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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身世恨的纨绔子弟,让张国荣演绎得如此颓废悲凉,他的“母亲”,说一口糯软沪语叫潘迪华的女子,几乎出现在王家卫的每一部片子里,她携带的“上海”呼之欲出。她让心蝶想起海参母亲,想起她为他们煮上海咖啡的那个下午,她端着奶杯从厨房出来,不慌不忙给杯里的咖啡加煮热的牛奶。她又想起了另一个上海女人,她叫徐爱丽,她曾解开衬衣扣子给十三岁的蝶来窥探嵌着蕾丝花边的印花胸罩,那是七十年代的上海,是驱逐了潘迪华的上海。
“不要小看以前弄堂里那类喜欢打扮看上去漂漂亮亮的女人,她们比男人厉害多了,晓得人在最坏的情况下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我能够在美国坚持下去,我妈给我不少力,有时候觉得她坚强到冷酷。”
海参的洞察力便是海参的魅力,如果海参也有魅力。心蝶散漫的思绪又汇聚到他那里。
“我现在在喝酒所以说些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气中学的第一个夜晚就梦到你十四岁的我遗精了是我的第一次……”即使已经成了回想,她的身体又一次热起来,称之为激动也不算过分。
她竟会为海参这个男生激动?
“整个中学时代是在单相思的郁闷中度过,为了接近你,我和阿三成为朋友,我有了可以去你弄堂的理由,和阿三他们闲站在弄堂口,这不是我喜欢的方式,但是为了看到你。可是你好像很少出门,他们说你在家里练毛笔字,我觉得好笑,你怎么会呆坐在家里练字,你这么活跃的身体怎么坐得住?后来看见你在教室抄写大字报,看你那么起劲地做那些没有意思的事,觉得很难理解,可是呢,连这都成了我喜欢你的理由,你的没有逻辑的行为,你的盲目的热情,眼看你的身体丰满起来,可是你看男生的目光却没有变,从来是没有好气的,凶巴巴的。好像你的心智发育远远落后于你的身体发育,这一点也让我喜欢,那时候的你又霸道又天真,十足一个被惯坏的女孩子,虽然他们都说你母亲很严格,但是你这样的女孩子不是普通的母亲可以制服住的。”
因为他刷新了她留在记忆里的自我形象,把她从自卑和自我谴责中解放出来?
心蝶微微一笑,海琳娜瞥见她的笑容,也笑了。
“那些歌经过你的解释,就成为电影情节的一部分,我更能感受了。”
海琳娜感激地告诉她,这一个海琳娜不再是嘴巴紧闭不苟言笑老是觉得时间不够用的母亲,心蝶苦于语辞不够,她想告诉海琳娜,那些歌和音乐已经很老,在许多场合被用了许多次,然而它们却在王家卫搭建的世界里重新焕发出魅力。
在歌声的高速公路上心蝶心旌摇荡,好像有一样看不到却是让全身心感受激烈的东西。
宛若新的恋情正在到来。
这天叶心蝶被安排了上下午两次讲座,因此中午便在小镇度过。午饭时图书馆负责安排讲座的朱迪,一个不化妆穿着落伍处事拘谨认真的年轻女子,请心蝶和海琳娜去小镇的意大利餐馆用午餐,对于彼此一面之交只有一工作关系的美国人,这已是盛情款待了。
意大利餐馆永远情调十足,红砖墙面配着小幅略带现代风格的静物油画,铺着雪白台布的长餐桌上插着鲜花,这三个女人现在笑容轻快,交谈热烈。
她们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一边享受小镇的主街景象,隔着窄窄的台硌路,看得到对面巧克力店,镇中店龄最长的祖传老店,她们一路过来时已经被浓郁的甜香裹住了。
