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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马上又重要起来。这日子不远了。
癌,癌,癌!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妻子。我怀疑下一个轮到谁。
然而,当伊饱受癌的凌,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时,竟然说她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癌的可怕了。当事实临到时,名称和它所代表的概念,在某种程度上,已失去了威力。我几乎可以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点非常重要。我们从未遇见纯粹的癌、战争、愁苦(或快乐);我们所遇见的是临到眼前的每一时每一刻,以及这些时刻里,各式各样的起起落落。最美好的时光里有许多不美的瑕疵;最恶劣的时光里有许多美好的片刻。我们从未受到所谓事物之本体的澈底冲击。这样的称谓本来就是错的。事物的本体不过是这些起起落落的总和;名或概念是其次的。
说来也许叫人难以相信,当一切的希望都落空之后,我们竟然还在一起享受了许多极其欢乐、快活的时光。最后一夜是在聊天中度过的。我们聊得那么长久,那么安详,那么使彼此获得滋润。
然而,说「在一起」,却未必尽然。「夫妻一体」是有限度的。你无法真的分担另一个人的软弱、惧怕、或疼痛。你可能觉得不好受,想家中也许恰如对方所感到的那般难受;虽然若有人这么说,我未必相信。就算是吧,仍然大有区别。方才我提到惧怕,指的是纯粹动物性的惧怕,是有机生物面对毁灭时的临阵畏怯,是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觉得自己像只陷在牢笼里的老鼠。这些感觉是无法替代。心灵可以同感,肉体较难做到。从某一方面说,情人的肉体尤难做到。两人之间一切爱的交接早已训练他们对彼此的肉体存有互补的,并存的,甚至相反的,绝非相同的感觉。
我俩心知肚明。我自有我的愁苦,不关她的。她自有她的愁苦,不关我的。她的愁苦结束时,我的愁苦将进入全盛期。我们正往外道扬镳的路上走去。这一冰冷的事实,这一可怕的交通规则——「你,太太,请往右走。你,先生,请往左去。」——只是死亡所带来的隔绝的一个开端罢了。
这样的分隔,我想,正等着临到所有的人。我一直以为伊和我特别不幸,竟然这样被拆开了。但是,这应是所有天下有情人共同的结局。有一回,她对我说:「即使我俩恰恰在同一瞬间去世,就像现在这样,身子捱著身子躺著,这与你所害怕的另一种情形,仍是一样的分隔。」当然,她自己不见得全然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一样,不过,当时她已濒临死亡,够她料中的。她曾引用过一句话「孤独进入孤独」一一说,死让人觉得就是这样。是啊,毫不可能是另外的样子。是时间、空间、和肉体把我们聚合在一起的,这些是我们藉以沟通的线路。把一端剪断,或同时剪断两端,无论那一种情况,通话都必须戛然中止,不是吗?
除非你能想出其他的沟通途径,立刻取而代之,方式完全不同,却有相同的功能。若是这样,你想,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为何要把原来的线路切断呢?这样,神岂人像个小丑,前一刻把你手里的一碗汤用鞭子打掉,只为了下一刻又补给你一碗完全同样的汤?甚至大自然都不是这样的一个小丑。她所弹奏的曲调从未什两次是一模一样的。
有人大言不惭:「根本没有死亡」,或「死算不了什么!」对这种人,我最不耐烦。明明有死亡这回事,而且,实际存有的事都不容漠视,任何发生了的事都会带来某种结局。死亡和事情的结局又都是无法转寰、无法挽回的。何不干脆说一个生命的诞生也算不了什么呢?我抬头张望夜空,有什么比这更确定的呢?——即使我被容许到处寻索,在这么浩瀚的各样时空里,我仍然找不到伊的音容、触摸。伊死了。伊是死了的。死,这个字难道那么难懂?。
