发出,以后就,就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啦。”

  “怎么?你以为我以后还打算再唱‘屯谷城’这出戏么?咱老子再也不唱这出窝囊戏了!既然是真正起义嘛,留什么回旋余地!难道我老张还不……”他本来要说“还不如李自成么?”但是他忽然觉到说失了口,不应该对部下说出来李自成高明,随即打个顿,改口说:“明白非推倒明朝的江山才能够救民水火?妈的,过去这一年半,咱老张身在谷城,眼观天下,并没有白吃闲饭。咱练了兵,也长了见识。这道檄文就是要昭告各地军民:我张献忠从今后率领西营将士一反到底,反到北京为止。从今以后,朝廷一定会专力对我张献忠用兵,在告示上明白写着:别人都可赦,惟有张献忠不赦。”献忠笑一笑,说:“崇桢不赦咱,咱老子也不赦他哩。今后究竟是谁的天下,咱跟他走着瞧。”

  张大经说:“敬轩将军英明,潘先生的文笔亦佳。”

  献忠又哈哈地笑了几声,说:“老兄,你的苦衷我明白,不勉强你提笔改动啦。你自幼读圣贤的书,受孔孟之教,灌了满脑袋瓜子愚忠愚孝的大道理,靠这一套大道理进学,中举,中进士,然后做官,食君之禄,步步高升,做了襄阳监军道,你一向都为着自己的功名富贵感激朝廷的深仁厚泽。皇恩浩荡,这是很自然的。如今你不得已跟着咱老张起义,本来有点儿勉强;看见檄文上痛骂朝廷,直指皇帝有罪,你就在心中转不过弯儿啦,就惶恐万分、汗流浃背啦。哈哈,宗兄,我说的是实话吧?”

  张大经赶快说:“敬轩将军所言学生苦衷,洞照肺腑。”

  献忠转望着王秉真说:“性一,你虽然还没有食君之禄,可是脑袋瓜子里装的东西也一样。算啦,我也不请你修改啦,老潘,这飞檄的末尾几句你再念一遍,让我们再琢磨琢磨。”

  潘独鳌重新读出了飞檄的末尾几句:

    朝廷凡百举措,莫非倒行逆施;苛暴昏乱,无与比

   伦。而缙绅贪如饕餮,以百姓为鱼肉;官兵凶逾虎狼,

   视良民为仇敌。献忠目触身接,痛恨切齿。爱于谷城

   重举义旗,顺天救民。大兵到处,只诛有罪。凡是开门

  迎降,秋毫无犯;倘敢婴城拒守,屠戮无遗。特此飞檄

  远近,成使知闻!

  张献忠拧紧长胡子听完以后,突然一松手,满意地笑着,拍了拍潘的肩膀,转向张大经和王秉真问:

  “这一段文章没有直指崇桢皇帝骂,你们说怎么样?还要修改么?”

  张大经赶快说:“不错,不错。”

  王秉真跟着说:“好,好,痛快淋漓!”

  张献忠将眼珠转动一阵,说:“老潘,有几个字儿你得改一改。‘朝廷’这两个字从今往后咱们不要再用啦。啥他娘的朝廷,净是一群民贼!何况,咱既要对它革命,它就不配是咱的朝廷。要改,要改。”

  大家都觉得献忠的话有道理,可是一时不明白对大明中央政府不称朝廷,另外有什么恰当称呼。潘独鳌向张大经问:

  “用‘伪朝’二字如何?”

  张大经沉吟说:“恐怕不妥吧。我们敬轩将军尚未建号改元,怎么能称大明为伪朝呢?”

  王秉真也不赞成,摇摇脑袋。

  张献忠看见他们三个有学问的读书人都作了难,心中竟然转不了弯儿,有点可笑,便忍耐不住说:

  “他娘的,这还不好办?他们的朝廷不是全国百姓的朝廷,只是朱家一姓和狐群狗党们的朝廷,从今往后,咱们只称它朱朝得啦。嗨,亏你们三位都是满腹经纶的人!”

