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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少女-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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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棋少女迟迟没有回来。她的身影隐于丛林之中,暗绿的裙子刚才看起来还有些悲凄忧郁,在树荫下变得如沐春风。
莫非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中国,我恨爱交加的对象。当我接近她时,她的贫困令我失望,当我离她远去,她的魅力却时刻
萦绕我心。
    73陈大哥告诉我陆表兄现在在“新京”以教人下棋为生。
    “对了,他成亲了,”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他一定以为我会伤心,可我一点没有难过。
    陈大哥生活在“新京”。他自称是表哥最好的朋友。据说是他把陆表兄引荐给“皇上”。听他的口气,他好像是
“满洲国”叱咤风云的人物。
    我倒嫉妒起他的自满和无知来,他的父亲是朝中重臣,活得无忧无虑、悠然自得。一瞬间,想起过去,让人感叹不
已。曾几何时,我和陆表兄也是这样,锦衣玉食,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棋手。姐姐还未成亲。我俩都是处女。与表兄
对弈时,她常端送茶点,给我们捣乱。那时的黄昏,彩霞满天,纯真的我不知道死亡与背叛。
    陈大哥当天就动身回“新京”了。他留给我一张洒满香水的名片,背后用钢笔写上陆表兄的新地址。他说他很快要
回来和我好好较量一盘。
    我回身一望,桌旁空无一人,我的对手也没说再见就走了。我精疲力竭,也生不起气来。尘世间,芸芸众生都是匆
匆过客。
    天边日影西斜,片片流云如一片片狂草,谁能为我解释苍天的咒语?
    我抓起一只黑子,它光滑的表面折射出落日的余晖。我由衷羡慕棋子的冰清玉洁,超凡脱俗。
    陆表兄用新恋情埋葬旧恋情,重新找回幸福,算他走运。对他而言,恋爱同对弈都是一场儿戏。男人们不是为情感
而生存。他们天生就会出没情场风波,总能死里逃生。敏辉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生命中有比爱更重要的追求。
    刚上黄包车,车夫突然停住脚。
    路正中一个男子朝我深鞠一躬。是那个陌生人。他向我致歉,约我后天下午继续下棋。我朝他含糊地点了点头,命
车夫快跑。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陌生人,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74“滚滚红尘中,我们却在地狱之巅,赏花不已。”
    只有美才能解救军人在世间的沉沦,至于花儿们,它们却总在嘲笑自己的崇拜者。它们不怕朝生暮死,只要昙花一
现。
    最新传来的战报令全军人心大震。华北战区,我军破敌,一鼓作气,已攻入北平近郊。
    “千鸟”餐馆中,桌桌群情激奋。最好战的军官们嚷起了攻占北平的口号。谨慎些的则担心苏联红军的干涉,主张
首先要巩固日本在满洲的统治。
    我今天没去找玉兰,晚饭也吃得很少,身上有说不出的轻快。我没参与他们热烈的讨论,帮几对战友拉架,也没成
功。
    我们这一群人,喧嚣声久久不息,一直闹到营房。几名狂怒的中尉拉开衬衫,声称要是皇军敢同北平议和,他们就
要切腹明志。
    我偷偷溜了出去。走在操场上,四面漆黑,深蓝的星空,如开花的原野,仿佛伸手就可触摸到。夜晚的幽香随着微
风扑面而来。想到自己属于如此大公无私的一代人,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而奋斗,我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大日本的武士
道精神曾为现代文明所扼杀,我们却使它在我们身上重生。在这动荡而热情的时代,明日的辉煌让我们急切,让我们痛
苦。
    一阵如泣如诉的笛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我曾在中村上尉的房间中见到过一只长笛,莫非是他醉酒之后,忧郁地吹
奏起来?