我拥有的伊的照片中,没有一张令我满意。我甚至无法在自己的想像里清晰地看见伊的容颜。可是,今天早上我在人群中见到的一张古怪的脸,虽然陌生,晚上,当我闭起眼睛,竟能十足活现在脑海里。理由非常简单,最熟的人的脸,我们曾在各种不同的景况中看过,那么多不向的角度,不向的光晕,不向的表情——醒着的、睡着的、笑、哭、吃饭、说话、沉思——所有的印象一下子聚拢到记忆中来,重叠交错,模糊不清。不过,伊的声音犹仍在耳。我所记得的那道声音——能在任何的时刻,把我变成一个爱婴的小孩。
第二章
第一次折回去重读这些手记,读得自己触目惊心。从我的告白方式看,任何人都会以为伊的死让我耿耿于怀的,主要在于它对我造成的影响。伊自己的观点似乎全不算数。难道我忘了伊在怨对的片刻曾经嘶喊著:「有那么多值得活的事啊!」?幸福迟迟才进人伊的人生,再多活个一千年都不会叫她餍然饱足的。她对一切人生乐趣的感受,无论是官能的、知性的、或心灵的,都仍十足新鲜,犹未被宠坏。任何东西供她享受,绝不会被糟蹋。她爱物、惜物,比我所认识的人都爱、都惜。她像一个饥饿的美食者,长期得不到饱足,好不容易终于遇见了合适的食物,却随即被剥夺。命运「或XX的什么」取悦白己的方式是创造一项伟大的才赋,然后使它饱受挫折、贝多芬耳聋了,依吾人的标准看,这真是卑鄙的玩笑,是存心不良的白痴所要的猴戏。
我必须多想想伊,少在自己的感觉里兜圈子。是啊,听起来像是一桩好主意,不过,这里头有蹊跷。我几乎一直都在想伊,想念有关伊的种种——伊说过的话,伊的表情、笑容、和一举一动。只是,这些都已透过我的心思筛选、汇集。伊死还不到一个月,我已察觉到有一种过程正在缓缓地、鬼鬼祟祟地进行著,使我所思念的伊渐渐变成想像中的女人、当然,这女人原有事实的根据,我本无意掺人虚构的东西,「我一直希望自己尽量存真」。然而,是否不可避免地,伊终将渐渐成为我的造作,因为已经没有实体在那里核对,在那里挑出我的毛病,像真正的伊经常爱做的,那样的突如其来,让我措手不及,只因伊率真自然,忠于本我——她是她,不是我。
婚姻带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便是这种经常发生的撞击,来自于一个非常亲昵、体已,却又无时不具异己属性的东西,它随时在那里抗拒着--一言以蔽之,它就是真。难道这样的磋磨必须戛然中止?难道仍被我称为伊的她,将可怕地褪成当年独身的我在烟圈中经常遐忠的那样东西?哦,卿卿,卿卿,回来吧!一霎那就够了,来把这可怜的鬼魅赶走。哦,神啊,为什么你偏要多此一举?如果明知这条虫此刻注定得缩回——一被摄回——一壳中,当初又何必逼它出壳?。
今天,我必须见一位已经十年未见的人。这段期问,我一直以为自己对这人记忆犹新,包括他的长相、说话的神情、和爱谈的话题等等。但当这人真的出现在我向前,五分钟不到,便已把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整个给粉碎了。并非他变了,刚好相反,我不断地想起——(是的,当然,当然,我忘了他是这么想的——忘了他讨厌这个,或者他原来认识某某——也忘了他会惯性地把头往后扬)这些,我从前都知道,再见他时,一下子便又重新记起。可是,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却完全没有这些影儿。当他的本人带著这些特征重新出现时,整体的效果,与十年来我所记得的形象,竟有那么令惊讶的差别。我怎能奢望这样的现象不发生在我记忆中的伊身上呢?这过程不已开始进行了吗?——悠悠静静地,像雪花——像将下一整夜的雪,初来时,霏霏微微落著——我的自己。我的印象、我的剪裁像细雪纷纷飘落落她的形象上,到了后来,把她真正的样子几乎全部遮蔽了。其实,真的伊只要出现十分钟——十秒钟——就能改正这一切。然而,即使容许我有这十秒,一秒过后,那细细的雪又会开始飘落。伊那标悍的、尖锐的、具有荡涤作用的辛辣本色,那完全有别于我的本色,已然消火。