  大家的心中蓦然一亮,连声说好,互相看看,哈哈地大笑起来。他们都在心中佩服张献忠确实聪明过人,因而受到献忠的奚落也很高兴,献忠又说道:

  “伙计们,这檄文上的‘官兵’二字也改改吧,连前边的统统改成‘贼兵’。从今往后,咱们大西兵现称义兵,以后要称天兵①,要把朱朝的官兵称做贼兵,把朱朝的文武官员们称做贼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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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兵——古人称王师为天兵。从崇桢十六年起,张献忠在正式文告中就称自己的军队为天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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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同时点头说:“是,是。很是。”

  献忠说:“老潘,你赶快骑马往石花街去吧。要赏给抄手们一点银子,不要亏待他们。”他等潘独鳌匆匆出去,站起来又说:“老王,你出去等着,我一会儿要请你帮忙。谷城士民都知道你王举人写一笔好字儿,常为乡绅大户写匾额,写屏对,写石碑。那些都是替官绅富人歌功颂德,不是真话。今日我请你写点东西,全写真情实话。”

  王秉真问:“要我写什么?”

  张献忠笑着说:“别急呀。待一会儿我会把活儿交代清楚哩。”他转望着张大经:“宗兄大人,你快回衙门去准备动身。你的随从兵丁都不会打仗,我已经派去了二十名弟兄给你,由一名小校率领,随时保护宗兄大驾。这些弟兄在缓急时很顶用,以后就算是你身边的亲兵啦。走,咱们都走吧。今天我可要忙坏了。”

  献忠要往城上察看,匆匆而去。张大经和王秉真互相望望,各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向外走去。

  阮之钿听说张献忠已经起事的消息,知道自己死期已至,赶快服毒自尽,但药性尚未发作,马元利已经来到,向他索印。他摇摇头,不说话,也不交出。马元利把嘴一扭,旁边两个兵一人砍一刀,登时结果了他的性命。他的仆人赶快把县印交了出来。

  张献忠忽然想起来应该审问阮之钿如何暗中向朝廷上本奏他要起义,所以没在城上停留就骑马赶来。看见阮之钿已死,他多少有点遗憾,心里说:“收拾的太快了。”他看看墙上题的绝命诗,忍不住笑起来,对马元利说:

  “妈的,咱老子说他是吹糖人儿出身的,果然不差!他连举也没中,竟说他‘读尽圣贤书’,临死还要吹!”

  大家都笑了起来。

  “大帅,这座衙门留下么?”马元利问。

  “衙门从来没做过一件好事,净会苦害老百姓,给我放把火烧它娘的吧。”

  马元利一挥手,立刻有几个弟兄欢天喜地点火去了。

  张献忠亲眼看着大堂起了火,才从县衙门退了出来。在衙门外遇见张文秀抱着令箭,带着一队骑兵巡逻,他问:

  “文秀,有人趁火打劫么?”

  “禀父帅,连百姓的针头线脑也没有人敢拿。”

  “好娃儿,你要小心点。有谁抢了老百姓一根屌毛,你不严办,老子可要砍你的脑袋瓜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懂么?”

  “孩儿懂的,请父帅放心。”

  “懂就好。这一年零五个月,谷城老百姓待咱们不赖,咱们也不能对不起人家。不管谁骚扰百姓,你娃儿手里有令箭,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孩儿遵命。”

  张文秀走后,他回到自己的辕门外,下了马,站在大街上,派人把举人工秉真叫来,说:

  “性一,老兄的字写得呱呱叫,在谷城大大有名,快把咱张献忠为什么要反的话写在这照壁上,让谷城父老兄弟们瞧瞧吧。别写中间,写一边,空出来的地方还要写别的哩。”

  王秉真的心中十分踌躇,出了一身汗。近几天他知道献忠要起事,想逃走,却没机会,并且怕即令自己能逃走,好大一处宅子也搬不走,会被献忠一把火烧得精光。刚才张献忠叫他看潘独鳌写的檄文稿子,将他吓得浑身冒出热汗,庆幸自己没有动笔改一个字,现在叫他执笔在照壁上替献忠写告白,他很怕日后更不能脱离献忠,重回朝廷方面。但他又不敢不写,只得硬着头皮接受任务,吃吃地问道:

  “请示大帅,怎么写呢?”