    笛声呜咽,越来越深沉,几不可闻。又突然慷慨高昂,直冲天际。
    风吹得我彻骨明爽,好似月光投射在黑暗的海面上。我今朝偷生于此,明日战死沙场。我的幸福可能转瞬即逝,可
它却要远远胜过永恒的平安度日。
    竹笛不住长叹,有说不出的凄凉。操场尽头,树林哗哗作响,借着星光,我在一棵树干上发现一只正蜕皮的蝉。它
的身上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身体扭动摇摆,慢慢往外蠕动。我等它脱壳之后,引它爬到我的手上,月光下,蝉儿软软
的身子看起来好像是巧手匠人雕出的玉器。我禁不住摸了摸它腹部。我手刚一碰,它的肚子就变了形,由透明变为混浊,
一股黑色的液体喷了出来,它的身体垮了下去。左翅膀肿起来,撑破了,化作点点泪珠。
    蝉儿的脆弱让我想起中国少女,想起了我们必须摧毁的中国。
    75“我把药给你拿来了,”鸿儿边说边从书包最里层拿出一把用布厚厚裹着的茶壶。她又道:“我还给你带来了
棉花,听说要流好多血的。赶快都收好。汤药闻起来太呛了?我威胁看门婆说我要自杀,让她帮我把药煎了。临睡前把
它一口气喝下,躺下等着吧。本来应该趁热喝下去,估计凉着喝也一样管用。我得先走了。不然你父母会起疑的。勇敢
点吧,明天一早,你就解放了。”
    母亲晚饭前就走了。那边,姐姐已经卧床不起好多天了。今夜母亲陪她,明儿才回来。家里只剩我和父亲吃晚饭。
同往常一样,他的声音平和温柔,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安慰。我问他的译作进展如何。父亲精神大振,随口把几首诗背给
我听。我才发现他已经两鬓斑白了。父母为什么会变老?为什么生命如一堵高墙任由时间一点点推倒?亲人爱友都将变
为黄土,我无知狂傲,却从未珍惜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父亲得意地征询我的意见。
    我心中烦闷,不由自主地说:“可我更喜欢中国古诗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或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父亲很不高兴,他说他不能接受我对西方文明的漠然与不屑,他认为正是这种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义摧垮了中国。
    这一句话正触动了我的伤口,我反驳道:“英国人残忍自私,他们向中国两次宣战,只为了把本国禁售的鸦片卖给
我们,法国人骄傲无知,他们在圆明园烧杀抢掠,最后还放了一把火烧毁了我们的文化瑰宝。在‘满洲国’,自从日本
人扶持小皇帝上台之后,所有报纸都鼓吹东北经济腾飞,社会进步。再过几年,全中国都会成为小日本的殖民地,到那
时没有主权,没有尊严,中国人也算是走出了蒙昧,您也就会放心了。”
    我的话刺伤了父亲,他站起身来和我道了声晚安,回房去了。我慢吞吞地离开了饭厅。真后悔冒犯了父亲,让老人
家伤心。他是地地道道的学者,终日与书本为友,又怎能指责他与西方殖民地沆瀣一气?
    我把房门死死地反锁上,拉紧窗帘。
    坐在床边,我呆呆地望着桌上的药壶。决心下定后,我用丝巾和手帕结成了一条绳子。
    窗下,一缕蚊香,缓缓腾空。
    死亡是如此简单。不过是一时之苦,转瞬间就能跨越这道门槛,迈入另一重世界。那里不再有伤痛,不再有忧愁,
是永恒的平静。死亡,是雪与雪的摩擦,是冰川雪原的熊熊烈火,是最壮丽的燃烧!
    我把绳子系在梁上。绳套悬在我头顶,一动不动,犹如一株千年古树。
    我蹲在地上望着它,直到看得自己眼珠发疼。
    只要站起身来,思想就停止了。
    四周一片死寂。
    我站起身拽了拽,绳套很结实。
    我把头伸了进去。
    绳子勒在我脖子上,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向往无穷,渴望纵身跃入万丈深渊,一阵快感骇呆了我:我在这里也在那
边,我是我而又不再是我!
    我已经死了吗?