多么动听,又多么可悲的一句话:「她将水远活在我的记忆里。」活?伊才不屑这样活著。何不干脆像古埃及人那样,以为在死人身上多抹些油,便能长久保有他们、往者已矣,难道没什任何办法可叫我们接受这事实吗?人死了剩下什么呢?一具尸体、一道回忆、一条鬼魂(有些故事这么说)——这些尽是嘲弄和吓人的说法。总之,是拼出「死」这个字的另三种方法。找爱的是伊本人;这句话说来却像我痴心所爱的是记忆中的她——我自己心中的一具影像。这有点近乎乱伦。
记得许久以前,有个夏天的早晨,我被一个神情愉快、粗工模样的壮汉吓了一跳。他提著一把锄子和一个浇水罐子走进教会的坟场。随手把身后的篱门带上时,他回头向两个朋友吆喝:改天见,俺瞧娘去了!他指的是除草和浇水这类清理坟茔的事。我之所以被吓一跳,是因为这种形态的情感与教会坟场的种种,从过去到现在,一直让我觉得难以荀同。然而,由于近来的感受,我开始怀疑,如果这个人的说法可以当真(我则对其持保留态度),这句话倒有蛮耐人寻味的地方。—块6X3平方尺的花圃已经变成他的娘了。对他而言,这是娘的象征,是与她之间的连系。照料这片花圃,就是看望她。从某一方面看,这也许比保存和抚爱记忆中的一个影像好些吧?坟墓和影像一样,都能让人藉著它与一无法挽留的东西保持连系,都是某一超乎想像之物的象征。不过,影像另有一样缺点,它会顺著你的愿望为你效劳。它会随着你的心情所要求的,或笑、或皱眉、或温柔、或淘气,或放浪、或与你争论。它是一具由你操线摆布的傀儡。当然,情况还没糟到这地步,因为真实的人还?
十分鲜活;也就是那真实的,完全不受我的意志摆布的记忆。感谢神,犹能在任何时刻涌上心头,从我手中把线扯走。不过,影像那无可救药的任人摆布,它那对我的令人乏味的依赖,注定会与日俱增。至于花圃呢?它毕竟是现实的一部分——固执、顽抗、费人疑猜。这人的娘活著时必定是这样子的。从前的伊便是这样。
或者,伊现在仍是这样。然而,我敢诚实地宣称自己相信她仍存在着吗?我所遇见的大部分人,譬如工作地方的同事,肯定认为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虽然他们不会强迫我接受这看法,至少现在还不会。我自己真正的看法呢?我向来都能信心充足地为其他的死者祷告,即使现在,也不例外。然而,当我试著为伊祷告时,竟然踌躇不前,困惑和惊愕把我淹没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让我毛骨悚然——彷佛自己正对著一片空茫谈论著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反应不同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你无法知道自己对某件事物是否确实相信,直到这件事物是真是假,与你生死攸开。一条绳子若只用来扎箱子,你可以不假思察地说白己相信它够坚韧、牢靠、但是,假如你必须用这条绳子把自己吊在悬崖下,那时,恐怕你才会发现自己对这条绳子真正的信赖有多少。对人也是一样。几年来,我对B。R。可说相当信任了,直到一个关键时刻临到,我必须决定是否应将一种重要的秘密告诉他,直时,我才彻底明白所谓我对他的「信赖」是怎么回事。我发现这信赖根本不存在。的确,唯当所需付出的是非常的代价时,才能试验出信仰的真实性。显然,那让我能为其他死者祷告的信心——我以为是信心——似乎够强,乃是因为我从未其正在乎这些人是否还继续存有,虽然我以为自己在乎,非常在乎。
但是,另有其他的难题。「她现在在那里呢?换句话说,眼前这一刻,她在什么地方?然而,现在的伊若不是肉体——我从前所恋慕的那具肉体肯定已不再是伊了——那么,伊就根本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再说,[眼前这一刻」原指活人的时间线系里的一个日子或一个点、这样说,就好像她单独出外旅行,没有我陪著,而我却看着表说:「我想她此刻正在犹士都。不过,除北她正按著与活人同样的一分有60秒的时间线系往前去,否则,「现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死者不是活在时间里,或者不是活在与我们同类的时间里,当我们谈到有关他们的事时,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有任何清楚的区别吗?。