餐桌旁的海琳娜,健谈到饶舌,她向朱迪问东问西,打听着小镇历史,而朱迪更想和心蝶聊天,讲座上心蝶曾讲述自己当年如何坐在抽水马桶上读手抄本的故事,这是一个令朱迪惊奇好奇畏惧并给予她想象激情的世界。可此时的心蝶已心猿意马,事实上,她对这类讲座越来越厌倦,“文革”话题总是最受欢迎,而她常有表述的无力感。她的父亲早在五十年代便受到整治,从此病休在家,“文革”对于她家,只是一场让更多的人加入她父亲行列的运动,而对于她,革命运动就是她的生长环境,就像被污染的空气和水,她无法选择而浸润其间,从皮肤到头发丝到衣服的每根纤维,从早晨睁开眼睛看到的景象到晚上梦中的图景,无不是从革命中派生出来,那是一个无法述说的巨大存在。
然而每星期一两小时的讲座,心蝶只能避重就轻讲述一些可能是有趣的细节,惟有细节是可以清晰描述的,那也是发生在成长岁月她愿意记住的片断,她曾经顽强保持住的点点滴滴的快乐,是让她窒息的空气里稀少的氧气。
现在,她十分庆幸有个海琳娜与主人周旋,她已经疲惫,路途讲课以及不充分的睡眠,舒适宜人的餐馆环境令她陡生倦意,心绪却无法平静。
她在回想海参的告白,他的总是有些阴郁的语调,还有些口吃,他的口吃会让她跟着紧张。海参的状态总是在两个极端,要么油嘴滑舌玩世不恭,尤其是在表述心意时,令你难以分辨哪些才是真心话;要么就是阴郁的,说话时突然口吃,这种状态已经很久不见,她还记得中学的某一天,教室突然剩下他们俩,他告诉她,他母亲很惦念她,希望她带妹妹去他家玩,她当时不太明白他说这些话的真实含义,对着她的瞠视,他口吃起来,这使她原谅了他的突兀。
她对他的戒备是根深蒂固的,就像他说的,她对他有着不可理喻的成见,因此,只有在他口吃时她才相信他,或者说,他告白时的口吃使他的告白显得生涩含混却真实。
十三岁的时候,她就想告诉他,工宣队长的那记耳光打在他脸上,感受屈辱和痛苦的是她,她一直以为他是鄙视她的,他为此而讨厌她吗?
午餐后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她和海琳娜回到图书馆便各自扑向电脑上网,海琳娜忙着为她的论文查资料,而心蝶已迫不及待打开她的电子邮箱,果然,海参的邮件已在上面挂着。
“今天有个和客户双向沟通的会议,可我完全无法进入工作状态,我像坐上朝回开的车子,回到了我们的七十年代,我的心里都是过去的片断,片断里充满你的影像,无法排遣的欲念令我焦虑和苦恼。”
她的鼠标点在“回复”上,却写不出一个字,需要回答时脑和心是一大片空白,虽然之前一刻还被挤得满满的。她抬脸朝图书馆窗外望去,镇中心的教堂尖顶和衬托着尖顶的苍茫的天空构筑了小镇的异乡气氛,异乡气氛总给她非现实的虚幻感,这份虚幻令生活漂浮起一层诗意,给了她梦想的机会,也是她逃开现实的机会。
现在,在这个她连名字都记不住在街上看不到一个亚裔人的中部小镇的图书馆,她在这样的地方与七十年代初的上海男生互诉衷肠,就像隔着各自的梦境在交流梦话。
“我在自己的青春时代对自己的青春形象感觉糟透了,可是昨天晚上的八小时改变了我的记忆,我很感激你,但同时也感到虚幻和苦恼,为了我们的青春,不管好或坏,都已经流逝而去了。”
叶心蝶关掉信箱回转身,在大厅的另一角,那几排成人坐的浅褐色木质靠背椅子已换成低矮的儿童彩色塑料椅子。演讲区域被一张长桌隔离,桌上摆满色彩斑斓的图画书玩具和马克笔,这个下午,心蝶的听众将是一群孩子。她带来了她在上海拍摄的关于上海某一天日常生活的纪录片,那是些随手拈来的生活片断和马路场景组成的没有任何主题的浮光掠影的上海。
心蝶的听课对象可谓五花八门,有一次是一群特殊学校的小学生,他们的父母多被扣押在监狱,这是一群连五分钟的耐心都没有的孩子,她往往才讲一句话就被十几只高高举起的小手和七嘴八舌的提问打断。她干脆停止演讲直接放映这盘纪录片,虽然只放映了十五分钟,但却是那个下午最安静的十五分钟,期间他们发出的阵阵惊呼形成了观看时的一个个小高潮,当看到商厦云集顾客拥挤的商业街,上海高密度人口对于在人烟稀少的美国中西部出生的孩子便是个奇迹,而麦当劳和必胜客连锁店的出现也令孩子们兴奋不已,那是他们在遥远陌生的东方城市可予认同的景观。
