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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一些中学生来邀欧阳逢春去参加他们的活动,逢春悄悄地去了,一次,
还偷偷地带着一支手抢回了家。偷藏在家里的枪,不知怎么被父亲发现了。从没打
过孩子的父亲,这次狠狠地接了逢春一顿,指着他的鼻尖说,你这小子一天闭撑了
没事,明日你就给我滚回老家去啃窝窝头,不磨出一手老茧,休想再回到城里来。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就领着几个儿女,偷偷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车。离家时,父亲拿
出了他珍藏多年的那支金星钢笔,塞在儿子的小包里,吩咐他每个星期都给他写一
封家书;逢春那时看到,父亲在往母亲的手提袋里装消炎止痛用的药品时,两只眼
红红的,快要流下泪来。
发现父亲对媛媛似乎有着一种特别的感情,那是欧阳逢春从叔叔家回到南川市
后,去阴灵山农村插队以后的事。那时,欧阳逢春在晋西北农村已经劳动了好几年,
县里根据他的表现,准备把他招进当地的工厂,听到这个消息,欧阳逢春可高兴了,
催着叔叔给他当法官的哥哥去信,让他把他的户口迅速转去晋西。很快,叔叔收到
法官哥哥的回信,让欧阳建春第二天就启程回了南川市。逢春以为父亲在那里为自
己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到家后,才知道父亲是要他去阴灵山农村插队,继续去
接受那些粗野的教育。逢春“落户”的地方离茶场只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垣,稍不
留神,挖地时就越过了地界。虽然,媛媛的父亲老场长在这以前被人们打断了一条
“狗腿”,可仍然是方圆数十里地最受尊敬的人;欧阳逢春时常去冯伯伯家,帮着
媛媛于一些挑水劈柴的家务活,冯家有一点什么好吃的东西,冯伯伯总要让媛媛叫
他去家里。后来,市委老书记复出,惦着欧阳法官这样的老下级,任命他为主管刑
事的副院长。一次,书记夫人来到副院长家,看见欧阳家的二小子和一个姑娘躲在
房子里复习功课。书记夫人问那姑娘是谁,欧阳逢春的母亲回答说是老冯家的女儿。
书记夫人说,老冯打仗时负过伤,那里动过手术,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女儿呢?
逢春的母亲说,听说是老冯后来领养的,不知到底是谁家的闺女呢!书记夫人又隔
着窗看了好一阵,说,早听说老冯领养了那个家伙的女儿的,不知是不是这个妞儿。
副院长这时削好苹果送到书记夫人的手中,忙说,哪能呢,要是他的女儿,我能让
她到家里来嘛。书记夫人说,欧阳啦,老冯这人也挺靠不住的,虽然你们支援大军
时,他是你那个支前小队的队长,我家老头子可是你们的大队政委呢。1957年,那
家伙反对你们政委时,-开始也找过老冯家的,那时,老冯没跟那家伙跑,谁知过
了几年,他以为羽毛丰满了,还不是想造反吗?连老上级都不看在眼里,更何况你
过去还是他的下级呢!法官红了脸,说,其实老冯那时也不知道是反对了老政委,
后来知道了,后悔得不行呢。书记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是你给他涂脂抹
粉吧,如果是那样,怎不见他来向老政委认个错儿?副院长摇摇头,说,他就是这
个脾气,知道错了,登门认错吧,怕人说他投机取巧,自个儿偷着改正,前些年,
不也因为不肯揭发被人打折了腿吗?书记夫人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前阵子,老头
子准备让他去检察分院,有人说,这人不可靠呢,那时他不揭发,是因为早就离开
了市里,如果让他去了检察机关,包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打翻天印的。副院长说,不
会的,那些人有偏见。书记夫人临走时,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说,你家二小子好
像与我家小丫是同学,小丫也正准备着考大学,让你家二小子替她补补好吗?