    我把头从绳圈中缩了回来,又坐在床上。
    我脱下衣服,发现出了一身冷汗。我在脸盆中用浸湿的毛巾擦拭自己的身体。冰凉的水刺得我一阵寒战。我端起了
药壶。汤药苦得要命,好几次我被迫停下,换口气继续喝。我在内裤上塞满棉花,解下绳套,收好手帕丝巾,手捂着肚
子倒在了床上。
    在灯光下,闭上眼睛,等待着。
    自从敏辉死后,我怕在黑暗中见到他的黑魅,从此夜晚不再熄灯。睡梦中我在森林中漫步,阳光从页间射进来。一
只怪兽出现在眼前。它一身金色的短毛,生着狮鬃。它身子挺拔修长优美。不知是犬是豹。我见它闯入了我的领地,不
禁勃然大怒。我召来一头老虎,叫它将它赶走。突然间,受伤的怪兽变成了我自己。老虎抓开了我的肚子,用利齿撕咬
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被自己的呻吟声惊醒了。一阵剧痛从我隆起的腹部延到大腿,一直传到脚跟。我艰难地爬起来,洗把脸,又拖着
身子走到厨房,狂喝了十几瓢水解渴。
    刚躺下,一会儿工夫,我又醒了。恍惚间,从床上滚到地下,还连带着床单枕头。我紧紧抓住了桌角,却无论如何
也抵挡不了腹中的阵阵绞痛。
    等到疼痛略缓,我俯身去看双腿间有没有流血。棉花上依旧色不染,我在这一片洁白之中看到了敏辉讥讽的微笑。
又是一阵剧痛,我已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一股热流传遍全身,让我不住地颤抖呻吟。
    一阵阵痉挛接踵而来,长夜苦短,真后悔刚才没有吊死自己。
    天色破晓。窗前唧唧喳喳的鸟儿正在宣告黎明的到来。院子里传来王妈扫地的声音。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家人发
现,就要面对父亲严厉的目光。这种奇耻大辱,还不如一死了之。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我双臂酸软,一片羽毛对我来说都有千斤之重,更何况被子枕头。
    我咬紧牙,慢慢地收拾了房间。
    朝阳从窗棂帘隙中徐徐涌入。我腰痛欲裂。无论站着还是躺着,都觉得有只铅球要从身上坠下。我坐在镜前,镜中
的我面容苍白扭曲。我薄施了脂粉,还上了腮红。
    早餐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冷不防血却在这时流了出来。双腿间一股热流漫过,我急奔厕所。内裤上满是泛沫的黑
血。我既不觉欢喜,也不觉悲哀。
    从今以后,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打动我?
    到该上学时间了。我怕弄脏裙子,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棉花、破布、手纸——统统塞进了卫生带。还穿了两条
内裤,套上了姐姐的旧旗袍。我平日里顶讨厌这条裙子,嫌它蓝色太深,下摆太大。我把头发梳一条长辫,系了条手帕。
    我下了黄包车,蹒跚走进教学楼,一帮女生在我周围跑来跑去,清晨,年轻的少女们鼓噪得如同一群凌空飞来的麻
雀,一个同学迎面而来。
    “哟,你今天怎么像个三十岁的老女人!”
    76我足足等了中国女孩一个小时。
    上军校时,我最爱执勤站岗。手中紧握着枪。整夜整晚地留神倾听四周的动静。下雨时,雨衣把我与外界隔离开来。
我成了蜷缩在自己思想中的胎儿。每当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旋转而下的雪花仿若千万个音节,在黑夜的宣纸上留下白色
的墨迹。我一动不动,双眼圆睁,仿佛变成了一只鸟儿,一棵大树。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忘记了我来自何方,我成了
恒古不变的大自然的一部分。
    中国少女终于出现了。她朝我含糊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我站起身来,鞠躬还礼。她也欠了欠身。她好像午睡得
太久,双眼红肿,面孔扭曲,嘴角边现出两道深深的皱纹。辫子上滑下来的散发捋到耳后。她那朦胧又温存的眼神酷似
给我整理和服时的母亲。
    她请我先开始。第二百手之后,白棋和黑棋交错相围,棋盘上局势错综复杂。我俩为弹丸之地争个不休。女孩子下
子时棋音精细,如一根根针落到了地上。
    今日,她的思路敏捷得惊人。我后悔自己在上轮对局中紧张失措,下决心抵御一切外来影响。我花了半个小时,才
回了一子。三分钟后,敌方的白棋就走完了。她狠辣的出手让我震惊,不由地抬眼朝她望过去。
    她本来在偷偷注视着我。见到我,她转移了目光,假装遥望我身后棋桌的棋手。我的心跳加速。我垂下眼帘,尽力
集中精神。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在棋盘上的黑白子之间又看到了她的面孔!
    我的黑子刚刚落下,白子就占领了东边的一处要点。她回棋从未如此之快。这一招又下得无可挑剔。我又抬起了头,
发现她也正朝我这边望过来,不由地脸上一阵发烧。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我装出一副潜心思考的样子。
    她还在那里盯着我看。我自觉前额滚烫,突然,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能帮我个忙吗?”