  “怎么写?咱老张为什么要反你还不明白么?用不着我再说,你替咱老张编一编。我要想说的话你全知道。我急着要到城上看看。你们就写吧,我待会儿来看。”说毕,他带着一群亲兵往城上去了。

  这个大照壁是几天前用石灰搪好的,一片雪白。当时众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快要反出谷城了还叫泥瓦匠搪照壁,现在才恍然明白。王秉真在屋中想了一阵,拟了一个稿子,拿去请张大经看了看,共同推敲,改了改,然后回到照壁下边,用大笔在照壁的右端写起来。过了一阵,献忠从城上回来了,站在街心,拈着长须,把已经写出的看了一遍。因为按照习惯没有断句,献忠虽然字都认识,可是念起来不免吃力。他说:

  “嗨,伙计,怎么不点句呢?这是叫老百姓看的,可不是光叫几个举人、秀才看的。点点句,点点句。重要句子旁边打几个圈圈儿。”

  王秉真只得遵照献忠的吩咐点了句,加了一些圈圈。献忠高兴了,拍拍他的肩膀说:

  “举人,请大声念念,让大家听听!”

  “尚未写完哩。”举人说。

  “念出来让大家弟兄们先听听,再写。”

  王秉真拈着胡须,摇晃着脑袋,朗朗念道:

    为略陈衷曲,通告父老周知事:献忠出自草野,粗

  明大义,十载征战,不遑宁处,盖为吊民伐罪,诛除贪

  横,冀朱朝有悔祸之心,而苛政有所更张也。去岁春

  正,屯兵兹邦,悯父老苦干兵革,不惜委曲求全,归命朱

  朝,纵不能卖刀买牛,与父老共耕于汉水之上,亦期保

  境安民,使地方得免官兵之荼毒。不意耿耿此心,上不

  见信于朝廷,下不见谅于官绅。粮饷不发,关防不颁,

  坐视献忠十万之众,将成饿乡之鬼。而总理熊文灿及

  大小官吏,在野巨绅,以郑芝龙待献忠,日日索贿,永无

  餍足。献忠私囊告罄,不得不括及将并。彼辈之欲壑

  难填,而将卉之积蓄有尽。忍气吞声,终有止境。……

  “下边呢?”献忠问。

  “还有十几句,马上就写在照壁上。”王秉真回答,打量着献忠神气,心想他一定会十分满意。

  献忠向左右望望,笑着问:“你们都听了,怎么样,嗯?”

  许多声音:“好极!好极!”

  献忠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理说得很对,就有一点儿不好。”

  王秉真赶快问:“大帅,哪点不好?”

  献忠说:“你们这班举人、秀才,一掂起笔杆儿就只会文绉绉的,写出些叫老百姓听起来半懂不懂的话。要是你们少文一点儿,写出来的跟咱老张说的话差不多,那就更好啦。啊,性一老哥,下边还有一大串么?”

  “还有十几句。”

  “我看,甭写那么多啦。你给我直截了当地写吧:‘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国家之官坏国家之事,可恨,可恨!献忠虽欲不反,岂可得乎?’就这么写出来算啦。”

  张大经因为路过,不声不响地站在张献忠的背后观看,不觉小声叫着:“好,好!敬轩将军收的这一句十分有力!”

  献忠笑着说:“别见笑。俺这个只读过两年书的大老粗,跟你们举人、秀才在一起泡的久啦,也‘之乎也者’起来啦。”说毕,纵声大笑,调皮地用手指扭着长须。

  王秉真虽然觉得从“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到“可恨,可恨”,都有点欠雅,而且音调也不够畅达,但他同张大经一样,很欣赏结尾一句收得很有力,比他准备的十几句话好得多。他不能不佩服献忠有过人的聪明。把这几句写毕,他转回头来问:

  “大帅,下边还写什么?”

  “总管手里有个账单子,你照着写吧,可不要漏掉一笔账。”

  总管早已站在旁边,这时赶快把一个清单交给王举人,举人一看,上边开着熊文灿和许多官绅的名字,每个名字下边写着某月某日受了什么贿赂,数目若干。于是他在文章的后边添了一句:

    今将受贿人姓名开列于左,并记明受贿月日及数

  目若干,俾众咸知。

  当王秉真才写了三个人的受贿账目时,献忠忽然把账单子夺过去,看了看,要过笔来,把张大经的名字勾了去,回头对总管笑了笑,说:

  “妈的,你龟儿子也够粗心啦。他如今是咱们自家人,这几笔账勾销了吧,用不着写出来向众人张扬。”

  张大经满脸通红,不好再看下去,勉强笑一笑,由四名亲兵护卫着,向他姨太太住的公馆去了,心中暗暗地感激献忠。

  献忠把笔和账单子又交给举人,请他接着往下写,自己回老营去了。五丈长的粉壁差不多写满了,才把清单抄完。早有许多老百姓围了上来,探着头看。有识字的人小声念出来,不识字的人用心静听。念完账单以后,人们发出来啧啧的惊叹和小声辱骂。张献忠从辕门里走出来,看看账单很清楚,也没遗漏,对王秉真点头笑笑,又对老百姓说:

  “你们瞧瞧,上自总理大人,下至地方绅士,都说咱张献忠是贼,可是他们连贼也不如。他们是贼身上的虱子。这一年多,我身上的血可给他们吸了不少。难道他们比贼高贵些?”