之后她让孩子们把观后感想写在纸上,于是他们便趴在桌上椅上和地上,黑黑的小屁股撅得高高的,其中95%是黑人孩子,他们的横条练习纸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粗铅笔字:美好(nice),美丽(beau—tiful),了不起(great),奇妙的(wonderful)等等,当然这类词并没有真实的意义,它们是美国人的口头禅,无心无肺地赞扬着一切,这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然而,其中一个黑肤色女孩子竟在下课后还缠着她,她要心蝶把她带到上海。
这天是周末下午,来听讲座的孩子从学龄前儿童到小学生年龄不等,家长们坐在最后一排,孩子们排着队到讲台前,要心蝶把他们写在小纸条上的名字译成中国汉字用他们带来的彩色马克笔签写在他们亲手绘制的卡纸上,这个简单的有点像在打发时间的游戏般的课堂内容竟也吸引了坐在后排的成人,他们拿出随身携带的各种可以留字的书或地址本之类,等在孩子们的身后让心蝶签写。
成人中有一对未生育孩子的夫妇,笑容诚恳的男士伸出胳膊轻轻揽过身边的妻子,“玛丽在学写作,出版过一个儿童科幻故事,她希望认识你。”玛丽瘦弱苍白满脸雀斑金发柔软鼻子尖削,与她的肩膀宽厚鼻翼肥大的丈夫形成鲜明反差,她更像欧洲电影里的神经质角色,或者说,有点接近心蝶想象中的美国中西部女作家,她们瘦弱的身体置身在空旷却又封闭的玉米田的世界,被遏制的激情和想象力以反弹的力在文字的间距中澎湃。
讲座结束后,这对夫妇坚持邀请心蝶和海琳娜一起去喝杯咖啡,那时已经四点钟,即使不停留回到自己寓所也要六点钟,心蝶心绪复杂头昏脑涨希望立刻回家睡觉。海参已在信箱留言,晚上会来电话,无疑的,这也是她盼望的,所以她希望之前有个休息,希望状态良好接听他的电话,在这一刻她再次发现,海参的电话成了这一天的重要期盼,在昨晚八小时的通话后,现在的海参对于她,就像刚刚邂逅的新人,她对他有了探索的愿望。
“只耽搁你十分钟。”见心蝶犹豫,汤姆带几分恳求,玛丽则微微红了脸。
“没关系,回去时我稍稍提速,时间就追回来了。”海琳娜在她耳边说,她今天表现得积极和配合,完全一改平日的焦虑。
于是他们坐进了巧克力老店,那也正是白天朱迪作过导说、也许这也是其他镇民最乐意招待客人的地方。不肯在黄昏喝咖啡的心蝶和海琳娜便被招待了一杯巧克力,对于时时在担忧体重的成年女人,这杯巧克力简直像一杯毒药,虽然当它与你隔着距离会产生强烈的类似于恋爱般的吸引力,而汤姆和玛丽却只喝清咖啡。
他们一坐坐了四十分钟而不是十分钟,被巧克力包围的心蝶心潮起伏,她想起了她的洋娃娃,有着一头金红色的鬈发和雪白的蓬蓬裙的小新娘,她的美就跟这巧克力香味一般馥郁,而她曾被长年秘密隐藏,被搁置在某处的空洞内。
而汤姆就像玛丽的经纪人,他滔滔不绝介绍玛丽的写作,同时流露的迷恋,又宛若她的fan,他告诉她们,他和玛丽是高中同学,从十六岁相恋,到今天的三十九岁,竟从未分离,连大学上的都是同一所本地公立大学,虽然是不一样的学科。
二十三年的形影相随,还能以迷恋的目光看着已经成家庭成员的女人,心蝶羡慕吗?好像更多的是困惑。她和自己丈夫是唱忠字歌跳忠字舞长大的一代,却对“忠”这个词充满反感,因为它曾经是巨大的谎言。
坐在海琳娜驾驶的车里,才几分钟就离开了小镇,回头望一眼辉映着教堂尖顶的小镇天空,叶心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辈子不离开这个小镇,一辈子形影相随,这样的人生她能接受吗?
“很宁静很美好,不是吗?”海琳娜笑瞥一眼心蝶。
“你说这个镇吗?”
“当然,还有这对夫妇,你不觉得他们很幸福吗?”