    我的心一阵狂跳。
    “。。。。好的。”
    她沉默了一小会,小声说:“我只信任您一人。”
    “我能帮您什么忙呢?”
    “跟我来,一会儿再解释。”
    我帮她记下棋盘上的局形,收拾好棋子。
    她把棋匣放回书包。
    女孩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她碎步急行,几绺乱发在空中飘舞。
    我的心一阵发紧,被一阵奇异的痛苦所侵噬。她要带我到哪儿去呢?她娇小的身影分树而过。城中的大街小巷组成
了一座无边的迷宫。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她偶尔会回头对我一笑。目光中的冷峻早已消失不见。她举手叫了辆黄包车,让我上来坐在她旁边。
    “请拉我们去七韵山!”
    阳光透过车棚射了进来,给她的脸上笼上了一层金色的面纱。光明中,可见车顶飘下浮尘,悠悠地落到了她的睫毛
上。我拘谨地坐长车椅的另一头,尽量与她保持距离。这一切都是徒劳。车转弯时,我们双臂相处。我感觉自己像是被
她冰冻的肌肤咬了一口,身上不由得发痒。她装作毫不在意。她的颈间散发出少女特有的香气,好似绿茶与香皂混合的
味道。黄包车轮轧过一块石头,我俩的大腿又碰到了一起。
    兴奋和羞耻一同折磨着我。
    我无法抑制想拥抱她的冲动!我怎能揽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口?又怎能轻轻地、卑微地触碰她的手指
或辫梢。我偷偷瞥了她几眼,随时准备像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中国女孩却是面无表情,双眉紧锁,一味凝视
车夫的背影。
    我尽力把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地夹紧双腿。
    黄包车停了下来,我俩先后下车。我抬起头,沿着丛林草木向山顶望去。日光熙攘中,我隐约看见一座古庙,如剪
纸一样细腻。
    面前是一条崎岖的土路,在野花杂草参天古木中蜿蜒而上,隐没于绿荫之中。
    77课堂上,鸿儿从背后传给我一张纸条:“你怎么样?”
    我撕下一张纸,答道:“!”
    片刻功夫,她又递过来一张。她写字时用力过猛,落笔之处,纸都被刺破了。
    “今天早上,我爸爸来了。他说学期末就要把我带走。我该怎么办!”
    我们这周就停课放假了,一想到鸿儿要嫁给某镇长的儿子,我不禁悲痛欲绝。情急之下,腹中又是一阵绞痛。下课
铃一响,向老师行过礼,我就抱起装满卫生棉的书包,冲进了厕所。
    鸿儿追踪过来,在门口等我。她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我好不容易把她拉到无人的地方,她一下子抽泣起来。我肚子
疼得要命。鸿儿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没法弯下腰,只得拥紧了她。我的汗水和她的泪水融为一体。
    她父亲中午接她吃饭,鸿儿苦苦求我和她同去,让我替她谈判。
    她父亲身上穿这短跑,胸前挂着金表,一副乡土绅的样子。他领我们进来了一家豪华的饭庄。刚坐下,他就念叨着
学费贵,他辛苦赚来的钱都浪费了。
    他一拳砸在饭桌上:“总算熬到这一天了。快,咱们收拾行李,不再受城里人的骗。”
    他的满嘴金牙看得我一阵恶心,鸿儿的脸色像纸一样白,怯生生地不敢开口。
    我的小腹一阵阵痉挛,碗筷的响动和人们的嘈杂声我听来却是震耳欲聋。筷子从我手中滑了下来,我弯腰去捡。鸿
儿俯在我耳边说:“快点儿,快说话呀。”
    我该说些什么呢?从哪儿说起呢?我的朋友把她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一口气喝下三杯茶,强打精神跟这个老地主解释说他女儿得完成学业,获取文凭。他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一张文凭能值几个钱?我大字不识一个,照样过得挺好!我在这个拖油瓶身上可没少花钱,现在,到她报答我的时候
了!小姐,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长得还算不丑,你父母还不赶紧给你找户好人家,就人老珠黄了。”
    我起身离席而去。听见老头在我身后大发雷霆。
    “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要敢再见她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别哭鼻子了,吃吧。吃晚饭我带你买裙子去。等
着瞧吧,你的嫁妆一定是全乡最丰厚的。”
    我在街上叫了辆黄包车。
    从中午起,血渐渐流得少了。我只觉得浑身精疲力竭,真想好好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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