  老百姓笑起来,提着那些官绅们的名儿骂。突然有人在张献忠的背后问;

  “敬轩将军,这些账是你写给大家看,还是打算日后讨还么?”

  献忠回头一看,抓着方岳宗的手大声说:“啊呀,老方,你也在这里看!”他快活地大笑一阵,接着说:“当然不要了。不过,俗话说:亲虽亲,财帛分。写出来让谷城百姓都瞧瞧,免得日后这班官绅老爷们假撇清,昧着良心说他们没有受贿。”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向王秉真,叫着说:“举人!举人!我想起来啦,请你在后边注上一笔:只有襄阳道王瑞柟没有受我张献忠的贿,只他一个!”

  方岳宗点点头说:“对,对,应该加上一句。像这样不受贿的官儿,如今是凤毛麟角了。”

  王秉真写了一句:“襄阳道王瑞柟,不受献忠贿者止此人耳。”献忠看了,点点头,又对王秉真挤挤眼睛,表示很满意,说:

  “可见咱张献忠决不冤枉一个居官清白的人!虽说王瑞柟几次同左良玉定计要杀咱老子,可是人家不受贿,这一点就叫人尊敬。”他拍一下方岳宗的肩头,问:“怎么,方兄,还不赶快搬出谷城么?”

  “已经派人下乡去叫佃户们赶快拉牛车来运东西,大概晚半天才能赶来。舍下人口多,东西多,怕今晚不能出城了。”

  “你要早点走,有什么困难就来找咱。”献忠又拉住王秉真,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伙计,这照壁上都是你亲笔写的字,想赖也赖不掉。怎么,还不肯死心塌地跟俺老张下水么?”

  “哪里,哪里。我一定跟随大帅。”王秉真又出了一身汗。

  献忠对着举人挤着眼睛笑一笑,匆匆地离开众人,骑上马出城布置去了。

  虽然左良玉在五月初六日的下午就知道张献忠已经起事,但是不敢贸然向谷城进攻。他一面飞禀总理,一面继续集结队伍,等待机会。到第二天,他慢慢向谷城移动,并派出少数部队向城郊试探。

  初七日下午,城里的居民绝大部分都逃走了,没有逃的只是极少数无力迁移的人,或者是舍不得房屋和东西的老年人,还有的是受了主人之命留下来看家的老仆人。街上看不见行人,显得空虚而凄凉。农民军仍在拆城,为着怕官军的奸细混进城来,各城门都锁了。张献忠得到报告,知道左良玉和罗岱的人马已经向谷城移动,但是他并不急着离开,仍在西城上督率着将士拆城。

  方岳宗因昨天佃户来的牛车不够,今天上午又叫来两辆,所以全家老小几十口直耽误到今天下午申刻时候才动身出城。谁知一到西城门,城门落锁,不能出去。他同守城门的弟兄们说了许多好话,遭到守城门的弟兄们坚决拒绝。一个陕西口音的头目瞪着眼睛说:

  “不行!没有大帅的令箭,谁也不能出进!”

  “我叫方岳宗,同大帅很熟……”

  “你同大帅熟有什么用?这是军令!”小头目挥着手说:“站远!站远!走开,车辆后退!没有令箭就是不开门,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献忠偶一回头,看见西大街上扎着五六辆牛车,十几乘小轿,几匹牲口,车上拉着东西,轿子里都坐着女人和孩子,另外有许多人跟在车后,他向城墙下边问:

  “是谁家还没出城?”

  方岳宗听见是献忠的声音,赶快从城门下退到大街上,抬头一看,喜出望外,大声说:

  “敬轩将军救我!敬轩将军救我!”

  “嗨!你还没有出城么?”

  “没有呀!你看,家里人多,一直耽搁到现在!”

  献忠吩咐守门的弟兄们快把城门打开,让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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