心蝶笑笑,不置可否,任何事和人,不深究都有一种简单美,比如她的泛泛而谈的讲座,她的随手拍摄浮光掠影的纪录片,她的这些美国听众,以及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问题是,真理却在表象之后。你无法通过四十分钟的相处判断这一对夫妻是否幸福,无法在小镇的主街走一圈,在她的呈现一派浪漫情调的意式餐馆用午餐在馨香馥郁的巧克力老店喝一杯杏仁巧克力来判断这个小镇是否美好。经过十年革命运动的致幻和更加漫长的苏醒过程,心蝶对一目了然的美产生了抗体,然而要向海琳娜讲清她的想法,却不那么容易。
心蝶突然就被弥漫的来自于肌体深处的疲倦摄住,她似乎睁着眼睛便沉入意识模糊的浅睡眠状态.接着,隐隐约约,从远处悄然涌来的音乐像暖被一样裹住她,是让她和海琳娜共同迷恋的电影音乐。恍然间,她好像又坐回电影院,伫立窗前的潘迪华背影,刘嘉玲的画外音,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家?女人转过脸,竟是海参母亲的脸,她眺望的窗口间对着上海的淮海路,路上挤满人,头顶上挂满红彤彤的大横幅,是七十年代嘉年华会般的大游行。
“好像你母亲给你的衣服总是来不及跟上你的长得飞快的个子,冬天,还记得吗?我们穿棉毛裤时通常都是脚上的弹力袜压住棉毛裤脚管,但是你长长的腿从桌子底下伸出时,你的弹力袜总是脱离你的棉毛裤管,露出你的一段脚踝。知道吗?在冰冷的教室,你的赤裸的脚踝让我很热,这些细节我不说,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是从你身上第一次感受男人的冲动,这也是我无法把你忘记的原因之一,可是你自己却懵懂愚钝解事比谁都晚似的,连这都变成你的特殊的吸引力……”
夜晚,无论有多晚,海参的电话会进来,他向她描述那个她毫无所知的自己,这比什么话题都更吸引她。
“其实作为女孩子你有那么多的不足之处,首先你讨厌男生,好像和我们有仇,你对我们说话凶巴巴的,看我们的目光也总是斜视的,好像女孩子的腼腆温柔乖巧都与你无关。更要命的是,你还特别激进,你把宝贵的时光都浪费在写那些无聊的宣传栏,好像你为自己有这方面的特长而骄傲。奇怪的是,虽然我并不喜欢那些大批判专栏,但是因为你的骄傲,你的好感觉,感染着我,不止是我,男生们通常喜欢出风头的女孩子,那些无聊的大批判宣传栏让你出了不少风头……”
他的表白,因为种种细节的描绘变得越来越有分量,也越来越真实,这真实是指她相信和受感动的程度,以及他们互相接近的距离。
“搬到新房子后,客厅用餐的一角窗口是对着一片树林,我在那里放了张长餐桌,我会想,也许你会喜欢坐在餐桌这一边,抬头就看到树林。这里如果放台电脑,你就可以坐在这里写剧本,不知为何。在装修和布置这套房子时,我常常想象你的感受,会假设这样或那样摆设你会不会喜欢。现在的我养得起不用工作的老婆,我会想家里有个在写作的老婆很不错。不过,我想象不出你写剧本的状态,我看得到的景象仍然是你在教室用毛笔抄写大字报的样子,你的衣袖卷得高高的,额头的刘海被黑夹钗夹到额顶,墨汁仍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脏了你的衣襟和脸颊,我在问自己,这么一个武头劈啪的女孩子怎么会让我迷恋?”
她笑了,“武头劈啪”这个词真是栩栩如生,那些在今天的时代已经濒临死亡的词语重新又在海参的讲述中复活,包括她的褪色的蝶来形象。
“我是说,你好像不是从同一块土壤长起来的植物,简直健康得过分。人们都说做艺术家要有天赋,其实做女人也是有天赋的,十四岁那年的天空阴沉沉的,我走进教室看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女生,那片明媚阳光就是天赋。”
他的吟唱般的语调把心蝶逗笑。她褪色的形象在他的描摹下变得活色生香。
他的描绘给了她很深的安慰。甚至影响了她对短暂寄居的中西部小城的感觉,她所面对的自然发出别样的吸引力,盖上积雪的无际的玉米田,刺着脸颊的冻骨的风,薄薄的阳光转瞬即逝,都是新鲜的,是新的过往的延续。
心蝶的内心又饱满起来,虽然她不能确认自己对海参的心情到底归属于哪一类,这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对象,既不是那个旧人,也不算真正的新人,然而心蝶是贪心的女人,她需要获得