副院长想了想,惶愧地说,二小子的功课让老冯家的女儿补着呢,如果小丫来,
让老冯家的女儿一起补吧。书记夫人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们家的小丫从明儿起
由市一中的老师补习,让二小子来我们家吧。欧阳法官说,回头我给他讲讲,不懂
的时候,让他去找小丫吧。送走了书记夫人,吃饭时,谈起去小丫家补课的事,逢
春说:小丫这女孩子再补也白搭,不去还少许多烦恼呢。父亲向,那些功课你们都
懂?逢春说:有的懂,还有好多好多难题,我们都还在讨论的。法官板下面孔,命
令儿子第二天就去小丫家,把不懂的问题带去,弄懂了回来再讲给媛媛听,还说,
如果媛媛今年不能考上大学,你考上了也是白搭。儿子说,我可是你的儿子呢,你
怎么对媛媛那么偏心眼儿?父亲眼里有些莫名其妙地明郁起来,深沉地说,我可把
她看得比儿子更重要。从报名考大学以来,父亲让儿子去了茶场,把媛媛接到城里,
与自己家的女儿住在一起。媛媛的妈妈死了好些年,爸爸没有再娶,媛媛惦记着独
自一人住在茶场的父亲,中途回阴灵山去住了一段日子,媛媛在爸爸的再三催促下,
又才回到了欧阳法官家。见媛媛来了,欧阳法官可高兴了。三妹玉春拍着掌,说,
媛媛姐回来了,爸爸阴转晴,我们又能吃到爸爸的拿手好菜了。法官笑着说,咱只
做给媛媛吃,你这小丫可没份呢。父亲从心里喜欢媛媛关心媛媛,甚至超过了对自
己儿女的那份深情。孩子们病了,法官从没过多的关心,可是,听说媛媛感到头痛,
法官却十分着急,硬要领着媛媛去医院看大夫。为这,玉春对逢春酸溜溜地说,媛
媛是冯伯伯的女儿、你的女朋友,爸爸当然更爱她。逢春说,你懂啥,我看爸爸对
媛媛的那份喜爱中,有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
护土小姐来请病人的亲友离开病房,父亲俯下头去,说,你和媛媛的事我都知
道了,我和妈妈很感动,在这件事上,你很像欧阳法官家的孩子,我为你骄傲。儿
子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笑了。似乎说,他永远是欧阳家的孩子呢。
欧阳法官回到儿子在亚东集团的家里,看到坐在轮椅中的媛媛,眼睛就涩涩的,
好想躲到没人的地方去大哭一场。看到奶奶抚着妈妈的腿流泪,秋秋说,奶奶你不
要难过,爸爸说他的腿是妈妈的,秋秋的腿也是妈妈的,还有好多好多叔叔伯伯阿
姨姐姐都说他们的腿是妈妈的呢。法官抚摩着秋秋的头,说,秋秋懂事了,比你爸
爸可懂事多了。秋秋说,我好想好快好快地长大哟,爸爸很忙,没有时间陪着妈妈
玩,秋秋长大了,就可以推着妈妈去周游世界了。爷爷奶奶笑了,妈妈也笑了。妈
妈说,秋秋你去莫奶奶那里复习功课去,爷爷奶奶走了几千里地,累了,要休息一
会儿。秋秋背上书包,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见儿子出了门,冯媛媛哭了,老太太
哭了,婆媳俩拥在一起号啕大哭。法官喃喃地说,哭吧哭吧,把心里的苦楚都哭出
来吧,你们把心里的眼泪都流干吧,欧阳家的人,在外面可不许流半点眼泪哩。说
着,欧阳法官也已老泪纵横。
当年对儿子选择什么专业,欧阳法官非常关心。父亲对儿子说,报考春城政法
大学吧,那是全国最好的政法学院。儿子说,你是想要我子承父业吧。父亲说,不
全是。他告诉儿子,未来的国家需要健全法制,需要崭新的法律理念,需要完整的
法律体系,而这一切,现在都很薄弱;人治社会所遗留下来的以权代法、以权违法
的现状,在很大程度上,还没能引起人们的重视,还需要经过你们这代人来完成。
儿子说,未来的世纪将是一个以经济发展为主导的世纪,经济的发展可能独立于其
他的政府部门而存在,法律却不同,这个国家有着几千年的人治历史,要想在一两
代人之间让法律不受权力的干扰、高于权力超越权力,是根本不可能的,干这样费
力不讨好的事,不如做能体现自己独立人格的事情。父亲说,你这是知难而退了,
可不像你的性格。儿子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明智的选择。父亲话难道,你
真以为搞经济不受权力的干扰吗?儿子说,中国人为什么要搞经济体制改革?第一,