好心人对我说:「她现今与神在一起。」从某层意义看,这是再确切不过的了。现在的伊像神一样,无法理解,超乎想像。
不过,我发现,这问题本身虽然非常重要,对居丧的人却无关宏旨。假如伊和我共渡的这几年尘世生活,其实只是两个无法想像的。超然于宇宙之外的,永远存活的某物的根坻、序曲、或人间的表象;那么,我们可以将这某物以类似球体的东西表出。天然生命的平面与它相切的地方——换句话说,在尘世生活里——它们以两道圆(图是球体的切面),两道有交集的圆,出现。但这两道圆,且别说它们相交的点,正是我悼念、相思、和为之憔悴的东西。你告诉我「她远游去了!」,我的心和肉体却一起呐喊,归来吧!归来吧!作一道圆,在天然生命的平面上与我的圆相交。然而,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找所渴求的,正是我永远再也得不到的。往日的生活,那些笑语、争执、同饮、交欢,那些想来令人心碎的日常琐事。无论从哪个观点看,说「伊死了」等于说「这一切都过去了」。它们已成为过去的一部分。过去就是过去。这就是时间所意味的,而时间正是死亡的另个名称。天堂是一种境城,「在那里,从前的总总都已譬如昨日死」。
对我提说信仰的真实性,我会乐意听。对我提说信仰带来的责任,我会顺服地听。但千万别跟我谈信仰给人带来的安慰,我会怀疑你根本不懂。
当然,除非你照字面的意思相信:家人团聚「在遥远的彼岸」本像人们依拟尘世的模样所刻划出来的那般。不过,这样的刻划根本不合圣经,而是滥触于拙劣的诗歌和版画。圣经中实在找不到片语只字提及这件事。而且,这样的刻划让人一听便觉得不对劲。我们明知不可能是这样子的。其实的存在是复制不得的。从未见过有样东西被取走,然后又用完全同样的果西抵债回来。那些通灵的人士太懂得引人入壳了。「这边的事物终究没什么两样,」他们说。天堂里也有雪茄。太好了,这真是投人所好——快乐的往日又回来了。这不正是我所呼求的吗?用狂喊,用午夜的呢喃,用向著空气吐诉的山盟海誓。
可怜的C引了一句话劝慰我:「你们哀哭,不要像没什有指望的人。」一听,我整个人愣住了。显然,这应是谈给比我好的人听的,像我这样的人永远做不到。使徒保罗的这句话只能安慰那些爱神甚于爱亡者,爱亡者又甚于爱自己的人。如果一个母亲所哀哭的,不是自己所失丧的,而是她死去的爱子所失丧的,那么,相信这孩子受造的目的并未落空,的确能带给她安慰。相信她自己虽然失去了主要或唯一的快乐,却并未失去一件更伟大的事——她仍可以「荣耀神,并且永永远远享受神」——这也是一种安慰,是对她里面那以神为目标的永生之灵的安慰。但对她的母爱则不然,那独特的为人之母的快乐从此被剥夺了。任何地方或任何时刻,她再也不能把儿子抱在膝上,或替他洗澡,或讲故事给他听,或为他的前途拟定计划,更别说抱孙子了。
他们告诉我伊现在解脱了。他们告诉我伊安息了。凭什么他们这样肯定?并非说我怕所发生的是最坏的情况。伊临终前说了一句话:「我与神和好了。」她并非向来都是这么温驯的,不过,她从不撒谎。她也不容易受骗,更不会为了自己的好处,自欺欺人。所以,我指的不是那样的情况。但他们凭什么这样肯定一切的愁烦会随着死亡结束?基督教世界有一半以上,东方则有上百万的人,相信另一回事。谁知道她已「安息」了呢?为什么分离(如果不是别的)——那使留下来的情人受尽煎熬的分离——对离去的那位却丝毫未带来任何痛楚的感觉?
「因为她在神的手中」。若是这样,她从来都在神的手中。我已看够这双手在人世中如何对待她。难道人一离开躯壳,这双手会立刻变得温和起来?若是这样,为什么?如果神是良善的与神会伤害人不能同时成立,那么,神并不良善;否则,便是根本没有神。因为在我们所知道的唯一的人生中,他伤害我们,超过我们所惧怕的,也超过我们的想像。如果神的良善与神会伤害人可以相容,那么,他便能在我们死后仍旧伤害我们,且像死前那样让人难以忍受。
有时,我忍不住想说:「神赦免了神」。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