任何社会的发展都是建立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上的,落后就要挨打,就要遭到淘汰,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第二,经济的发展有着自身的规律,你只有顺应它、服从它,
自觉地按照经济规律办事,否则就会阻碍、甚至破坏经济的发展,在这方面,我们
的教训极为深刻。我们已经认识到,行政权力的无休止干预,只能对经济建设带来
一系列的破坏性的作用,改革经济工作中行政干预的旧体制已经成为全国的共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经济工作至少比法治建设所受到的权力干扰少得多;第三,经
济建设是实实在在的事业,来不得半点虚假,对于从事经济工作的人来说,它最能
充分地体现出你个人的智慧和才干,最能有效地证明你个人的自身社会价值,它要
求每一个从事经济工作的人,以他的工作业绩来向我们的社会负责,这一点,决不
会因为权力的承认或否认而发生事实的更改;这不像那些写在纸上的条文,可以因
权力的大小,个人的好恶去进行任意的解释。父亲说,可是,权力在一夜之间就可
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让你所进行的事业化为泡影,要么你得为了事业服从权力,
要么你就会因为违拗权力而毁了事业和个人的前途,可见无论你干什么事,你都得
受到权力的指挥和制约……不等父亲说完,儿子说,再大的权力毕竟不能抹杀掉活
生生的事实的。父亲知道,他已经不能说服逐渐长大的儿子了。他眯着眼,细细地
打量着眼前的儿子,在儿子的唇上已经生长出毛茸茸的短髭,儿子的额头儿子的鼻
梁儿子的嘴唇,都已生长出了成熟男子才有的那些棱角,儿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
变成成年人了。可是,儿子仍是多么幼稚啊!对政治斗争的厌弃,对权力的蔑视,
让儿子早熟、以致尚未开花便已凋零。偏偏儿子却是一个耽于理想的人,因为这成
熟过早的凋落,使他极易在政治与权力斗争的纷争中,成为神圣祭坛上的牺牲。儿
子还很年轻,未来的道路还很长,法官想,他还会有足够的时间去认识这一切的,
只有认识了,他才会去学习如何保护自己。儿子见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问父亲想
什么,父亲说,你是一个颓废的理想主义者,在未来的经济建设中,你不可能成为
一个成功者,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失败者,你注定只能成为一个悲壮的殉道土。儿
子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或许是这样,不过,走自己的路,给后来者以经验,总
是一件伟大的事。父亲遗憾地说,可惜中国未来多了一名有争议的牺牲,却少了一
名最优秀的法官。
事实已证明了法官早些年对儿子的判断。在那场与汪昕等人的较量中,儿子可
笑得就像与风车搏斗的唐。吉诃德,若没有老首长宋时轮的跃马横刀,儿子早已在
那场斗争中横尸疆场了。医生说儿子的心肌就是那时候开始了坏死,但愿他能从这
场斗争中成长起来,但愿他在今后的日子里心肌不再出现坏死。可是,成长起来的
儿子会是一个什么样儿呢?是世故圆滑?是放弃原则?还是把原则当作进攻的革盾
和长矛呢?还是因此而……。法官想起自己许多年来对子女的教育。那是一种什么
样的教育呢?他教给了儿女们如何做人、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他却没能教会
他们如何保护自己,甚至没有教会他们以退求进迂回前进的基本技巧;他给他们看
到的,只是自己的假面人生,他内心里的那个隐秘世界,始终拒绝对孩子们敞开。
这是自己的错误吗?这只是自己的错误吗?这时他才猛然发觉,他当初为什么要让
儿子选择法律的本意了,他其实是想把儿子留在自己身边,那样,他就会小心翼翼
地慢慢地把这一切人生的技巧教会给他。可是,教会了他们又怎样呢?难道能让儿
子像自己这样,永远背负着心灵的十字架,时时拷问自己吗?
欧阳法官流泪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流泪,为谁而流泪,他可是一个从没有
眼泪的人啊!
宋时轮早在半月前就已生病,这会儿刚刚精神好一点儿。欧阳法官去看望宋时
轮时,给老首长捎来一大桶“阴阳”泉水和数斤“清明银毫”,看到那桶透明的泉
水,看到那一粒粒白茸茸的毫叶,宋时轮顿觉神清气爽,病已好了一大半。老头子
增袖净手,要亲自动手烹制香茗。护理员取来首长历史悠久的青花瓷茶壶,用电水
炊烧了一小半壶阴阳泉水。待水烧开后,停了停,宋时轮拈了几许银毫,小心翼翼
地放在壶中,续上水,将青花瓶壶浸放在一只盛满沸水的盆中,让沸水继续加热壶
中的茶汤。过了一会儿,一阵幽长的香气从青花瓶壶的长嘴里飘逸而出,袅袅地在
屋内缭绕。法官也是一位条道高手,见老首长烹制“水云白露”时技法独道,使茶
水的香味变得格外绵软柔长,也不禁击掌叫起好来。两人一边品茗,一边谈论过去
的那些日日夜夜,谈论这些年来的人世沧桑,宋时轮谈到高兴处,禁不住兴奋地大
声嚷嚷。宋时轮说:小山子(在支前队时,人们都这样称呼未来的欧阳法官)呀,
你这些年可干得不错呢,你送给咱的两件礼物,可都是稀世珍宝呢。看到你的儿子,
就让我想起了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感到咱们宋旅可是英雄辈出,代有传人,也使我
更相信欧阳山本改当年本色。现在又喝到了真正的“水云白露”,终于可以了结我
多年想去南川市故地重游的愿望,我心足矣,我心足矣。看到老旅长仍是那么豪气
干云,欧阳法官也似恢复了当年的青春。他仿佛又是当年的那位支前队员,推着独
轮车,车上堆着小山似的军用物资,跟在骑白马的来旅长身后,从晋西北山沟里走
出来,闯过华北大平原,跨过长江,然后溯流而上,又进入川黔湘鄂莽莽群山……。
法官不无感慨地说,这日子过得好快。战争好像是昨天才结束呢,一夜间,当年的
人皆垂垂老矣。宋时轮也感慨地说,再过不了多少年,我们这一代人都要去向马克
思报到了,这是自然法则,谁也不免如此的,不过,让人欣慰的是,我们中的大多
数人都经受住了历史的考验,而且长江后浪推前浪,在我们来旅中,又成长起来像
欧阳逢春这样一些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的革命后生,我们也可以瞑目了。知子莫若
父,法官说,逢春这孩子太稚嫩,有理想却缺少经验,这一次,要没有老首长保护,
早已经尸骨无存了。宋时轮说,经验虽然需要我们去传递,但更多却是在斗争实践
中积累起来的,逢春这些年进步也很快,他与汪听的这场斗争,一开始连我这老头
也瞒过了呢!宋时轮停了停,说,要说真正对逢春起到保护作用的,不是我,是新
来的市委书记方化文。宋时轮咂巴咂巴着热香的茶汁,说那次他去找刚刚走马上任
的市委新书记方化文, 想请他见一见欧阳逢春,听一听亚东群众对收购C。C。M破烂
的反映,正碰上方化文让钟绪伦派人去了解亚东的情况,因此一拍即合。有了这次
交往。亚东的事情解决后,方化文来看我,才告诉我他也是跟着来旅过江的,鲁西
南人,后来留在南川市搞地方政权呢。
欧阳法官想了想,说,鲁西南人中可没有什么姓方的,倒有一个叫李文化的,
57年被定为极右反革命集团头头,后来送去劳改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听说过李
文化的事了。宋时轮说,刚才我让人请方化文来,说你带来了“水云白露”,他这
会儿正在路上,见了面,你准能想起他来。
两人正谈着方化文,方化文其人就大步地走了过来。方化文问了问老首长的治
疗情况,握着欧阳法官的手使劲地摇着,说,我代表市委市府,感谢欧阳兄培养了
一位好儿子。欧阳法官很感动,说了许多感谢支持和保护的话。方化文刚要品茶,
听法官这样讲,连忙说,欧阳兄言重了,要说对逢春的保护,那可是老旅长见义勇
为的事,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份内之事了。
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方化文品过茶,赞叹了一番,接着刚才的思路说:亚东的谁是谁非十分清楚,
事情的本身也并不复杂,可为什么偏偏要到出了个冯媛媛事件后才能处理呢?关键
在于很长一段时期以来,党风政风不正,整个社会缺乏有效的监督制约机制,一些
权势者被个人或小集团的私利鬼迷心窍,他们有的本身就是腐败者,因此,这些人
总是通过手中所握有的权力,千方百计、苦心孤诣地去为他们自己掠夺社会财富,
于是,大贪保小贪,小贪肥大贪,沆瀣一气,生死与荣,他们有的人对物质也并不
十分贪婪,却对权力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因为一些小腐是或曾经是或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